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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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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幹年後,俠義榜的江湖影響進一步發揚光大,排名前列的俠士的生平巨細,則更加受人關註。除了寶刀不老的“紅袖添香”的持續創作,坊間出現了更多的撰寫人,書寫著關於俠士們的種種奇聞軼事,從人物評傳到江湖秘辛到風流韻事,五花八門真真假假應有盡有。

而名動江湖的沈大俠,則有一樁軼事,因為乖謬蹊蹺,而遭遇眾多猜測,卻終是無人知曉實情。

傳聞,那如冰如霜、獨來獨往的沈大俠,最畏懼之事,竟是在冬至之夜入眠。

歷年的冬至之夜,沈大俠或找人比武,或完成任務,或對月獨酌,甚至後來蜚短流長附會變味,有人說曾看他紮進賭館一擲千金,也有人說曾見他流連青樓夜禦數女。

這些虛虛實實的謠傳背後,掩藏的是無人堪說的舊夢。

無人知曉,沈夜痛恨在那年冬至之夜睡去的自己,恨了多少個晝夜與春秋,也無止無休。

——他恨自己,為何睡得那樣安穩,那樣深沈。

而那年他醒來之時,他的世界,天崩地裂。

冬至前一日。

“羊肉、當歸、黃芪、童參、枸杞……”沈夜一面接過初七遞來的外袍披上,一面嘴裏念念叨叨。初七擡起右手幫他順了順衣襟,然後笑著說:“要記牢哦,阿夜,一味皆不可少。”

“羊肉藥膳,雖聽起來很適宜冬至進補……”沈夜蹙蹙眉,“不過初七,你給的菜肴配方,真的靠得住嗎?”

“那是我早些年間,旅行至巴蜀一帶,留宿當地村落時被款待的冬至佳肴。”初七笑笑,“非我自創,你可安心采買回來烹煮。”

沈夜拿上錢袋便要出門,初七送他至門口。

青年走出兩步,卻忽然轉身,將送他出門的人拉入懷中扣住後腦,熱烈地吻了起來,直到吻得初七氣息淩亂。沈夜挑起嘴角:“差我出門做事,總得,先讓我討點好處吧。”

兩人方又打趣調笑幾句,沈夜這才嘴角噙笑地離去。初七揮揮右手,遠遠地看他離開。

直到沈夜的身影消失在村頭,他才斂起了所有的笑容,握住了左臂。

再度無力的,左臂。

時間,終於到了一個極限。

這才多少時日,新更換的偃甲便已告失靈。按這個速度,他身上其餘新更換的偃甲,也支撐不了多久,更遑論那些依靠最後一絲矩木之力未曾更替過的部分,隨時都可能失去效力。

若還是繼續啟用眼下這等材質制造偃甲,那他這具身體,大概就必須每逢幾天便見血開肉一次。

且不說此舉會多麽麻煩,如若真按照這等頻繁程度,他的血肉,也會不堪重負。他每次強行用法術催動傷口加速愈合,但身體並未得到十分的休整與痊愈。

每動刀刃一次,便都是耗血耗氣,終非長久之計。

他必須,要去尋找可替代矩木之物了。

可如若要尋找對等之物,恐怕他得重返諸多故地。龍兵嶼興許有殘餘的矩木枝,百草谷中亦有諸多奇珍異草,南疆乃蠱術起源,也不乏有破解之法的可能……

可是這些地方,他能與沈夜同往嗎?

這些所在,要麽充滿不應讓沈夜知曉的前塵舊事,要麽充滿不想讓沈夜面對的險要崎嶇。

而且……誰又知道,何時何地,這種奔波渺茫的尋找才是盡頭?

他想起了沈夜烏黑卷發中的那一縷不合時宜的白色。

他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初七,你已在透支他的生命。

這是沈夜全新的人生,不應陪他耗費殆盡。

他記得瞳曾對還是謝衣的他說過。

降生在流月城的他們這些人……生於寒夜,也將無聲無息滅亡於寒夜。就像上古遺留至今的幽魂,早已被時間長河拋棄,出生便註定了不幸……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前方只有一線螢火般微弱的光芒……忍不住想親眼看一看,那個或許充滿光明的未來。

沈夜便是傾其所有作為賭註,賭了那一線螢火之望。

初七全神貫註地註視了他一百年。他比誰都知道他的艱難犧牲,比誰都知道他的決絕殘忍。他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最深的黑暗,去換取族人的未來的光明。

在見證與陪伴了沈夜那樣的人生之後,初七也比誰都希望,他能自由。

天地浩蕩,山川蒼茫,還有如此多明媚豐盛的風光,沈夜未曾眺望欣賞。

煙花三月的江南,飛雪八月的塞外,隨風入夜的巴蜀春雨,天晴深巷的舊都杏花。

他曾想把這些盡數捧於沈夜的眼前,可什麽能比得過沈夜自己身臨其境去親自品嘗?

況人有七情,世有百味。邂逅際遇,人來人往。

那不是他一人的存在,便能表率或取代的體會。

這萬裏河山入畫,萬丈紅塵如歌,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方是這一世的沈夜應過的人生。

初七在偃甲房裏,熟稔地為左手更換偃甲。左臂的疼痛讓他格外清醒。是的,他該醒了。

他是前世之人,本就不該存於沈夜這一世的命數,偷來五年相伴光陰,已是上天垂憐。

如今沈夜年歲已長,冠禮已畢,文才武藝,皆有小成。在這世間,他不用太過費力,便應當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

至於沈夜對他的情感,也許是出於少時的依賴,也許是出於情竇的初開,交托給時間,交托給新的人和緣分,總歸會慢慢淡去。

沒有什麽不會被時間改變。

初七一面想著,一面料理好了自己的左手。

他擦拭掉血漬,心中暗暗思索著。然後他看了看天色,驅動法術,消去了身影。

他還有些必須做的事情。

十六七歲的感情,其實並不一定淺薄易逝。

初七忘記了,他自己便是在相仿的年紀將心與人,並從此祭上所有愛戀,無論分離的歲月蹉跎,無論忘卻的前塵碾磨,無論輪回的車轍壓過。

他那無法割舍也永難釋懷的感情,便正是從青春年少的仰慕開始的。

沒有什麽不會被時間改變,其實也並不一定正確。

時間過去未曾、現在不能、將來也無法,改變一件事。

那便是、人生自是有情癡。

他是,他也是。雖然他們,彼此不知。

冬至當日下午,沈夜磨刀霍霍,指向了昨日買回來的一整只羊腿。

初七卻擡了只藤椅與小桌,抱了布匹針線坐在廚房一角,看著他純熟地宰切砍剁。

“既要縫制衣物,又何必來廚房這樣油汙腌臜的地方。”沈夜看著一針一線有條不紊的初七。

“……看著你,不好嗎?”初七淡淡地笑,手中穿針引線的動作不停,但眼神卻幾乎沒有離開過沈夜。

“如此,當然再好不過。”滿手血汙的青年走過來,兩手背在身後,只俯下身來。初七便會意地仰起頭,迎接了從天而降的一個吻。

他們一人手中有針,一人掌中不潔,便是第一次,只僅僅用唇舌相連體會對方。

吻的時間不長,卻格外的輕柔秾稠,就像冬日裏拂過蕭瑟枝頭的陽光,溫暖而微微酥癢,帶著更深更綿長的期望。

“不過你啊,”沈夜用鼻子蹭蹭初七的鼻子,“我又不缺衣袍穿,何必趕在這一時?”

“想做便做了嘛,”初七由得他親昵的小動作,“或者,你希望我騰出手來,與你一同準備晚飯?”

沈夜立即站直了身體,表情嚴肅:“……天寒地凍,衣袍還是多幾件為好,有備無患。繼續縫衣服吧,初七。”

然後兩人面面相覷,同時釋顏會心一笑,沈夜便又回到竈臺前,忙活晚飯的材料。

初七低下頭,針線在布料間游走。一針一針,卻像一記一記紮在他的心上。不見血,卻牽引起絲絲入扣不絕如縷的疼痛。

……只剩這件衣袍了。

昨日趁沈夜出門,初七也動身去處理安頓好了諸般事宜,算來算去,便還剩想為沈夜縫的這件新衣,還未做好。是先前一同逛集市時得來的罕有布料,本來是想待新年為沈夜裁做衣袍。但是現在,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就坐在角落,一面為沈夜縫制最後一件袍子,一面看他英挺的身姿,在爐竈間奔波來去。

無論沈夜是手握機密文書執筆朱批,抑或是衣袖一揮鏈劍寒光一現,或者就平凡簡單如現下這般,那雙曾經執掌眾人生殺大權的手,只是在料理著肥美的羊肉和各式進補藥材。

只要是沈夜的舉手投足,便都令他無法移開視線。

細細算來,他看著這張面容,前前後後,斷斷續續,已有一百一十六年。這累積的時日,已經比許多人的一生還要漫長,也應該足夠他慢慢細細地回憶,然後用這些回憶,在沒有沈夜的日子裏,支撐下去。

但是胸中喧囂鼓噪的,又是什麽呢。

那聲音喧嘩騷動得他不想聽聞不想理會,似乎一旦分心,便會被那聲音吞噬殆盡。

那沒有心跳的胸膛裏,有種不甘在沸反盈天。不想離開。他不想離開他。

一百一十六年,之於他的感情哪裏能夠,遠遠未夠。

可是他無從責怪這具身軀,若不是這具半死不活的身體,恐怕他和沈夜今生都只得緣慳分淺難見一面,雖然也是這具身體,讓他和他無以為繼終須一別。

他想起他的身體第一次有乏力之感,竟和那個迫使他們心意相通的陰差陽錯之吻,幾乎同時發生。這般想來,原來屬於他們的日子就如同計量時刻的漏壺之水般一點點滑落流逝,從一開始,便在倒數計時。

天與多情,卻不與長相守。

近黃昏時分,初七縫好了衣袍,沈夜也做好了湯膳。兩人便回了正屋。

當歸、黃芪等藥材的氣味,將羊肉的膻腥之氣壓了下去,氤氳混雜出一室溫暖的食物香氣。兩人則各自盛了一大碗,一面進食,一面交談。

見初七胃口不錯,沈夜便拿過他半空的碗,覆又盛滿遞給初七。看初七飲下一口,沈夜露出笑容說:“初七,待來年開春,我們尋個黃道吉日,把三書六禮那些事宜,一齊辦了吧。”

初七猛地擡起頭看他。

“這麽驚訝做什麽?”沈夜笑笑,再往他碗裏夾去一大塊羊肉,“我知你向來不喜虛禮,但是我總不願有一星半點的虧待於你。男子之間雖不宜大張大辦,但是請期親迎,拜堂合巹,即便只得你我兩人,我也希望,堂堂正正與你結發。”

如若初七那空空蕩蕩的胸膛中,還能有一絲心跳的話,想必此時的鼓動節拍,定會狂亂失序。他想喝一口湯來平靜自己,卻發現雙手竟在不覺地顫抖,他竟一時無力舉箸擡碗。他只能暗暗將手放回膝上,狠狠地用力壓住。

沈夜卻覺出了他的異樣:“初七,你可是身體又不適了?”

他站起身,走到初七身後,扶住他的肩,感覺到掌下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立即說:“初七,成親之事我們改日再議,你且回房躺下歇息吧。”

“阿夜,我不要緊……阿夜——”青年已經不由分說地抱起他往臥房走去。

“好好歇息,”沈夜放他在床,然後擔憂地摸摸他的臉頰,“我去將湯膳收拾了,便來陪你。”青年便輕輕闔門而出。

初七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新月如鉤,鉤在天邊。

沒有人知道,當聽到沈夜說出成親那番話時,他心中的感受。

他一直憧憬著,沈夜身邊,並肩而立的那個位置。一直帶著奢望也帶著無望地,憧憬著。

曾經的他,只是參天大樹的他身下護著的一株幼苗,待他長成也足可蔭庇一方的蒼翠時,他們卻已不再站在同一片蒼穹之下;

後來的他,卻是獨木成林的他背後陰暗拔起的喬木,等他能分擔他的擎天之重時,他卻受困在原地,不被允許走到他身側去。

如今,那人卻要把那執手並轡的位置,交付於他。但是他……卻已不是適合之人。

他是帶著一身朽壞的前世之人,他不應踏錯這一世沈夜的姻緣。

阿夜,共你白首的人,恐怕無法是我。

不知隔了多久,沈夜輕手輕腳走進屋,褪下外袍躺下,湊過來從背後環抱住了他。

“初七,好些了嗎?”

初七轉過身來。在依稀的月光映照下,他眼眸如水,有什麽流轉在眼波之中欲說還休。

“不礙事了。”他本來也就是心緒大亂,並不是身體有恙。

沈夜將他攬到自己的肩頭,細細地吻他的額角:“那便好……”

說不出口的離別話語,抗拒不了的溫柔以待。

初七默許自己最後的沈溺,安靜無聲地擁抱住了他,深深地呼吸他身上的氣息。

熟悉、懷念、留戀……百感交織,初七只覺得千言萬語一齊湧上心頭,都化成了千頭萬緒的難舍難離。

沈夜的吻變得灼熱,開始蔓延燒向他的嘴唇、眼角和耳際。沈夜的手也輕輕探進了他的衣衫之中,扣住他的後背,將他更貼近自己,隨即,那只手便在他的後背撫摸撩動。

初七迎上他的唇齒,雙手繞過沈夜的脖頸交疊,給他最熱切的回應,右手卻在沈夜身後,緩緩地捏了一個法術手勢。

然後他閉上眼,將那個法術,輕輕敲進沈夜的後腦。

眠寐。烈山部一種低級的輔助法術。能令人瞬間失去知覺,進入沈睡狀態。

沈夜的親吻和撫觸都停了下來。他已瞬時沈沈睡去。

初七從他的臂彎裏慢慢掙脫開來,極慢極慢,卻終是離了開去,坐了起來。

方才那般……不能再繼續了。

共沈夜白首的人不是他,那麽……讓他體會魚水之歡共赴雲雨的人,也不該是自己。

會有某個別人,等著與沈夜相遇相知,然後與他執手,朝夕以共,琴瑟和鳴,白首不離。

初七緩緩地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將衣帶系好,走到書桌之前。

他點起一盞如豆燭火,磨了磨墨,執起了筆。

落筆前,他回首看了看沈夜沈睡的臉。

他欠他解釋,他必須解釋。百餘年前他曾未留只言片語不告而別,他曾對天對己起誓,絕不再背棄他第二次。

所以他必須要沈夜知道,這場別離不是背棄。只是他已無能為力,不能再與他並肩走下去。

那些當面說不出口的話語與心意,他只能將它們沾上漆黑的墨汁,壓成紙上一顆顆扁平的文字。裁書敘心,而他落筆千言。

筆端紙面,有些是難以宣之於口的深情,有些是可否待我回來的癡心,最後都被他盡數撕碎了去,用法術點點燃盡,如同曇花一現的暗夜蛾蝶,僅僅扇動一次翅膀,就倏忽不見。

他最終只留下了,一篇關於離去的平平淡淡的解釋言語,和不可回應他的心情的諸種歉意。

以及綴在篇末的一句。

今當遠離,望君珍重,無須相覓,無須相憶。

他用盡所有力氣寫完了那封留給沈夜的書信,然後緩緩地解下了腰間的月光石,輕輕地壓在了信箋之上。

他走回床前,看著側睡的他。月光下,腦後的一縷白發,依然分明。

那青絲染雪說是一縷,卻不過三五根而已。

他極輕極柔地,將那數根白色的卷曲發絲,拔了下來。然後用一絹布帛,小心翼翼的包了起來,放進了自己的懷裏。

他想,如若能找到合適的偃甲材料,他一定會回到沈夜的身邊。

如若天可憐見,他能很快地尋找到解決之道,他定會回來負荊請罪,隨沈夜處置;如果耗時太長太久,那時沈夜已經白發蒼蒼子孫滿堂,甚至或許辨不出記不起他的模樣。他也會在他身旁,做個不打擾的鄰居,或者愛幫忙的後輩,皆無所謂。

可這些,也許皆不過是妄想一場。

要覓到可匹敵矩木生命之力的物料談何容易,而他不通蠱術,身上的蠱蟲也不知有無限期。他若不幸倒在找尋的長路漫漫之上,有沈夜為他染霜的這幾根發絲作伴,那他也不算,死得淒涼孤單。

生當覆歸來,死當長相思。

沈夜是被冬日的晨暉曬醒的。昨晚月明星稀,今日天氣是難得的晴好。

睜開眼,他見身邊半張床鋪空著,便暗想初七定又是在廚房溫熱早飯。懶懶地伸伸胳膊下床,他一面披上厚實的冬衣,一面朝房外走去。“初七,今早吃什麽?”

無人應答。

沈夜心裏泛起了些許疑惑,便擡腳走進廚房,卻只覓得空無一人的一片冷清。

“初七?”他走出廚房,快步在各個房間巡了一遍,“初七?”

繞了一圈無果,沈夜疑慮重重地回到臥房,這才一眼望見了桌上的月光石,和玉石之下壓著的一方信箋。

那折疊的紙上,赫然銀鉤鐵劃的四個八分隸書,工整而蒼勁有力。

與沈君書。

沈夜帶著濃烈的不詳預感展開信箋。

寥寥數目之後,沈夜眉峰一蹙,抓起桌上的月光石,奪門而出。

天光方亮,時辰尚早,想來初七應未走遠。他要去追他回來。

他簡直怒不可遏。

那信裏,那疏離的口氣,那客套的字句,那輕描淡寫的辭別,那不痛不癢的婉拒。

什麽叫做望君珍重?

什麽叫做蒙君錯愛?

什麽叫做你我本是殊途?

還有,什麽又叫做,當更有良人,共君白首?

一夜之間,為何就成了這樣?昨日不都好好的嗎,昨日方有說有笑過了冬節,那綿密親吻和深切擁抱的觸感,都還無比清晰留在唇間指尖。這半點征兆都無,怎就留下一紙涼薄說走便走。

這算什麽,初七,這算是什麽?

你連月光石都留下讓我轉贈他人,可你覺得我還能有同樣的感情給誰?

初七,你休想離開,你我之間,豈容你一人選擇罷手便就算是結束。

奔跑的青年心中還呼嘯著更多的憤懣。他越在心中描摹那張他迷戀的面孔,越覺得那清淡俊逸的表情可惡至極。

人無信不立,誠者君子之所守也,那些仁義禮智信都是你從前教我的。

你答應過我的,你明明全部都答應了的。

一筆一筆,我悉數記得。十一歲初見時你說要護我一世,十二歲時你說我在哪裏你就在哪裏,十五歲時你把自己全都許給了我。

初七,這些話你說過,便不作數了嗎?

沈夜奔至村口,見沈老根坐在村頭曬著太陽,便連忙上前詢問。

“太爺,”沈老根是村子裏輩分最高的沈家人,沈夜便也隨了大家的尊稱,“太爺可有見到我家表兄出村?”

“謝老七啊?”沈老根擡起滿是皺紋的臉,想了想,“沒有哇?我今天老早便坐這兒啦,沒見著他啊。”

沈夜的眉頭鎖得更緊。

沈老根接著顫顫巍巍地說:“不過,前兩日謝老七來找過我,說老家出了事,要離開咱們村很久,還說讓我多照拂你,哦哦,還說也跟你學堂先生打過招呼……”

“他還說了什麽?”沈夜趕緊追問,“他可有說起,他往哪裏去了嗎?”

“就只說了回老家啊,”沈老根捋了捋稀薄的山羊胡子,“你表兄老家在哪兒,你還不知道哇?”

“多謝太爺。”沈夜只微微鞠躬,便繼續往村外跑去。

聽沈太爺的說法,初七提前來找過他,初七還去找過陳先生。這意味著,這不是初七一時起意,這是他蓄謀已久的別離。

沈夜一邊奔跑,一邊覺得難以接受。

初七居然早有準備……初七居然早就在準備著要離開自己。而那人竟一面準備著別離,一面還能平靜自若地與他如膠似漆。

“先生!”沈夜氣喘籲籲奔進學堂時,陳先生剛泡了茶在細細品味。沈夜的大聲疾呼,讓素來秉持儒雅之風的陳先生不禁嗆了一口茶水。

“沈初晗,成何體統!”陳先生順了順氣,“多日未登師門,一來卻不請自入大呼小叫,為師教你的儀禮,你都拋在腦後了?”

“先生恕罪,”沈夜草草行禮,“只是聽聞學生表兄前些日子曾來拜訪先生,不知,不知先生與他聊過什麽?”

陳先生擱下茶杯,細細打量起滿面焦急的沈夜來,卻沒有立刻作答。他知道這學生少時命途多舛,只得這位表兄相依為命,可前幾日那位謝姓青年登門時……

“此事攸關重大,還請先生告知學生。”沈夜見他遲疑,一時情急竟撩起袍角跪了下去。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陳先生未曾想到他行此大禮,“不是我不告訴你,是為師也不知是也非也。”

“兩日前,你表兄前來交付了你未來三年的學堂花銷,說是要遠行,以後請我多多關照於你。”

聽聞此言,沈夜的臉色頓時起了變化。

陳先生嘆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這本是你家事,為師也不便過問。”

“只是為師一把年紀,自問誨人不倦,因此得以閱人無數。”

“你那兄長,將你托付於我之時的言辭語氣,總讓我不免有幾分,類似托孤之感。”

“為師試圖詢問他幾句,他卻三緘其口不發一言,最後我也只得作罷。”

“但是他那眼神,總讓我想起了曾見過將上沙場的兵士……”

那日相談,是陳先生第一次單獨與初七會面,也是第一次得以仔仔細細觀察初七。初七的一雙眼睛,讓陳先生印象頗深。那是見過生死、甚至歷經生死的人才會有的眼神。

陳先生再三掂量,還是道出了那句盤桓在他心中許久的話。

“你那兄長,或許背負著什麽重任,看上去他,似乎……存有死志。”

陳先生見平日裏無法無天的不肖門生,竟瞬時煞白了臉。

“初晗,你可還好?為師也只是毫無根由的一點猜測,你切莫胡思亂想。你表兄既將你托付與為師,你有何煩憂,都可與我相商……”

只見沈夜行了一禮,面色還是發寒:“多謝先生告知,學生無事,且容學生改日再來問先生安。”他行過禮,也不顧陳先生反應,便退了出去。

沈夜從學堂出來,沒有再繼續奔跑,他也不知還能奔向何方。

他本就天資極其聰穎,此事又關乎至親至愛之人,所以從兩位長輩的寥寥數語,加上這些時日來初七的情形,他便有了很多推測。雖然那些推測所得,都讓他不寒而栗。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灑滿陽光的街巷之上。

這條長街,他曾和初七執手走過許多回。初七的手掌常年冰涼,卻偏偏讓人握住了便舍不得放。

那家店鋪,初七知沈夜喜好他家的茶葉清香,便備下了紅泥小爐,常常為他搖扇煮茶;

隔壁那家武器鋪子,初七在這裏買了第一把劍送他,在他看來那柄劍並無不好,但是初七卻還是煞費心血為他鍛造了三生;

前面那家糕點鋪子,初七見他偏愛甜食,便嘗試買過店裏每一種糕點給他,直到知曉,他最喜哪樣,其次為何,最厭什麽。

他早該知道,那樣的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是不會無緣無故離開他的。

這條街上,他們同行走過陰晴雨雪,並肩看過春花秋月,在人群之中光明正大地執手,在街角巷尾無人看見地親吻。

回憶,整條長街,滿滿當當都是回憶。

沈夜突然覺得陽光刺眼,眼前所見都如此難以面對。

原來當一個人不在了,和他共度的一道道風景,便都會變成一寸寸利刃,將記憶劃出血肉模糊的傷痕。

“沈小哥?是沈小哥吧!”突然身後有人在喚他。他扭過頭去,一個面熟的人湊了過來。

“一直承蒙你表兄照顧。”來人呵呵一笑,“還說過幾日將這送到你家去,結果今日便碰到了你,這可正好。”

那人把一只沈甸甸的錢袋交給他:“前兩日,謝七哥又送來好多犁鋤,他說他趕著出門,讓我們把酬勞緩幾日送到府上去。”

沈夜認出這是初七長期有農具供貨往來的店家,他便寒暄一二。對方應了兩句,作了個揖,便離開了。

農具鋪掌櫃,學堂陳先生,村裏沈太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用什麽樣的心情,為他把這些事情一一打點妥善。

妥帖得宛如他仍是幼童,妥帖得仿佛自己無法歸來,妥帖得更像是……交托身後事。

沈夜握緊了手裏的月光石,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月光石被他越攥越緊,陰刻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字樣,被過度用力嵌進掌心硌出血痕,晶瑩無瑕的玉石,滲入了絲絲血意。

他的心愛之人,帶著滿是病痛的身體,不知生死地離他而去,他竟什麽都做不了,連能去哪裏尋找,他都不知道。

突然,一個念頭劃過他的心田。

初七回了老家……老家……回去……最初的地方……

他再度狂奔起來。

神女峰。他們最初相遇之地。

他不知當年初七為何會出現在那裏,但是也許,那裏有蛛絲馬跡。

因為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五年未至,舊地已被豐盛草木蔥蘢覆蓋,當年古樸沈重的磚石,也都被葳蕤綠意淹沒掩埋。

“初七!初七!”他的呼喚散落在幽靜的山谷裏回蕩,越發顯得寂寥淒清。

沈夜撥弄著半人高的荒草,試圖尋找當年的入口,卻找來找去,沒有尋到。

他索性跪在地上,用雙手刨掘著巨大的石塊,試圖挖出一個洞口。

他挖著掘著,這五年的過往便一幕幕在他眼前如走馬而過。

五年前,就是在這裏,他們初初相遇。他的感覺卻像是久別重聚,一切就那麽自然地舒展與滋長,從相伴相知,直到相愛相許。

如青山繞水,如蒼天覆地,如孤星伴月。那般理所應當,那般合該如此。

他想,也許是他害了初七,他這破敗的命數,跟他走近的人都災劫不斷,或許是因為初七對他格外重要,所以才被格外嚴重地殃及;

他想,如若他能更強大就好了,法術、偃術、武術什麽都好,如果更強大一點,能保護他協助他治愈他,也許就不會至於,初七選擇獨自離去。

他想得越多,下手便越用力,像是不知疲憊,無謂疼痛。他的指甲一根根斷裂在石頭縫裏,他的指尖也一只只地漸漸磨出點點血跡。

三生劍就在他腰際,他卻絲毫未考慮將之拔出助自己一臂之力。

他只用力地挖著,似要用盡一生一世的力氣。

巫山多雲雨,方才還晴朗的穹廬,此時卻忽而轉陰,天青青兮欲雨。

雨點開始大顆大顆地砸下來,迅速沾濕他的全身。

他卻還在刨掘著,試圖撬動那古老厚重的磚石。

指甲已盡數斷去,指端則磨破得更多,染紅了他碰觸到的泥土,又隨之被雨水沖刷了去。

他卻像自我懲罰般地,不肯停下。

雨水落地,匯聚成河,江流入海,終究覆歸天際。

周而覆始的輪回路上,不知是否有某滴雨水,曾在一百多年前那個雨夜裏,也同樣撫觸過這一張寫滿痛苦的臉龐。

沈夜的腰際,突然有光芒微微耀動流轉。初七打造的與他稟賦契合的三生劍,正幽幽發光。

初七一直極不希望發生的事,還是宿命般地發生了。

焚心以悔,心字成灰。

烈山部前任大祭司沈夜曾經的劍招,滅與寂滅,終至大成。

下卷·再賦長恨問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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