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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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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夢琊和長安的婚事安排在三日之後。

那夜林夢琊從喜堂上歸來,腳步沈沈,走向長安的喜房。

悠長的回廊之上,他楞了一楞。

他看到蕭君圭從長廊那畔緩步而來,月色太清亮,照在他身上卻朦朦朧朧,映得這個人似是透明的一般。

待他走到近處,夢琊才看清他的臉。

眉如墨畫,眼若點砂,少年時的蕭君圭有這樣絕俗的好相貌,令全天下的男子都自慚形穢,只是他的臉色太過蒼白,像把自己獻上祭壇的虔誠王子:“林公子,願你好好待長安,在下告辭了。”

長安嫁給林夢琊一年,無所出。

漸漸的流言四起,傳說長安是山中的妖魅,身懷秘術,以吸食男子精魂為生。就因為她是妖魅,所以成親一年,仍然不能生下林夢琊的孩子。

長安來歷不明,又舉止頗帶山野風味,渾然不明白人世間的種種詭譎,一向是想笑便笑,欲怒便怒,早已引得林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生不滿,只因畏懼林夢琊的偃術和那只隨時隨地都跟著她的猛虎,都不敢對她稍有無禮。

林夢琊也曾偶然聽到下人們的竊竊私語,那些不懷好意的揣測和詆毀在他清潔如蓮的心上一拂即過,未曾留下半分汙濁,他知長安是山鬼,不過是山中靈氣幻化的精靈,怎能為人類誕子?

但有一日黃昏,他陪著長安到長廊下賞新開的雨鈴花。

那時她一襲素衣,淺淡微笑,溫婉柔和,他幾乎要忘記初識她之時,她坐在猛虎之上,熱情又天真,充滿野性的魅惑。

屋檐上滑落的雨珠兒滴答滴答地落在雨鈴花上,隨著那有條不紊的韻律,雨鈴花在風中忽開忽合,發出一陣陣銀鈴似的悅耳之聲,他聽見長安輕聲說道:“夢琊,要不然……咱們……咱們還是要一個孩子罷。”

那時他尚不明白長安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做出這個決定,也不知她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麽,因她執意如此,又聲稱為他生子並無害處,他方才藹然答允,在暮色裏輕輕撫過她及膝的秀發。

三個月之後,林府上下得到消息,夫人長安有孕。

然後,每日送到長安房裏的膳食比之前更精致了十倍,且花樣百出,每一日都變著花樣來。林府上下又傳開了議論,六少爺對這位夫人太過嬌慣,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心竅。

接下來的幾個月,長安都呆在府中,只在自己屋子和後園來往,閑暇時跟著府中的繡娘學習刺繡,想給未來的孩子留下一套足夠的小衣裳。

時光寧靜漫長,在繡娘眼裏,這位初進府時桀驁不馴的姑娘,居然被慢慢暈染成柔和的模樣,一顰一笑,褪去了躁動的野性,被時光精心雕琢出溫婉來。

再然後,長安在陳姨娘的後花園裏找到了自己從小養大的猛虎。

她已有孕,按照大夫囑咐,不敢再和這從小到大的玩伴太過親近,找到猛虎的時候,她才想起已經有好些天沒見過它了。

她心裏有些愧疚,對著伏在地上的猛虎笑盈盈叫一聲:“虎兒。”

她以為它會如同從前一般,興高采烈地跳起來撲到她身邊,和她咆哮嬉戲,但一連叫了好幾聲,猛虎仍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才覺察出不對勁來,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前去,抱起它看了看。

那只猛虎怒目圓睜,口吐白沫,已經死去多時,看跡象顯然是中了劇毒,它身畔零星躺著幾只烤雞,一只烤雞被咬了一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掰開一個聞了聞,臉色立刻沈了下來。

另一個李姨娘的丫鬟月蓮搖著扇子,款款走到木然坐在猛虎身邊的長安身邊,笑容裏帶著不屑和譏諷:“哎呀,這老虎死啦,真是死得好,省得它成天躥出來嚇人。”

長安猛地擡起頭來,一向愛笑的月牙眼裏陡然射出逼人的寒光:“是你毒死了它?”

月蓮被她目光中的冷意駭得一抖,隨即笑得花枝亂顫:“哎喲,夫人,您可別冤枉我,這是在陳姨娘的後花園裏被毒死的,可關著我什麽事兒呢?不過,這老虎被毒死了也好,誰叫它只聽夫人的話,對著別人總是一副兇霸霸的模樣,府裏的人誰見了不害怕?”

那是讓一切變得無法挽回的開端。

長安取下了在房中懸掛多時,不曾動過的龍角。

山鬼有著極悠長的壽命,每當活過一百年之後,便會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沈睡過去,在長久的夢境之中抹去前一百年所有的記憶,待得十年之後,又再次醒來,以重生的姿態面對新奇的天地人間,這樣生生世世,輪回不絕。

長安不記得她活了多少年,多少世。但這一世,她是長安,在神秘安寧的巫山裏,騎著猛虎出來玩耍,偶遇雪白衣衫的翩翩少年。

她和猛虎從小一起長大,彼此感情親厚異常,見到猛虎死去的慘狀之時,她一直以來強行壓制的野性終於如山洪決堤,洶洶爆發。

龍角是山鬼一族的聖物,是上古一條神龍的犄角,一旦以特殊的旋律吹奏,就能召喚萬獸,聽從她的指揮。

仰頭斜吹龍角的時候,她冰冷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她一定要為虎兒報仇!

蒼涼的龍角聲響徹整個江離城,彼時林夢琊正在城裏的綢緞鋪裏,為長安細心挑選她想要的綢緞,好讓她裁成小孩子穿的衣衫,聽到遠遠傳來的龍角聲,他心頭一震,剛出得門來,大街上群獸奔馳,獸吼響徹雲霄;猛禽滑翔,尖嘯上達九天。

頃刻之間,整座江離城陷入百年未見的大動亂之中。

年輕的男子怔怔站在綢緞鋪前,許久才想起來,長安曾對他提過一些關於龍角的事,一顆心頓時沈了下去,不遠處有玄青之色微微一閃。

他回過神來,立刻躍上房頂,亦疾奔回林府。

彼時林府已被群獸圍繞得水洩不透,月蓮被一條鉤蛇層層纏繞,驚聲尖叫之中,鉤蛇猛然一用力,纏得她整個人都變了形。

林府的仆人能逃的都逃了個幹凈,只剩下林峙及幾個小妾被長安號令群獸團團圍住,逃之不得,林峙臉色鐵青,手持一柄鋒銳的長劍,將劍網舞得密不透風,堪堪擋住群獸第一輪奮不顧身的狂攻。

幾個姨娘嚇得花容失色,有人嚇得暈了過去,有人一連聲叫道:“老爺,快救命,救救我!”她們驚嚇沙啞的聲音在群獸嘶吼之中,被狂風毫不留情地撕裂成塊塊碎片。

林峙只有一人,武功雖高,但也抵擋不住如此多的猛獸兇禽群起而攻,只抵擋了片刻,已經覺得吃力之極,耳邊小妾嬌啼之聲更是讓他心煩意亂,怒喝道:“給我閉嘴!”

他出聲怒喝,微一疏神,一只九嬰獸見有機可圖,奮不顧身撲了上去,九個腦袋一齊咬住林峙的脖子,又狠又準,林峙大叫一聲,手中長劍當啷落地。

林夢琊正撞見父親被九嬰獸咬成重傷。

幾只環伺在側的兇獸毫不留情,紛紛撲上,各自瞅準林峙的一個小妾,血盆大口一口咬了上去。

林夢琊不會武功,但居住在府上,曾制作了不少偃甲,他並未激活這些偃甲的機關,是以這些偃甲只是木楞楞的,三兩成群地站著,木然看向府中的屠殺。林夢琊見到父親受傷的那一刻,就毫不猶豫地激活了這些偃甲的機關。

群獸擁有靈識,但他的偃甲卻是精心制成,機關之術精妙絕倫,遠勝過一群烏合之眾的獸禽,不過一刻鐘,這些偃甲便將在場的獸禽一一擒獲,滿地烏壓壓的,鋪滿了鳥獸的屍體。

控制住混亂形勢之後,他趕到林峙身邊,叫道:“父親!”後者氣息奄奄,對著唯一在身邊的兒子淒涼地一笑。

清風中傳來一聲說不出意味著什麽的笑:“林夢琊!”

他擡起頭來,幾乎在那擡頭的一瞬間,他看到時光悄然老去,仿佛在一回首,他還是十八歲時剛返回人間的翩翩少年,在巫山裏坦然行走,遇到一個傾城之色的少女,披著藤蘿,騎著猛虎,天真爛漫又野性十足地叫他:“人”。

回首之後,時光雕零,只有長安在回廊盡頭烏發紛飛,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冷厲:“林夢琊,你當真要和我作對,阻止我報仇麽?”

林夢琊想起,長安是野性的山鬼。

成親兩年,她漸漸褪去了初見時的野性,表面上看起來,和那些世家大族裏溫婉可人的少女並沒有什麽不同,這讓他都幾乎忘記了,她本是山林的女兒。

他亡羊補牢般望向她:“長安,你鬧夠了嗎?”

長安緩緩走近,眼睛裏透出匕首般的寒光:“你爹和那些姨娘合夥毒死了我的虎兒,我一定要殺了他們,為它報仇!”

林夢琊凜然站在父親面前,聲音清冽:“他是我父親,你若要殺我父親,只能先殺了我。”

長安駐足在神情堅定的少年面前,神色一愕,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地摩挲著手中龍角,半晌,搖頭道:“我不殺林夢琊,只要殺你爹,你讓開,我為我的虎兒報仇。”

他的聲音悠悠淡淡的,有悲涼,也有苦痛:“那你便先殺了我吧!”

長安楞住。

在她的心裏,猛虎是從小到大的親密玩伴,感情深厚無比,不管怎麽樣,她都要替它報仇,毒死猛虎的是她一向不喜歡的林峙和那些姨娘,她下起殺手來更是毫無心理壓力,山鬼的善良並不向敵人打開歡迎的大門。

然而擋在面前的,是林夢琊。

這個秀拔如翠竹的少年,在巫山和她相遇,是她見過的第一個人,他教給她那麽多人世的故事,他將自己的衣裳脫下來給她穿,他給了她一個獨一無二的名字。

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道離別。

白衣飄飄的少年神色溫柔得驚心動魄,含著笑說:“你便叫長安罷。”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傷了他,她心裏明白這一點。

兩人對視之下,頓成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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