八萬人體育場, 後臺休息室。

季循坐在化妝鏡前，微微斂著眉，垂眸假寐。

身前的化妝師和造型師眼觀鼻鼻觀心，隨著季循一個蹙眉，動作愈發小心起來。

室內很靜，落針可聞。

馮玉和小鐘坐在旁邊的化妝鏡前, 各自拿著手機發微信。

小鐘：【循哥……真的失戀了嗎？】

馮玉：【……應該是。】

小鐘印象很深，上周季循心情很好，那天彩排完，季循從公司離開時甚至笑著和他道了句再見, 讓他受寵若驚了一個下午。

結果第二天，當他笑著上前打招呼道早安時，迎面走來的季循甚至連眼尾的餘光都沒有施舍給他, 就當他是空氣似的，冷著臉和他擦肩而過。

小鐘感覺人生還真是捉摸不透，他的老板也確實喜怒無常。

一天前他剛剛經歷了自認識季循來最如沐春風的時刻，結果第二天, 他經歷了職業生涯中最恐懼的一天。

整整一天時間，季循的陰翳情緒無時不刻地充斥在排練室內。

不僅僅是他, 就連馮玉都說，自高中以來, 這是第一次看到季循這副模樣。

周身彌漫著令人望而卻步的低氣壓, 從內到外都散發著一股絕望之感；仿佛對一切都不再在意, 甚至拒絕一切交流。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整整一周, 他和馮玉也就膽顫心驚了整整一周。

季循取消了一切活動和通告，演唱會彩排也只是象征性的合了一兩次，便定下了最終曲目。

引起馮玉警覺的是，季循私自篡改了原本的最後一首安可曲目，換成了一首自彈自唱的歌曲。

季循沒有寫下歌曲的名字，曲目單上，安可返場曲目那一欄是兩個問號。

就像現在馮玉的心情一樣。

季循周身彌漫的低氣壓在昨天達到了頂峰。

馮玉知道，那是在季循聯系過姜尋音之後。

“咚咚咚——”

休息室的門被敲響，從門縫裏探進顆頭來，是導演助理。

“循哥準備一下吧，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始了。”

妝容和服裝早已做好最後調整，季循身邊已沒有人，但他也沒有睜眼，不發一詞。

馮玉幹笑兩聲上前，“好嘞，我們這就出去，外面情況怎麽樣？”

提到入場情況，導演助理一張圓臉立即堆滿了笑容，細看還有些激動，“循哥這個號召力，不是我吹，我跟著張導做了這麽多場演唱會，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入座率，開場前倆小時就已經坐滿了！場外還聚集著大批沒有買到票的歌迷……”

“嗞拉”一聲——

季循突然起身，座椅在地面上的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打斷了導演助理的吹捧。

所有人皆是一楞。

馮玉最先反應過來，立馬對導演助理笑笑，“我們這就出去了，你先去忙吧。”

導演助理笑了笑，正要關上門，季循突然走了過來。

季循很高，整整高了馮玉和導演助理一個頭的樣子，當他走近，一道陰影順著燈光壓下，給人一種無聲的威壓感。

“確定坐滿了？”

他聲音不大，卻莫名給人一種驚懼感。

導演助理抖了抖身子，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具體統計結果還沒有出來，但現在卻是座無虛席，應該是坐滿了。”

季循點點頭，瞥了眼旁邊的馮玉，“走吧。”

季循身著一身Loewe的宮廷式米色外套，兩側的紐扣典雅覆古，裏面搭配著一身馬甲，下面是簡單的黑色鉛筆褲，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從中世紀走出來的公爵，和他的開場曲主題十分切合。

他邁開腿，朝舞臺下的升降臺走去。

忽明忽暗的燈光透過舞臺灑落下來，男人的背影似乎帶著萬重的心事，卻又好像卸下了什麽心事，有種猛松了口氣的感覺。

馮玉突然有些激動。

這是季循第一次個人演唱會，他的人生中還有無數次個人演唱會，馮玉莫名有種預感。

自己似乎正在見證了一個時代的開始。

就像以前粵語歌的黃金時代，也像九十年代初期突然興起的搖滾時代。

季循或許無法超越這些時代，但毫無疑問地，季循歌曲的傳唱程度和自成一派的融合了爵士和古風的創作風格，他正在開創屬於自己的時代。

場館內，在數萬歌迷的翹首以待下，舞臺上的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出現季循那張足以叫人瘋狂的俊顏。

場內響起季循成名作的伴奏，幾乎所有歌迷都跟著伴奏輕唱出聲。

而後，屏幕上季循的臉緩緩縮小到屏幕底部。

在數萬人的歌聲中，屏幕上出現一抹金色閃光。

下一秒，季循從升降臺中緩緩升起，隨著音樂，唱出最後一句歌詞——

“我多想像個啞巴，陪你一起流浪；最後逃離了迷茫，然後成為海洋。”

臺下響起一陣又一陣尖叫聲，夜幕下燃起一片熒光棒的星海，數萬人一齊叫出同一個名字。

“季循——季循——季循……”

“最後那組照片的明暗處理你有什麽想法嗎？”

路邊，韓予非手指在相機屏幕上劃拉著，看向身旁一臉平靜的姜尋音，認真開口詢問她的想法。

幾個小時的拍攝過去，姜尋音的水準韓予非差不多有了想法，在合作拍攝時也會時不時詢問姜尋音的意見。

不遠處一輛閃著綠光的空車駛來，姜尋音招手攔了攔車，“最後那組女模特身高不太夠，盡可能給男模特身上加些暗色調，不能讓女模特的存在感降低。”

姜尋音本來的打算是去演唱會，篤定到時會堵車，她也就沒有開車。

卻不想被王莉莉突然調度過來，導致她現在連車都沒有。

韓予非點點頭，“我也是這麽想。”

姜尋音想對韓予非笑笑，扯了扯嘴後，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剛剛的拍攝她很投入，她也在韓予非身上看到了些藝術家的潛質。

都說藝術家是瘋子，韓予非的生活可能過得很邋遢，但他拍出來的東西卻非常精細，和他本人給人的印象判若兩人。

姜尋音似乎明白了王莉莉為何會突然招進一個空降兵。

單看韓予非的作品，他是有這個資格。

空車來到姜尋音邊上停下，韓予非擡眸看她，“去體育場？”

姜尋音收緊下顎，緩緩搖了搖頭，“去吃飯。”

韓予非咧開嘴，向姜尋音道別，“下周見。”

姜尋音點點頭，上車離開。

她不知道韓予非最後那個笑容作何意思，也許他信，也許他不信。

但這都和她沒什麽關系。

姜尋音擡手看了眼時間，八點半了，她確實不準備去了。

對司機報了老林家的地址，姜尋音突然感覺到有些疲憊，閉眼靠在椅背上假寐。

出租車上的老式收音機斷斷續續地放著，司機似乎對這斷斷續續的信號有些不滿，隨手換了臺。

【I need the taste， the taste of you……】

熟悉的歌聲從老舊的收音機裏緩緩飄散而出，回蕩在狹小的車廂內。

姜尋音猛地睜開眼，眼神中氤氳著令人無法琢磨的暗芒。

一曲結束，主持人的聲音響起，【剛剛播放的是季循上周剛剛推出的單曲，相信大家都知道今天八萬人體育場的盛況，這是季循的第一場個人演唱會……】

姜尋音垂眸，試圖掩蓋住自己失衡的心跳聲。

司機撇撇嘴，換了個臺，嘴上無意識地小聲嘟囔，“又是季循，怎麽今天哪兒都是他。”

姜尋音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司機，卻被司機在後視鏡裏逮了個正著。

“不好意思啊，”司機笑了笑，“小姑娘也喜歡季循吧？”

姜尋音沒有否認，默默嗯了一聲。

在陌生人面前承認自己喜歡季循，似乎比她想象中要簡單得多。

司機樂呵，“你別誤會啊，我也挺喜歡這個小夥子的，就是我女兒啊，前段時間每天鬧著要去看季循的演唱會，我們家條件不好，哪有錢給她買大幾千的門票啊……”

司機絮絮叨叨地說著，姜尋音卻已經有些心不在焉。

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的時間，一路上暢通無阻，不過十分鐘姜尋音便到了老林的燒烤攤。

下車的時候，姜尋音從包中掏出一張季循的簽名照給他，“給你女兒吧。”

在司機詫異的眼神中，姜尋音提著包下了車。

季循的簽名照是隨內部門票一起附贈的，門票依舊躺在她的手提包內，路過路邊的垃圾桶時，姜尋音隨手將門票扔了進去。

時間靜悄悄來到九點，姜尋音終於走進燒烤店。

老林看到她十分驚詫，連手邊的客人都來不及招呼，立馬擦擦手跑到姜尋音跟前，“這個時間，你怎麽來了？”

姜尋音比老林的表情還有驚異，“什麽時間？”

“小季的演唱會啊！”老林跺了跺腳，看上去十分著急，“你這孩子真是！你不是都已經和小季在一起了嗎？”

姜尋音楞了一瞬，“他這麽說的嗎？”

“是啊，”老林緊皺著眉頭，“你出國之後小季不是到處找你嗎，很快就找到我這兒來了，當時我就看出來這小孩肯定要折在你身上，本來聽說你倆在一起了我和你盼姨還在開心呢……”

“我今天臨時被安排了工作。”姜尋音打斷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就看起菜單來，明顯是不想再糾纏於這個問題。

老林卻沒有就這麽放過姜尋音，索性來到她身邊坐下，“你還在這兒幹嘛？趕緊去演唱會啊，快！趁現在演唱會還沒結束！”

“來不及了，”姜尋音眼皮不擡，“都九點了。”

“來得及來得及，只要能趕上最後的返場曲目就行了，”老林搓搓手，“店裏讓你盼姨看著，我開車送你過去。”

姜尋音頓了頓手指，“什麽返場歌曲？”

“我不知道啊，”老林一把拉起她，“小季之前跟我說的，那是專門為你唱的，快走快走。”

一直被老林拉到門口，姜尋音才回過神，她輕輕拂掉老林的手，“還是算了吧。”

空氣一瞬間有些僵持。

老林看她半晌，臉色有些難看，“你到底怎麽了？”

老林了解姜尋音，她不是那種對待感情如兒戲的人，但卻在面對季循時一退再退，這並不像她。

姜尋音抿唇，“我……還沒準備好。”

她是個極度缺愛的人，但在缺愛的同時，她又將自己封閉起來，甚至不願意，或者說不敢接受別人的愛。

因為一旦接受，她就要付起全部責任。

但她做不到，她自私且自我，不願意再去承受另一個人的生命。

尤其是，在經歷過尋樂的事之後。

她變得易碎且脆弱，再也無法對人敞開心扉。

這也是她一直沒有動作的原因。

哪怕她明白自己對季循的感情，也不敢接受，不敢任由這份感情肆意妄為，摧毀她的理智，奪去她對自己情緒的掌控權。

姜尋音緊了緊身側的雙手，她既然做出了選擇，就應該承受這些痛苦。

這對於她來說，都是自作自受，也都是活該。

已是立冬的季節，一陣寒風吹來，老林咳嗽兩聲，微微嘆息，“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因為尋樂的事把自己封閉起來，但日子總是要繼續過的……”

“你不可能永遠把自己封鎖在過去。”老林的聲音低沈渾厚，語氣遺憾，“小季也是個可憐孩子，但是他知道尋樂的事情之後也沒有對你產生任何抵觸，他可以，為什麽你不可以？”

“他知道尋樂的事？”姜尋音瞇了瞇眼，“你說的？”

“嗯，”老林頷首，“你之前的事我基本上都告訴他了。”

一方面是想讓他感化姜尋音；另一方面老林也想考驗考驗他的決心，便索性和盤托相互。

“他……怎麽說？”姜尋音輕聲詢問。

語調中帶著一絲惶恐。

老林一哂，“他說，他更喜歡你了”

姜尋音猛地楞住。

她一直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她並沒有準備好……

或者說，她就是因為知道季循同樣黑暗的過去，才一直保持緘默。

以彼之身還之彼心，她從未準備好接受季循的過去；但她從未想過，季循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知道了一切。

姜尋音心臟驟縮。

她猛然心疼起那個一直沈默寡言的少年，哦不……

是男人。

在她還未準備好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並選擇了全盤接受。

“嘣——”

心上築起的厚重城墻轟然倒塌，這……

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老林似乎還在說這些什麽，她卻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姜尋音猛地向路邊的垃圾桶沖去。

演唱會門票靜靜地躺在裏面，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地，姜尋音一手抓起門票，飛奔到路上攔了輛車。

司機看到姜尋音一楞，“小姑娘這麽快就吃完了？”

竟還是剛剛那輛車。

姜尋音聲音有些急促，“麻煩您送我去八萬人體育場，越快越好，我趕時間。”

司機一楞，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麽。

而後，他什麽也沒問，手腕一動，飛快換了擋，一腳油門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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