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來到這個房間，梁宜楊默默站在原地，看著前方坐在位置上的傅星寒，嘆了口氣。

已經五年的時間過去了，自從那天季子安忽然失去了生命氣息，離開了這個世界，傅星寒就一直沒能從五年前的那一天裏走出來。不論什麽時候過來，梁宜楊在傅星寒的心裏聽見的，都是這麽悲傷的心率。不明顯，沒有揭斯底裏的哭喊和憤怒悲怨，有的只是恍如低音提琴一般，深沈又哀痛的旋律，悠長、纏綿，帶著腐骨之毒，讓人時時刻刻都受到折磨，無法自拔。

也是從那一天起，傅星寒親眼看著季子安離開，為他舉辦了喪事，親手送他進入火化，接著就大病了一場，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個月。醒來之後，便再也不讓梁宜楊隨意接觸他了。將組織的事情全部丟給梁宜楊和手下來處理，而他則是一頭栽進房間，沒日沒夜的研究著什麽。

雖然距離遠了，但每次過來看望傅星寒的時候，梁宜楊都能從傅星寒的心中，聽到對方關愛自己的心聲，所以梁宜楊傷心了一段時間之後，也慢慢的不怪他。

畢竟爸爸將她養這麽大，從來沒有要求過她什麽。現在輪到自己，在爸爸需要的時候，替他承擔、為他分憂了。

只是望著傅星寒滿頭的白發，聽著耳邊傅星寒死寂一般的心聲，梁宜楊覺得鼻子發酸，眼眶裏似乎有什麽東西隨時要湧出來一樣。

她能感應到傅星寒壽命已經快所剩無幾了。治療異能什麽異能都沒用，似乎有一種“上天註定”的命運，就寫在了傅星寒的人生道路上。這是預知異能使用的代價，傅星寒對此心中有數，甚至還有些慶幸自己可以有這麽一個結局。梁宜楊卻只覺得這種結果太過殘忍。

她知道傅星寒正在找尋著季子安，一個早就被傅星寒親手送進墓地裏埋葬了的人，但她的爸爸卻在尋找對方。如此癲狂不合常理的舉動，曾讓聽聞此事的梁宜楊感覺到深深的悲哀。她以為自己的爸爸瘋了，失去愛人之後，喪失了心智，沈迷在過去，還有不切實際的虛幻之中不可自拔。

但是真正見到傅星寒的臉，聽見他的心聲的之後，梁宜楊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就是因為聽得見傅星寒的心聲，所以梁宜楊才能比誰都更加深刻的感受到傅星寒當時的想法。

只要聽見了傅星寒的心聲，那麽任誰，都無法當著傅星寒的面，說出“你瘋了”、“這不可能”之類的話的。

太過殘忍。

眼眶有些紅，梁宜楊強顏歡笑，走上前道：“爸爸，我來看你了。”

傅星寒擡頭，看著梁宜楊。

五年的時光，在他臉上並沒有留下太大的痕跡。只是眼神和眉眼的弧度變了許多，看起來與以前完全不同，仿佛脫胎換骨，變了一個人。

看著個頭拔高，不知不覺間就長大了許多的女兒，傅星寒猶豫了一下，道：“你來了……爸爸這兩年太不負責任了，沒能照顧好你。”

“不會，爸爸很好。”梁宜楊輕輕搖頭，將心事深深的埋在心底，說道：“我知道爸爸在找季哥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楊楊支持爸爸，也不會怪爸爸。”

傅星寒輕輕笑了笑，摸了摸梁宜楊的頭發，說道：“我女兒真的長大了。”

梁宜楊回憶著小時候在傅星寒面前的神情笑容，模仿著笑了一聲。

看了看周圍，發現了一點變化，問道：“爸爸，您正在畫這些人，都是誰呀？”

傅星寒說道：“都是你爸爸……重要的人。”

梁宜楊眨了眨眼：“比季哥哥還重要？”

傅星寒：“一樣重要。”

梁宜楊道：“那他們是誰？”

傅星寒看著眼前模樣長相不同，性格氣質也有些許差別的人影，說道：“四個……其他世界的季哥哥。”

梁宜楊眼中的悲哀一閃而過，然後視線一轉，對最後一個新出現的人道：“那……這個哥哥……”

說到“哥哥”這個稱呼的時候，梁宜楊停頓了下。因為眼前的人雖然容貌年輕英俊，氣質出眾，讓人一眼見過就難以忘懷。但不知怎麽的，用“哥哥”這個詞匯來形容對方，實在是有些別扭。

因為美中不足的是，青年的眼睛與模樣不符，破壞了長相與氣質帶給人的印象。眼眸中帶著居高臨下的視線，眼神淡漠疏離。好像不是望著前方，而是在透過空間，穿越無數的時空，望著別的什麽東西。就像這世上，沒有什麽人能夠印入他的眼簾一般。生活在別的世界空間，脫離了周圍。

雖然長著人類的面孔，但卻給人一種“不像是人”的感覺。仿佛匠人描繪雕刻出的神明石像一般，高高在上，即便就在自己的眼前，又好像雙方不是生活在同一個空間。

梁宜楊猶豫了一下，繼續道：“這個哥哥，是誰呀？”

傅星寒眼神覆雜，沈默了許久。

最後才道：“七夕。”

梁宜楊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和節日的名字一樣呢，很好聽。”

傅星寒看著梁宜楊，忽然嘆了口氣，道：“楊楊，爸爸很高興，能有你這麽一個乖女兒。”

梁宜楊怔怔的註視著傅星寒的眼睛，臉上偽裝起來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一點，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因為，她聽見了傅星寒心中松了口氣，有一種如釋重負，心願終於得到實現的欣慰。

這讓她感覺惶恐。

“看到你過的很好，爸爸就放心了。”傅星寒道：“現在時間不早了，你忙了一天，早些回去休息。”

梁宜楊拳頭握緊，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要求她下一秒沖上前，拉著傅星寒的手，跟他說“求求你，不要走”，用盡所有辦法將人留下。

但她掙紮了許久，強笑一聲，心如刀割。點點頭，緩緩的往後退了兩步，說：“那楊楊去休息了，爸爸也早點睡。”

“嗯。”傅星寒眼角溫柔的對梁宜楊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也是梁宜楊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對她露出的笑。

走出房間，反手將房門關好。

下一秒，眼中淚水如湧泉般潸然而下。手掌死死的捂著嘴唇，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口中嗚咽。沿著門板緩緩往下滑，蹲在地上，蜷縮著身體。

耳中仔細聽著身後的聲音，仿佛死神的腳步一步步走來。半分鐘後，聲音停止，屋內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梁宜楊終於忍受不住，大哭一聲，反身打開屋門，沖進去用力的抱住傅星寒的身體：“爸爸！爸爸！”

……

系統曾和顧七兮說過，只要是它伴隨顧七兮去過的地方，系統都會備一份影像資料，記錄在系統的資料庫裏。

傅星寒原本只是想要將系統的那份世界之力吸收，然後研究出那個白色圓球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己能否循著線索找出季子安一次又一次穿越世界的原因，是否可以接著這條線索，研究出和季子安一起穿越的方法。

誰知道真正研究下去之後，才發現事情其實並沒有那麽簡單。

將季子安安葬好了之後不久，傅星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渾身上下都不對勁。不是身體的哪裏出了問題，而是“靈魂”時常性的抽離身體，就像自己忽然死了，忽然又覆活了一樣。為了不讓梁宜楊擔心，傅星寒只好做出自己患了重病的模樣，倒在床上等待這段詭異的時間過去。

可誰知裝病裝著裝著，就真的出了問題。不止“靈魂”開始抽離身體，傅星寒甚至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正在經歷改造重組一般，被撕裂成粉碎、又被重新拼裝起來。

傅星寒明白，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吸收了那個系統的數據原因……

等事情結束，再次恢覆正常醒來之後，已經半年過去了。傅星寒看著自己“靈魂”的模樣默然無語。一開始還將這歸咎於吞噬異能的原因，可是等他靜下心來開始將自己“靈魂”重新審視一遍，適應這新的模樣的時候。傅星寒接收著新身體的數據，忽然明白了許多他過去不知道的事情，以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

醍醐灌頂一般，回憶起了過去的種種，慶幸自己吞噬的是系統的數據而不是其他。恢覆記憶之後的傅星寒，第一時間做的事情不是別的，而是開始貪婪的從系統角度，觀看起了所有有關顧七兮的種種。

看著新生時候顧七兮的樣子，看他恍如人類嬰兒一般懵懂純真的眼睛，小小的胳膊肉肉的大腿，出現在那白色的主神空間裏，好奇張望著周圍的環境。然後又在短短一百年的時間裏長成現在的少年模樣，變得活潑，變得開朗，活脫脫一幅人類少年應有的神色。

他還給自己取了名字，叫做“顧七兮”。明明什麽記憶都沒有，卻還是下意識的給自己取了這麽一個名字。聽到名字的瞬間，傅星寒的鼻子忍不住泛酸，直到臉頰上感到涼颼颼的一陣，他才察覺到自己落淚了。

默默的往下繼續看去，顧七兮從系統處得知了自己的小世界出現了問題，有病毒滋生，幹擾危害著小世界的安全。顧七兮覺得自己新生不久，世界就出了這麽大的問題，肯定會被其他主神認為是他偷懶、沒有幹活，所以才導致的。認為這是個不能與神說的羞恥，便拒絕了系統“到主神空間請別的神明幫忙”，而是決定私自來到小世界，親自出面，解決“病毒”。

看著顧七兮一臉義正言辭的高昂著頭，對系統詭辯，讓它帶自己去小世界時候的模樣，傅星寒忍不住噗呲一聲笑出聲。

真的想象不到，那個高高在上的主神，有朝一日竟然會自己的系統露出這種神情。

還有點嫉妒呢。

繼續往下看去，看著來到小世界的顧七兮，從一個對人類思維方式一無所知的神明，慢慢的被人類的情感感化，開始學習模仿他們的行為舉動。從一開始“眾生皆平等”的“冷漠殘酷”，逐漸變得生動感性、具有“人情味”。

知道了人都有喜好，所以神明也可以。他不會再覺得人類與他不是同樣的生物，也不會再刻意回避人類的情感。遇見了喜歡的飲料，也發現了討厭的食物。懂得回避對自己不好的事，選擇自己喜歡的選項。越來越像一個“人”。

等看到顧七兮第一次主動對他說出“喜歡”二字的時候，傅星寒這個高大的成年男子，甚至像個孩子一樣，躲在床上，哭的泣不成聲。

原以為自己是被放棄的一方，以為不管自己怎麽努力，在對方眼中也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誰都可以替代的棋子。可現在透過系統小白的視角，傅星寒才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是被這麽的深愛著。

不是不愛，只是不懂。對方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為了他，做出了這麽多的犧牲。學習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了解自己曾經不屑一顧的東西，放棄了一切，只為將來的一個“可能”。

一想到這裏，傅星寒就又忍不住從心底冒出一股股甜蜜的滋味兒，覺得自己是被寵愛著的。

又哭又笑的模樣，若是讓梁宜楊他們看見，怕是又要擔心的夠嗆吧。

明白了顧七兮的心意，也知道了顧七兮此時面臨的局面。一邊急著想要將事情的全部告訴顧七兮，一邊又明白現在的自己還沒有能力做到這點。

所以只能慢慢的等待，等待這一切真相大白，等待自己成長到足夠的程度，能夠光明正大的與顧七兮一起回到主神空間。

然後就像顧七兮擔心世界的真相會被梁宜楊察覺一樣，傅星寒也在“病好”之後，刻意的回避起了梁宜楊。雖然這對梁宜楊而言太過殘忍，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傅星寒不能讓顧七兮的任務失敗。

接著就是用五年的時間，一邊等待梁宜楊的任務順利完成，一邊逐漸適應這具新的“身體”，將從系統那裏得到的數據徹底研究透徹。開始思考如何在不吞噬梁宜楊的世界之力的情況下，用自己現在這麽一點世界之力，研究出獨立穿越世界的方法。以及在穿越成功之後，如何將剩下來的那點可以預計，應該會被消耗的十分薄弱的世界之力，安紮在新的自己身體裏，而不會一開始就被那具身體裏的自己排斥、甚至同化掉。

然後也就是剛才，正在和梁宜楊說著話，告訴梁宜楊，最新的一個人物名字是七夕的時候。傅星寒忽然察覺到遙遠的某個地方，一陣熟悉的波動傳了過來。

是那個系統，與自己此時身體裏的數據一模一樣的系統，帶著顧七兮又一次穿越來到了某個小世界，所產生的波動。

心中猛然松了口氣，多年的等待終於讓他等到了這一刻。傅星寒看著梁宜楊，打從心底對她露出了溫柔的笑容，與她微笑告別，看著梁宜楊離開房間。

然後靈魂抽離身體，毫不猶豫的追著那道波動，用自己的世界之力作為燃料與代價、追趕上了那一大一小的兩股世界之力。

親眼目睹顧七兮被系統送進了一個少年的身體裏之後，傅星寒也緊隨其後的找到了自己的身體，一頭鉆了進去。

支撐著用自己最後的一點力量掌控著這具身體，沖出顧七兮的房間，去尋找已經輪回過來的顧七兮。

看見對方一動不動的身體逐漸變得靈動起來，然後站起身，回頭看向自己眼睛的時候。

傅星寒終於松了口氣。

到了這一步，接下來，顧七兮知道自己就是“病毒”，應該就會像以前一樣，想辦法讓自己愛上他了吧。

說了一句“等我”之後，傅星寒對顧七兮露出了一個爽朗笑容。意識漸漸抽離，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身體的控制能力。

再次睜眼時，又變成了少年原本的冷漠雙眸。疑惑的看了看周圍，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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