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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終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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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兵嶼的清晨,四月的陽光勾勒著島嶼的輪廓,崗哨之上值夜的低階祭司揉了揉肩,等著同僚前來換班。

忽地,結界被什麽穿破,有兩個身影踏水遠遠而來。年輕的低階祭司大驚,卻見天空俯沖下一只偃甲巨鳥朝著來人襲去。他剛稍稍放了心,卻見其中一人揚了揚手,那只本來兇猛無比的偃甲猛禽,陡然縮小了身形,乖順地飛落到那人肩膀之上站立。

而來人越來越近,年輕祭司這才看清,那兩人腳踏的,也是龍兵嶼偃甲防禦系統中的組成之一——海中的偃甲鯨。年輕祭司心中暗暗叫苦,深感大事不妙,他撚起一個傳信法訣,藍色法術如螢火蹁躚,倏忽不見,朝著大祭司殿直直去了。

瀾辰聞訊趕到海邊,瞧見的正是年輕祭司與兩位箬笠黑衣人對峙的場景,他自然認出了來者。

“蠢材!”他朝著低階祭司吼了一聲,“這兩位是我龍兵嶼的貴客,你如此怠慢不說,還誤報為強敵來襲!”

“可是……他們破界而入……又降服了防禦偃甲……屬下便以為……”年輕的低階祭司單膝跪地,卻還擡頭委屈地分辯了幾句。

“大祭司息怒,是我等疏忽了,”扶起年輕祭司的是初七,“小友盡忠職守,忠勇可嘉,大祭司可莫要再怪罪了。”

“想必你也聽聞了初七之事,”此時開口的是沈夜,“百密一疏,現下的他與我靈力都不及往常,兩人合力,最遠也只能傳送到龍兵嶼結界之外而已,故只能突破結界來訪。”

兩位尊長連番解釋,瀾辰便也讓那低階祭司退下,引著兩人往大祭司殿走去。

三人在大祭司殿敘話,瀾辰尤為關心初七的身體,見故人無恙,則心中大石落地。一會兒,十二快步走了進來。

“十二,瞳呢?”沈夜發現十二是一人前來。

十二臉上露出了無奈的表情:“……瞳大人,應當在七殺祭司殿。”

沈夜和初七都面露驚訝,瀾辰卻皺眉:“這個莫懷,我已告誡他多次,不可不分尊卑長幼,一味糾纏前七殺祭司……”

見沈夜和初七不明就裏,十二笑得勉強,解釋道:“這兩日同去海濱百姓中修補魂魄之時,瞳大人和七殺祭司又發現彼此不少所見略同,故幾乎形影不離的研討著蠱術,這兩日,都歇在七殺祭司殿內的。”

“……這個莫懷!”聽了十二的話,瀾辰咬住牙關,“我分明遣人召他前來,結果自己誤了時辰不說,還連帶著前七殺祭司……”

瀾辰與十二的反應,沈夜與初七都看在眼裏,兩人交換了眼神,淡淡一笑。

“孤掌難鳴。”沈夜說,“前七殺祭司,也素來不是個守時之人。”

又等了一會兒,前後兩位七殺祭司才腳踩法陣出現。莫懷的頭發亂蓬蓬的,先連忙跟沈夜與初七行了禮,然後看著瀾辰黑沈的一張臉,趕緊巴巴地去認著錯。

瞳卻一臉安之若素,走到沈夜和初七面前寒暄了幾句。

瀾辰惡狠狠地瞪了莫懷一眼,卻又忍不住撚起法術幫他順了頭發,這才轉過身來。

“這一次的危機,多虧了各位尊長,才得以完滿解決。”瀾辰帶著莫懷,朝四位流月城故人,行了一個標準的神農禮。

“虛禮就不用了,瀾辰,”沈夜說,“倒是魂魄修覆和偃甲防禦這兩樁後續,目前都進行得如何了?”

“在過去的兩夜裏,我和瞳大人商量妥定後,分頭帶了數名祭司前往對岸,基本上已將下界之人的魂魄損傷修覆完畢。”莫懷說。

“初七大哥所造的諸種偃甲已在全島裝備布置下去,目前防禦效果十分卓越,”瀾辰說,“所以今日那位低階祭司見有人能降服偃甲,才如此大驚失色。”

“那算不得什麽,”初七笑笑,“關於偃甲,我倒是有一事想與兩位相商。我有數卷偃術劄記存錄,如若大祭司與生滅廳主事不棄,待我整理妥當,過些時日兩位可至我故居取回,希望能為偃術在族內推行,略效綿薄之力。”

“偃師謝衣的手劄……”莫懷咽了口口水,立刻行禮,毫不客氣地說,“請,請務必給我們!”這些時日相處下來,幾位也都知道莫懷性格,見他一時忘形,便也都笑了笑。

“若有偃術與法術並行,守護龍兵嶼,我想不會是太難之事。”初七說,“不過,封閉於此島之上終非長久之計……”

“當年我定下與世隔絕的策略,也是彼時的因時制宜。”沈夜也喟嘆一聲,“我與初七都認為,如何與下界融合,才是從今往後龍兵嶼的存續之道。”

“與下界融合……”瀾辰蹙眉,“可烈山部乃是神裔,怎能自降身份去與下界之人……”

“生命並無貴賤之分,”初七走到他面前,“生命之燦爛與珍貴,與神裔血脈,並不相關。”

“烈山部遭諸神棄置,又借助魔氣才能在下界生存……我們早已不能只依靠一己自尊和驕傲活下去了。”沈夜走到與初七並肩的位置。

看著瀾辰既像困惑又像頓悟的表情,初七笑了笑:“無妨,這些想法未必你旦夕可通,但是你不妨多去看看那位有一半下界血脈的孩子,你會明白,下界之人與我們的不同,並不如你所想。”

“說起那個孩子,”沈夜朝著一直在旁邊低聲交談的兩位七殺祭司,“瞳,你可有去見過?”

“去了。”瞳說,“我與莫懷去仔細檢查,那孩子一切安好,而體內的魔氣與靈力都低過現下龍兵嶼的族人。”

“應當是中和。”莫懷說,“神裔、魔息、人族的血脈的中和。”

“如此甚好。”沈夜說,“希望那孩子健康長大。”

他未盡之言,在場之人皆心領神會。

若那孩子安康成人,則證明烈山部與下界人通婚無礙……而這是實質性地驗明了,神農後裔血脈融入下界的可能性。

正事議定,沈夜與初七便跟瀾辰提出辭行。瀾辰大驚,未曾想到兩位尊長這便要遠離。

“尊上,初七大哥……何不就留在龍兵嶼?”瀾辰問。

“我與他皆已再世,我們以一介外人身份,實在不應過多參與烈山部的事務了。”沈夜搖頭,“況且我與他皆是族志裏明文記載的已死之人,族中昔日見過我與他的人也不在少數……於情於理,都不適合再留在島上。”

“瀾辰,”初七說,“我們終究是屬於過去之人,龍兵嶼的未來,還是要仰仗現任諸位的力量。”

瀾辰見兩人去意已決,便也只得嘆息:“尊上與初七大哥既已決定,那我等也不便阻攔……只是起碼今日,再在龍兵嶼多勾留些時間,我還想請二位隨我巡視全島,對晚輩多多提點。”

看著瀾辰滿面赤誠之意,沈夜和初七對視一眼,然後淡淡地頷首。

而另一邊的莫懷卻著了急,連忙沒形沒狀地拉住瞳的衣袖:“瞳大人,你可不能就此離開,蠱術之道也罷,那個孩子的事也罷,晚輩我都還要向您多多請教!”

瞳遲疑著,最終點了點頭:“我畢竟是一具偃甲,隱藏身形氣息也不算難事。”

“昔日親眼見過七殺祭司外貌之人本就寥寥,況且你如今健步如飛,也沒了眼罩,”初七打趣道,“瞳,你便不用憂慮被認出來了。”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從頭到尾幾乎未發一言的十二,此時卻堅定地說:“瞳大人,我便不與您一同留下了。”

“我曾與人有約,要替他去看這廣袤河山。”

“如今龍兵嶼事畢,我也當踐行舊約了。”

瀾辰引著沈夜和初七從坐北朝南的大祭司殿出,沿宮室群落北端中軸往南走去。莫懷有意邀瞳再去七殺祭司殿一坐,卻未料被瞳搖首婉拒。

瞳揀了條幽靜小道,示意十二跟隨過來。

十二抱著白貓,沈默地走在瞳的身後。兩人走了不短,直到海邊無路,瞳才無可奈何地轉過身來。平日裏,他有時覺得十二過於聒噪,但此時他才發現,他更加不習慣十二的沈默。

但十二就是杵在他面前,不看他,也不說話。他便只好先開口:“一定要走?”

他面前抱著白貓始終青年模樣的人,重重地點頭。

“為何?”

“受人之托。”十二還是低著頭,悶悶地說。

“昔日托你之人是我。”瞳肯定地說,十二未在他耳邊少嘮叨過他忘卻的舊時光,“但我如今希望你留下。”

十二聞言,苦笑著說:“……我留下也無甚用處,現任七殺祭司是比我更好的幫手。”

“……莫懷的天資確實比你出色。”瞳心中有種從未有過的郁結,卻似乎怎麽都說不清道不明,“……你與莫懷不同。”幹巴巴的幾個字,他說出口就有些許悔意。

“……我知道。”十二黯淡了眼色,“所以,瞳大人無需留我。”

“十二。”瞳皺眉,突然有些煩躁當年的自己何以給了十二如此獨立的意志,“……傀儡就該有傀儡的自覺,不要自作主張。”

這句話語氣生硬,瞬間讓這些時日相處拉近的距離,似乎盡數作廢了去。十二慘淡地笑了笑,說:“……所以瞳大人,是在命令您的傀儡嗎?既然這樣,屬下從命便是……”

十二已經很久未曾在他面前自稱屬下了,瞳看著十二難過的臉,一時怔住,心中湧動的感覺太過陌生:“……我並不是要以創造者的身份勉強你,十二。”

十二此時黯淡的表情,以及無論如何都想挽留住十二的念頭,讓瞳接著脫口而出了一句他從未想過的話:“如果創造者的身份留不住你,那麽什麽身份可以?”

十二抿了抿嘴唇,不知如何回答。

瞳在原地來回走了幾步,然後用無比冷靜也無比肯定的語氣說:“你可願與我結為伴侶?”

十二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仰慕我嗎?”瞳似乎覺得自己想出了一個不錯的解決方案,他點點頭,“你要什麽都可以,儀式、名分,包括交媾在內的伴侶義務,我都可以應允。你所需要履行的伴侶之責,就是留在我身邊。”

十二有種剛開始做夢,就迅速被擊碎的感覺。他笑得更加苦澀:“……伴侶,不該是這樣的,瞳大人。”

“那你想要怎樣的?”瞳費解的看著他。

“已經什麽都不想了,瞳大人。”十二緩緩地欠身行禮,“您的創造之恩,我將沒齒難忘。”

“在新任七殺祭司的幫助下,相信您很快會有更多出色的作品。”

“殘次平庸如我,就不再勞您費心了。”

十二一直都知道,在瞳的作品裏,他實在太不起眼。武力、智力、體力、靈力皆十分平常,還莫名地生了太多七情六欲,因此才……不知天高地厚地仰慕了自己的創造者。

而其實他一直都未敢奢望的。冥思盒明明白白地道著他所憧憬的人對忘卻他毫不在意,而他所能為那人做的從來不多,也無過是照料起居幫襯施法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就一直一絲不茍地做著,在那人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捏好每一只包子,縫好每一件衣衫,養好每一只蠱蟲,只為那人能不必為瑣事分心,去專註地做他在意的事情。

而那人其實是不在乎的。那人對吃穿行住皆無所謂,那人滿心都是他沈迷的蠱術法術,那人甚至也無所謂孤獨——那人沒有在任何時候,顯露出非他陪伴不可。

更何況現在有七殺祭司這般好的知音,瀾辰也對瞳以上賓相待,十二原本能為他做的,便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被取代。

在龍兵嶼的這寥寥數日,便已見端倪。

瞳毫未覺察他們已是終日無話,只與莫懷相見恨晚地談敘。十二本來圍繞著瞳的時間被大片空出來,他便抱著白貓坐在海邊吹風,直到潤澤而鹹鹹的風吹濕他的臉,吹得他徹底清醒。

夢做得再長,也終須醒來。他本就微末的那點用處,也不再被需要了。瞳還依照著慣性想留下他,但他卻只想在被瞳徹底漠視前,先行離開。

——他見過瞳對無用的傀儡何其冷酷。

十二鄭重地行完神農禮,轉身離去。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從瞳的身邊走開。

海浪一遍遍拍擊著岸,而留下沙與沫一片斑駁,幾許蒼白。

而另一邊,沈夜走在他昔日一手籌謀而起的城池之中,百感交集。他曾是最熟悉這座島嶼的人,但諷刺的是,他以前從來未曾親自踏足,親眼目睹。

不待瀾辰一一紹介,沈夜便準確說出途經的每一棟宮室的名字與用途。

“尊上真是記憶超群……”瀾辰驚訝地說。

沈夜笑笑,卻未做更多言語。他並不是記性好,而是這島上的一室一墻,都是當年他接過司工的祭司所繪圖紙,一邊聽其稟報一邊在腦中百遍推敲的結果。百讀成誦,千思為慮,故而無法忘卻。

倒是初七對這些宮室房舍是真正初見,他以偃師的眼光,對諸多建築的細節提供了一些改良的建議。

當他們從鱗比櫛次的殿宇群走向廣袤的耕作之地時,他們並沒有發覺,身後的諸位高階祭司所居的宮室,陸續有人走出,朝著他們的背影,無比恭敬地行著神農禮。

——雖然瀾辰三緘其口,但與夢魔決戰那日在場的高階祭司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什麽。他們中有半數以上來自故城流月,這半數之中又有半者熟悉舊日的紫微尊上,見過昔日的破軍祭司。

那日身著破軍祭司常服的身影,那日危難關頭沈夜失聲而出的那句“保護族人”,令多少人當場心緒沸騰,沈夜和初七都不得而知。

但故人不願以真面目示人,瀾辰也守口如瓶,他們便沒有人開口追問隱衷。

於是滿腔感激與敬意,只能融於這不約而同的一躬身之中。

行到一處,莫懷卻急匆匆地奔了過來。

“破軍祭司大人,”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瞳大人的偃甲,似乎出了問題……還請您移步七殺祭司殿。”

沈夜隨初七一同進了七殺祭司殿,瞳坐著,面色如常,然而他的左手臂卻讓人觸目驚心,肘部的皮膚被整齊切開,露出森森的偃甲。

“哦,你們來了。”瞳朝初七點點頭,“你的偃甲,我果然知而不通。”

“瞳,你這是……”初七連忙走到他身邊。

“從左手掌到心臟部位持續絞痛,”瞳說,“痛感連貫,會隨意念加深,我拆開偃甲,卻並未發現問題。”

“從何時開始的?會隨何種意念加深?”初七蹙眉。

“從先前在大祭司殿開始,”瞳想了想,“準確言之,從十二說他要離開便有端倪,至我勸說他未果便情況加劇,並隨著我試圖讓自己接受他要離開的事實,愈演愈烈。”

“聽起來癥狀很嚴重啊,”莫懷憂心忡忡地看著瞳,“還請破軍祭司大人仔細幫瞳大人療治。”

初七聞言,卻退後一步:“……莫懷,你施展療愈法術讓他愈合傷口吧。”

“您不先修覆他手臂的偃甲嗎?”莫懷疑惑著。

“我的偃甲沒有問題。”初七搖搖頭,“他的病,我治不來。”

一直在旁邊忍笑的沈夜終於走過來說話了:“……瞳,你還不明白嗎?”

“何事?”瞳問。

“你一直不相信的東西,終於發生在了你身上。”沈夜搖頭,“一百二十五年前你曾問我,為何不惜一切也要留下初七……其中緣由,你明白了嗎?”

沈夜的言下之意讓瞳呆滯了好一會兒,然後他手足無措地說:“可是……這……我是何時……這未免也……”

然後他奔了出去。

他能感知到他最得意的作品的氣息所在,他朝著那個方向,奔了過去。

莫懷望著他無限崇敬的前輩的身影,眨著大眼睛,迷惘地扭頭問著沈夜:“前大祭司大人,破軍祭司大人……你們剛才……到底說的是什麽?”

沈夜和初七面面相覷,笑意浮起在兩人眼裏。

沈夜說:“……七殺祭司一職,確實奇才輩出,一脈相承。”

初七點頭:“……不得不嘆息一聲,瀾辰的前方,道阻且長。”

海邊有祭司打漁歸來,十二為白貓討來了些小鮮魚,便坐在海邊專心地餵著。

“十二。”瞳站在他身後一步以外,卻沒有再走近。

“瞳大人。”他驚訝地抱著白貓轉身站起。

瞳卻示意十二坐下,他自己也學他席地而坐。十二更是愕然,瞳生性好潔,從不會如此不講究。

“我想了想,”瞳眺望著遠方海天一線,“比起你,莫懷確實是更合適的助手和傳人,他博聞強識,好學敏思,過目不忘……”

“……瞳大人,就莫要再強調這些讓我慚愧了。”十二苦笑,不知這人為何還要趕來說這些話。

“龍兵嶼也確實是很適合我留下的地方,”瞳說,“無論研究還是著書,無論是蠱術還是偃術,龍兵嶼都比下界任何一個地方更為便利。”

“……瞳大人所言極是。”十二點頭。

“而你,如你所說,從外界所需抑或你的意願,你都無須留下。”瞳繼續說。

“……”十二不知道該欣慰瞳大人想通了,還是該嘆息這種冰冷說法。

“任憑如何理智權衡,都應當是我留下,然後尊重你的決定,讓你離開。”瞳說到這裏,終於將目光從遠天撤回,而轉頭看著十二,“但不知為何,我就是難以接受。”

十二在瞳的直視下,有點心慌。

“我去問了阿夜和初七,他們說了一些話,”瞳說,“我沒有完全明白,但是有一件事,我想我大約知道了。”

“……說不清緣由,但就是想將一個人挽留在伸手可及之處……”瞳咳了一聲,“這大概就是,我從不相信的一種感情。”

十二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後聲音顫抖著問。

“瞳大人說的……是真的嗎?”

“……嗯。”

“不會弄錯嗎?”

“……不會。”

“可是……”十二直直地看著他,現在他連手都顫抖了起來,“好不真實。”

瞳於是僵硬地伸出右手,更為僵硬地環住了十二的肩,把人攬了過來:“……這樣……如何?”

十二渾身一震,也僵硬地伸出手,慢慢地回抱了過去。

擁抱完成之際,瞳的腦中似乎有一扇久閉的門,終被徐徐推開。他關於十二的記憶,悉數甦醒了過來。

前流月城七殺祭司瞳在前世皓首窮經,究天人之變,卻始終有一事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何為感情,何為緣分。從他視為螻蟻的下界人,到他最為欣賞的沈謝兩人,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而他以為他將永不得知這個難題,直到流月城將崩之際,他造出了十二。龍兵嶼與流月城皆大勢已定,他無需按照最高效實用的方式制造傀儡,他便嘗試著,給了十二類似常人的豐沛感情和心智,不同於他以前的制作路數。

出乎瞳的意料,十二把降世便擁有的最豐沛的感情和最赤子的心情,都用在了陪伴和理解瞳的道路之上。

此前,從未有人這樣做過。七殺祭司不需理解,不需陪伴,是許多人的共識。

唯有十二。

有十二的朝夕與共,日子便似乎與以往的歲月皆有所不同。瞳仿佛懂了什麽,卻又還是一知半解。但時日已無多,他於是把他對世間最明亮的那雙眼睛的心生萌動,封印在了冥思盒深處的一個角落。

他想做一次試驗,試驗一下他所不信任的虛無。

若有朝一日,冥思盒得以成形,若還能重逢,若真能再次心動,當他對十二做出擁抱等親密舉動時,所有記憶,便會覆蘇。而若這些微末可能皆一一成真,那他對感情和緣分的疑慮,便從此消弭。

“所以,你就是為了這樣的理由,讓十二一路備受折磨?”初七搖著頭。晚些時候,在瀾辰為沈夜準備的客房裏,沈夜和初七聽完了瞳和十二的故事。

“十二,你受苦了,可需要我為你主持公道?”沈夜好整以暇地說,“想必瀾辰這裏的刑具,還是齊備的。”

“你們倆……”瞳對於兩位故友的反應有些啞口無言。

“尊上手下留情!”十二連忙說,說著還羞赧地笑笑,“我……我很高興瞳大人選擇的是我進行了這場試驗,我更高興我讓瞳大人的假設得到了確證!”

沈夜和初七倒是未想到十二是這般的理解,兩人面面相覷,最後忍俊不禁。

“罷了,既然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就無話可說了。”沈夜搖頭。

“倒也是一雙絕配。”初七笑著。

瞳看著兩位好友笑得得意,便淡淡地說:“說起來,初七,我那冥思盒隱藏記憶的玄機,連你先前也沒發覺,看來你的偃術已不能完勝於我了。”

“哦。”初七也淡淡地回擊,“抱歉,由於十二看得很緊,除了最後制造偃甲之身時,我未曾碰過你的仿制作品分毫。”

離別,發生在夕陽下沈的黃昏。

瀾辰為他們召喚出傳送法陣,水系的藍色光圈在地上如漣漪層層蕩開,像是在不舍著離別。

“阿夜,有緣再會。”瞳說。他和十二商定,短期之內將留在龍兵嶼。

沈夜淡淡一笑:“有緣再會。好好待十二。”十二卻還不甚習慣這般直白的言語,便在瞳旁邊紅了面皮。

另一邊,初七卻遞過一只偃甲鳥給莫懷:“這只偃甲可尋到我們的去處,可備不時之需的傳信。還有,待我把偃術手劄筆記整理妥當,會用另一只相仿偃甲鳥與你聯系。”莫懷如獲至寶地收下,連連點頭。

“不知兩位接下來有何安排?”瀾辰問。

“私事。”沈夜只道兩字,卻眼帶促狹地去看初七。初七咳了一聲,將一時的羞赧掩蓋了過去。

待兩人踏入法陣,迅速失去身影的瞬間,瀾辰、莫懷、瞳和十二,都朝著那法陣俯首欠身,行了一記端正的神農禮儀。

故事還會生長蜿蜒很多年,順著那些隱隱約約的傳言。

若幹年後,七殺祭司莫懷所著烈山族志註疏完稿,在這部被後世族人普遍認可為信史的史料中,卻獨獨在一件事情的記錄上引發了無數爭議。那就是烈山部流月城時期最後一任大祭司和其徒破軍祭司之間的關系。莫懷以一家之言,推翻此前記載蓋棺論定的沈謝離心離德說,而言之鑿鑿兩人雖曾有分歧,但遠未割袍斷義,令本就史料不全的流月末期,更是染上覆雜神秘的氣息。

而幾乎同時期,外界也有一件傳奇之事糾纏不清。那就是俠義榜刊行的前代江湖俠士錄中,對當年名動江湖的永夜初晗大俠的記載,也頗為乖謬。在俠義榜的這份紀傳體史料中,永夜初晗大俠,原名姓沈,但成名七年之後,各路人馬對永夜初晗大俠的描述開始兵分兩路判若兩人,而最新這一次俠士錄的勘定,初次判斷有兩人同時以此名號行俠仗義,故而永夜初晗,概有兩人。這一論斷,亦在江湖上惹起眾多口舌議論。

而更遙遠的歲月之後,烈山族志漸從殘本到佚失,而俠義榜更是不覆存在。但一些融合的,得到永生,一些遺忘的,並未消逝。

海上仍然漂浮著島嶼,但是上面的居住者,與海對岸之人,已經無異。

而不知從何時起,中原文化的傳說中增添了許多神農的事跡,例如炎黃並創華夏的故事,也被口口相傳了下來。

唯有在史冊的一角,淡淡書寫著幾個不起眼小字。神農,即炎帝,其後裔為,“烈山氏”。

歷史,從來只書下寥寥幾筆結果,而無法描繪,每一歷程的風起雲湧和波瀾壯闊。

而那些曾經創造一時歷史的英雄的其中兩位,此時則完全沒有去惦記那些生前身後名。

他們中的一位,正以一個極其詭譎的姿勢,雙腿繞在大梁之上,將自己淩空倒懸,為屋舍的某一處裝上幾個關鍵的機括。

而另一位手提各類物事,顯然是剛外出歸來,看到眼前這一幕,抽動了下燕尾般的濃眉,卻終是怕驚了梁上之人,而徑直往屋內擱置東西去了。

梁上的人卻聽見了他進屋的腳步聲,於是一個利落地從梁上縱下:“阿夜,你回來啦?”

沈夜卻沒好聲氣:“大偃師,你這偃術和武術的融合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初七對這般奚落卻只一笑,湊過去看他拎回的東西,卻意外地看見了一件格格不入的東西。

“大雁?”初七把那只明顯是剛被射落的禽鳥單獨抱了起來,鳥的身體還很溫暖,“你不是去購置三書六禮的諸種物事了麽?怎麽還順路射了只雁子回來?”

約定了五月初五婚期的兩人,便一人承擔了重修新房的任務,一人負責了外出采買的事宜。

“虧你還記得三書六禮,六禮第一為何?”沈夜似笑非笑地看他。

“納采……”初七說出口便明白了。《禮記·昏義》有雲,納采者,謂采擇之禮,故昏禮下達,納采用雁也。但他是真未想到,沈夜會循古禮一一做到:“阿夜,這也太正式……”

“你可還記得,七年前你離開我的冬至之夜,我說過什麽?”沈夜說。

初七豈止記得,他完全可以一字一句地誦出。那晚沈夜說,我知你向來不喜虛禮,但是我總不願有一星半點的虧待於你。男子之間雖不宜大張大辦,但是請期親迎,拜堂合巹,即便只得你我兩人,我也希望,堂堂正正與你結發。

“我自是不曾忘記,但畢竟時間過去那麽久了……”初七還未說完,卻被沈夜打斷。

“時間過去得再是久遠,但你我之間,有些東西,莫非不是從未改變?”

一百多年的歲月移換,數生數死的命途艱難,遺忘拾起的輪回流轉,足以淡然相忘,足以水滴石穿,但偏偏他們,兜兜轉轉,卻從未曾走散。

他們一直成全著道義,成全著他人,成全著責任。

終於到了這一天,他們可以成全自己,成全感情,成全緣分。

靜水湖中央煥然一新的屋舍門前,五月的風倏忽揚起,和著初夏的陽光溫度,暖熏熏地拂著這雙含笑對望之人。

從此以後,同行山高水闊,同醉旦暮晨昏。

花開紅塵,與君為證。

番外·且寄朝暮共白首

紫陌紅塵

“我說四位……端陽雖為下界佳節,但我分明記得,烈山部在此日是不行休沐的吧。”沈夜自靜水湖的結界中走出,面色不善的看著瞳、十二、瀾辰和莫懷一行。

“尊上大婚,我等怎可不登門道賀,龍兵嶼的諸事我已安排妥當,我們離開半日無妨。”瀾辰滿面春風地道賀和解釋。

“前大祭司大人你家的結界好厲害!若不是有破軍祭司給的這只偃甲鳥,我們還不知道如何突破結界告知您我們來了呢!”永遠關註著技術問題的,自是莫懷無疑。

“是啊,我們怎可不前來觀禮,”瞳似笑非笑,“你我相識許久,你兩生唯一一次穿喜服之時,不容錯過。”

沈夜此時身著玄端禮服,緇衪纁裳,腳著赤色舄,顯得莊重肅穆卻又含藏喜慶之意。

“尊上今日真是雄姿英發!”抱著白貓的十二說著,便去看沈夜身後,“咦,初七呢?”

提到初七,沈夜眼裏便柔和了幾分。來者是客,況且他也並不是真心存有驅趕之意,便揮手:“四位既來,便屋裏請吧。”

踏入靜水湖主屋,瞳和十二皆發覺與舊日借住時的布置大有不同。婚儀所需器物一應俱全,應景的玄朱裝飾隨處可見,仔細瞧四壁的竹木之上,還可發現雕著精細的矩木枝葉舒展,和葳蕤桃花盛開。

初七正背對著他們,整理著正堂案臺上的紅燭等器物。聽聞腳步,便翩然轉身。

“有朋自遠方來,請恕有失遠迎。”

他身著與沈夜制式相仿的玄端禮服與緇衪纁裳,但由於兩人氣質有別,同樣的袍服在沈夜穿來是肅穆氣度,由初七穿來則更顯溫潤風華。沈夜走去他身邊,耳語一二,初七便聞言笑開。

四人一瞬間皆有種此處房間擁擠站在這裏多餘的錯覺。

瞳向十二遞去個眼色,十二便朝前兩步,手中憑空浮現幾個錦盒。

“這是我和十二的一點心意。”瞳淡淡地說,“據說對下界人延年益壽頗有助益的一些雪蓮、人參等藥材,借此賀兩位百年好合。”

沈夜和初七道了謝,初七接過,放置到一旁。

“這是我命司工按照下界規制改裁的衣袍。這兩件袍服質地過於隆重,思來想去還是應當物歸原主。”瀾辰說著,莫懷亦招出一個花紋繁覆的木箱,打開來,裏面赫然是黑白大祭司袍服改裁的衣衫,“我跟海族討來了歸墟之水漂洗,此衣物已如同全新,還望兩位尊長笑納,賀二位白頭偕老。”渤海之東,有無底之谷﹐名曰歸墟,乃眾水匯聚之處。其水至清至潔,可使萬物回歸本初。

沈夜和初七也一並道謝收下。

“昏時已近。”初七望望窗外,“四位還請入座。”

“禮成之時,恐我二人皆不便相送,屆時還請自便,客房皆空,若願住下也可自取。”沈夜說。

成親禮畢,不言而喻便是洞房。眾人笑得會心,皆言會自行離去。初七面有緋色一閃而過,轉過身佯裝去修剪紅燭燈芯。

沈夜湊過來:“有何可害臊?本就是他們不請自來,他們也皆知成親為何事,難不成,洞房春宵之時,你想將為夫撂在一旁,去跟故友秉燭夜談?”

雖知沈夜所言甚是,但初七就是欽佩此人無論何事皆可一臉坦蕩講出的模樣。

這是一場特殊的婚儀。無人奏樂,無人導引,但那兩人卻一絲不亂地將禮數行完。

沈夜與初七從外堂執手並肩而入,緩步走過正廳,立於紅燭之前,念下新婚盟誓,一詞一句,一頓一挫,以言靈為憑信,結兩心之同,合二姓之好。

隨後,他們便心有靈犀地同時轉身邁出門去,因神農司南,乃先面朝南方行禮。其後又轉向北天,朝故城流月方位鞠躬。最後,他們徐徐轉向對方,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和煦在各自眼底,然後又隨了對方的笑容讓笑意更濃了去。

不發一言,無需指引,他們終是如出一轍的擡起右手,按於左胸,同時向對方行了一記神農禮。以神之名,以我之名,此生同行,至死不渝。

當他們緩緩站直,再看向彼此時,空中突然有萬千桃花花瓣蹁躚出現,紛紛揚揚於兩人頭頂,如千樹萬樹的花開,若千片萬片的雪舞。恰似春色三分,二分春風,一分春水。

兩人驚訝地望向觀禮的四人,卻見四人朝他們面露微笑。

待兩人再次從正堂穿過,向四人頷首致謝,然後便執手往後堂去了。

既見大禮已成,瞳說:“我們走吧。”

“可……下界不是有鬧洞房之說嗎?”初次見識下界婚儀的莫懷有點意猶未盡。

“可那是尊上……去鬧合適嗎?”十二撓撓白貓的下巴,有幾分心虛地說。

瞳和瀾辰想了想沈夜會有的反應,迅速交換了下眼神,然後都點點頭,便各自拉起一人,往外走去。

“……當然不合適。”他們對各自的屬下嚴肅交待。

往外走的路上,莫懷想掏出冊簿來記下今日之事,卻被瞳攔阻了下來。

“不要記。”瞳搖搖頭,“他們已不是烈山部大祭司和破軍祭司了,他們只是兩個平凡結合的外界之人。”

莫懷咬了咬筆頭,然後點點頭,收起了紙筆。然後他又疑惑地撓了撓頭:“不過我還是有些不解,前大祭司和破軍祭司皆是人中龍鳳,為何會喜歡男子……”

“我想,並無所謂男女之分,”瞳搖搖頭,“恐怕只因那是命中註定之人,而心不由己,情難自禁。”瞳淡淡地看了一眼十二,十二刷地紅臉低首,差些把頭埋進了白貓的長毛之中。

“是啊,無關男女,無非是對一人情有獨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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