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在陳辰心裏,他一直覺得蘇爾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外表俊美精致，個頭不高,常年臉上帶笑，喜歡看些傻兮兮的漫畫動畫,瞅上去進退有度,實際上毫無心眼，天真單純得讓人咂舌。此外他脾氣特別好,偶爾惹毛了他，雖然也會冷冰冰毒舌幾句,但只要稍微哄哄,就會氣消平靜下來。

所以就連半年前，蘇爾滿面寒冰地拿著行李離開兩人同居的公寓,他也沒特別著急。他知道蘇爾很介意自己和那女孩暧昧不清，可誰叫那段日子蘇爾忙著一個游戲有白天沒黑夜,而被忽略的陳辰自忖只是閑來無聊打發時間，根本犯不著上綱上線。

他本想著過上十天半月的再去服軟哄哄蘇爾,哪曾想到他老媽這次來真的，抓住機會就把他綁回了家，沒收手機斷絕通訊，硬生生地把他和那女孩往一起撮合，堪稱殘暴至極冷酷無情。陳辰自認聰穎絕頂，當然沒硬碰碰地來個火星撞地球，反而異常乖順地表現了幾個月，這才換來刑滿出獄，得以重獲自由。

在他的設想裏，蘇爾那麽善解人意，他說說好話再身體力行地服服軟，一切又都會回到以前，他按時上班閑時畫圖，他西裝革履地掙錢，隔三差五出去應酬，和美人們隨便玩玩，回到家裏，兩人還是甜甜蜜蜜羨煞旁人的一對。

然而眼下，俊朗帥氣的男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矮他大半頭的人，半天一句話都擠不出口。

他不是沒見過蘇爾雙目冰冷的模樣，也不缺乏對付蘇爾夾槍帶棒諷刺的經驗，但無比冷靜，不怒不燥的青年，宛如對著陌生人一般，理智克制地說出的這句話，完完全全超出了陳辰所有的預先準備。

他的內心竄升起一股無法言明的情緒，讓他心緒激烈地震蕩起來，他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蘇爾，對不起，我剛剛話說的有些重了……可你也不能這樣氣我，隨便拉個人就說他比我好。你還發著燒呢，今天我們就不吵了，好不好嗯？”

他伸手就欲撫上蘇爾腦袋，哪知青年忽然向下一坐，靠到墻邊椅子上，擡頭輕瞟他一眼，又收回視線，低聲對身邊身高馬大的男人道：“掛上號了？我們去二樓東邊排隊吧。”

夜青點點頭，彎身輕松地把青年用公主抱抱起，走過陳辰面前時，比他還高出半個頭的男人居高臨下地斜睨他一眼，隨即便毫不停留地拐彎朝著扶梯處走去。

兩道目光，兩個眼神，前者將他舌尖的話語壓回喉嚨，後者讓他渾身僵硬動彈不得，直到兩人早已不見了身影，陳辰才軟著雙腿，走了兩步，噗通一聲滑坐在蘇爾剛剛停留過的空椅上。

這邊廂，護士正給蘇爾紮針，一針兩針都是進了再退，等到第三針時，一直默默地守在旁側的男人緊了緊拳頭，細長的黑眸裏凝滿了冰冷的威勢，隨時都像一頭會縱身撲上的野獸，嚇得滿臉細汗的護士終於手忙腳亂地紮針貼膠布，爾後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半路上還差點被自己絆倒。

這要放往常，蘇爾肯定要忍不住哈哈笑兩聲，可今天他連眼皮都沒擡，乖乖地坐在那裏低著頭，好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像。

夜青暗暗嘆了口氣，扯開毯子為蘇爾裹好，然後腰背挺直地坐到蘇爾身邊，攬過他的腦袋，讓他斜靠在自己身上。

“我在這守著，你安心睡吧。”

夜青摸摸他的腦袋，男低音溫柔又溫和，含著無言的關切與包容。

“我有什麽不安心的哈哈？”

蘇爾的完美面具裂開一條縫，他幹笑兩聲，試圖再次調回面無表情頻道，卻被瞬間泛紅的眼睛拖了後腿。

“你無須擔心。”夜青沈聲鄭重道，黑眸裏冷意森森“我絕不會讓他再靠近你一步。”

“……小夜夜……”面具碎成了渣渣，前一刻，蘇爾似乎還身在七夕那一夜，仿徨無助，寂寥痛苦，可這一刻，他的心就被滿滿的感動與溫暖塞滿。眼前的淺色織物模糊起來，蘇爾用沒紮針的手抹了把臉，才沒當場丟人的哭出來。

他抱住夜青，蹭蹭蹭，使勁的蹭，蹭到鼻涕眼淚全都抹到男人衣服上，蹭到他覺得自己可以平穩的開口說話了，才故作輕松地開口，給夜青解釋自己曾經歷的狗血故事：

“我跟他……好了六年，半年前他劈腿我們就掰了。不過他顯然腦子有些不好使，至今還覺得我只是在鬧脾氣……我現在覺得以前的我真心眼瘸……我怎麽看上這樣一個人？自我感覺超級良好自尊心強脾氣又臭……除了張好皮囊……特麽根本就是個渣……”

蘇爾本想讓自己說的大義凜然一些，誰知話到最後，他眼前突然又浮現出當年陳辰在球場上奔灑汗水他在鐵絲網外看得入神的一幕，當即話哽在嗓子眼，化成了一聲嗚咽。

他真是好沒用！那混蛋都這樣對他了，他卻還是會想起他。為什麽不能將他的好忘得幹幹凈凈，這樣自己就可以從裏到外，真正像剛才表現出來的那樣——坦然堅定，從不踟躇。

爾本來不想在夜青面前哭，可大腦裏那根控制的線就像松了綁，一旦第一顆眼淚掉下來，後面的就接踵而至，怎麽也止不住。

“小夜夜……我是不是好沒用？”蘇爾淚眼朦朧，語音含糊，無比厭棄自己。

“為何？”男人的聲音低低沈沈，冷靜沈穩，卻並不冰冷，反而讓人覺得無比心安。

“……他那樣對我，我卻不能馬上忘掉他……”蘇爾抽泣著，聲音悶在衣服裏，聽不清楚，“我甚至還為他難過了好久好久……他明明不值得我這樣做……”

夜青的手僵在半空，這話語的內容何其熟悉，曾幾何時，他的至交好友站在他的眼前，意態堅定地阻擋他的前路。

‘你已經還了他們月家一條性命，難道還要執迷不悟，再去送死？！’

‘那樣的混蛋，哪裏值得你這樣為他？'

青年咬牙切齒，出鞘的劍寒光閃爍，映出他眼中的憤恨不甘。

他當然知道他這是執迷不悟，他當然也知道，一旦下山，便意味著什麽。

但他就是沒辦法，任那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滾燙的淚水順著衣領滑下皮膚，夜青低頭看著在自己胸前攢動的腦袋，心頭湧上不忍與憐惜，還有一絲絲的扭痛。

看見他，就像看見過去的自己。

這一刻，夜青清晰地認識到，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他有了一個再也放不下的牽絆。

“……你很好。”

在被傷害被背叛後，還能再次毫無保留地將那最珍貴的東西給予自己，這樣的人，怎會沒用？

夜青伸出雙臂，將人緊摟進懷裏，就如昨夜天臺上那個姿勢。

“可是我忘不掉他……我是個笨蛋……都這樣了還忘不掉他……”

蘇爾環著男人的腰背，堅實的肌肉傳遞出火熱的溫度，熨燙著他冰冷的四肢。他吸著鼻子，眼前模糊的一塌糊塗，心中的酸澀宛如巨潮，將他沖刷得七零八落。

如果從一開始，出現在他面前的，就是夜青該有多好？

他知道他所有的過往，了解他的堅強，懂得他的內心，他可以拋去所有不安只去付出，因為他可以篤定，夜青絕不會將他拋下。

“沒關系……”耳邊有人輕輕地低聲道，“忘不掉也沒關系。”

“有關系！”蘇爾咬著唇，淚眼汪汪地擡起頭，“他是個混蛋！夜大哥你為什麽要替他說話？！”

“……”夜青滿臉黑線，看著蘇爾狼狽的臉蛋，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不想讓你再勉強自己。”

他伸出手，輕按上蘇爾的左胸，鄭重地看向他的雙眼：“不知道怎麽做的時候，就問問你的心。大腦會用理智欺騙你，但它不會。”

“如果它告訴你，放不下，那就是放不下，你找一萬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還是放不下。與其如此掙紮，為何不順應它的方向，做出決定。”

男人的聲音低沈有力，好像可以驅走所有的不安。蘇爾噙著淚水，仰頭對上男人的目光。

視野裏望過來的雙目，溫柔的好像浩瀚的大海，無聲地將他包裹起來，讓人感到安全與舒適。而正在翕動的雙唇，豐厚性感，血色很淡，配上冷硬的下頜線條，奇異般的惑人。

蘇爾呆呆地看著看著，吧唧一口，就壓著夜青，啃上了男人的唇。

而等到蘇爾真正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麽的時候，他的眼淚早已止住了，而前一刻還縈繞在他心口，讓他喘不過氣的某個人名，早就不知道被內心蠢蠢欲動的某種意念擠到哪個旮旯裏了……

“夜大哥……”

蘇爾的臉頰染上幾抹紅暈，他有些羞澀地放下原本抓在夜青腦後的手，稍稍向後拉開一點距離，乖乖地坐回自己座位上，垂下還沾染著淚珠的眼睫毛，低聲輕咳了兩下，在地上游移著目光：

“你這個方法好像還蠻有用的……”

“呃……你瞧，這就是它給我做出的選擇……”

…………

…………

“你昨夜說的那個‘不該喜歡的人’……”半晌，夜青語音沈沈的開口，眼神有些不善，渾身冷氣一點點地外放開來，“不是他？”

“當然不不不不不不！！！！”蘇爾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他一把抓上男人胳膊，急切地想要糾正這個錯誤，“我說的是你啊小夜夜！！！！”

感嘆號不多用幾個都不能說明蘇爾的心情。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誒誒誒小夜夜你要去哪裏？！！！！

蘇爾眼睜睜地看著夜青一把抓開他的手，驀地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輸液室，瞬間就從他眼前消失了。

風中呆滯了兩秒，蘇爾扭頭一把扯下針頭，裹著毯子腳步不穩地追了出去，可小跑到走廊上，蘇爾就傻了眼，人來人往的人群中，哪裏還有夜青的身影？

糟糟糟！我把本命嚇跑了腫麽辦？！

蘇爾麻木地望著走廊，腿一軟，就扒著旁邊的柱子滑到地板上，直接六神無主，剛剛止住的眼淚唰地一聲再次潮湧而出。

他蜷起身子抱起雙腿，挨著柱子角哭得傷心欲絕，直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在他面前停下，都不能止住他內心的源源不斷的悲傷。

有人在他面前無奈地嘆氣，輕微的氣流傳遞進青年的耳膜，蘇爾心頭一跳，從毯子後露出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來，待看清眼前停在空中的塑料袋裏裝著的奶茶泡芙巧克力時，瞬間哇的一聲，徹底哭開的同時，一把抱住男人的大腿，鼻涕眼淚就往上蹭。

“我還以為我將你嚇跑了……小夜夜……”

蘇爾從下仰視上方，可憐兮兮拉著嗓子道。

這一次他的傷心哭泣沒有換來溫柔對待，面無表情的男人和他短暫的對視幾秒，突然站直身子，一手將蘇爾從地上提溜了起來，替他拍幹凈地上的灰塵，拉著他又回了輸液室。

他去護士那裏要來棉簽酒精，擦幹凈蘇爾手背上的血，又冷著臉叫來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小技術嫻熟的護士，替他重新紮針輸液，整個過程中，夜青第一次將他的冷面功在蘇爾面前完完全全展示了出來。

那可真是讓人心驚肉跳，大氣都不敢出的真.原作.冷酷護法風範。

蘇爾嘴巴閉得緊緊，恨不得將自己剛才說的話全吞回來，嚇跑？天真的自己果然太單蠢了！整天光覆習著原作中虐夜青的戲份，幾乎差點就忘了……眼前這男人明明是個必要時刻完全可以毫無心理障礙出賣色相給變|態老頭的狠角色啊。

與其擔心他，不如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認識到這一點，蘇爾接下來表現得異常馴服，眼睛都不敢亂瞟了，就這樣畏畏縮縮地打完點滴畏畏縮縮地吃完零食畏畏縮縮地跟著夜青回了家。

嗚……雖然這樣的夜青帥得不行，不過他還是想要那個能讓自己隨意抱來抱去的男人啊QAQ……

一路偷偷瞅著身邊的人，一路忐忑不安的青年回到家中，一下倒在沙發上裝死屍。他好像把事情搞砸了嚶嚶嚶……可誰怪身體已經養成習慣了，看到夜青的嘴巴就想啾一下，他也是無法抗力的嘛再說小夜夜本來就是他砸鍋賣鐵緊衣縮食買回來的，親一下又怎麽了嘛明明更進一步的事情都做過了嘛……

蘇爾就這樣發揮著阿Q精神自我安慰，同時豎起耳朵聽著另一人的動靜。夜青好像是進廚房去做飯了，但蘇爾也不敢否定他不是去廚房磨劍霍霍，所以更加糾結的人只好將頭埋進靠墊裏亂七八糟的胡想一通自我開解。

然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落地窗外照進來的夕陽太暖和，還是熬夜的覺沒補夠，蘇爾大腦很快就被棉花裹了個完全，不到一會，便暈乎乎地陷入一片黑甜鄉中。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又回到了大學時期。那天降溫十分厲害，大冷的天他推著自行車去外面打工，回到出租屋的時候已經凍得瑟瑟發抖，陳辰因為要替朋友慶生不在，他只好一個人喝了點藥縮進被窩，然後很快燒得一塌糊塗。

後半夜陳辰一身酒氣的回來，蘇爾鼓著勁從床上爬下來，把迷迷糊糊的人胖揍了一頓，揍得他鼻青臉腫，又用不知哪裏來的神力，輕松地把他從窗口拋出。

美滋滋地聽著他落到垃圾桶裏的聲響，蘇爾出了萬年積累的一口惡氣，心裏別提有多麽舒爽，就連燒瞬間都退了個一幹二凈。

隨後他將等身的人形體從櫃子裏抱出，親親親舔舔舔的不亦樂乎，然後摟著夜青的腰，從一大袋零食中拿了塊巧克力塞進嘴裏，吧唧吧唧覺得人生再無所求。

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蘇爾嚼著嚼著，突然覺得上下牙齒只是在幹碰，哪裏有粘粘糊糊的甜食？他猛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蜜色的結實肌理，圍度傲人，線條起伏，而他一只手，正扯在男人衣領上，一副輕車熟路的剝衣服進程。

！

蘇爾嚇得連忙松開手，就要往後退去，誰知被男人另一只胳膊攬在腰間固定的動彈不得，只得驚悚地看著夜青那張酷臉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額頭相貼，四目相對，蘇爾剎那間忘了呼吸，夜青蹙著眉瞄他一眼，率先拉開了距離。

“怎麽還有點燒？”男人聲音有些不悅，從旁邊遞過一碗還散著熱氣的粥，遞給蘇爾。

蘇爾機械地向嘴裏送進勺子，心裏七上八下，就怕自己剛剛睡著的時候把夢裏對夜青做的在現實中也上演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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