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半點已經是有錢人的覺悟。

過了半年多之後，我發現我的生活沒有因此發生什麽變化，漸漸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所以與顧映坐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完全想不到他是誰。

他幫我叫了一杯黑咖啡，要了五條砂糖，一一撕開灑入杯中，傾入小半盒牛奶，攪勻了推到我面前，問：“害死了我爸媽，騙到了我爸的遺產，你的苦日子到頭了，嘗嘗甜不甜？”

不亞於五雷轟頂的驚悚感順著脊背流竄，我壓著嗓子啊了一聲，惹來冷飲屋裏其他同學的目光。

學校旁邊的冷飲屋，裏面盡是學生，有幾個人和我是點頭之交。

顧映環視四周，傾身向前：“你的老師同學還不知道這件事嗎？也對，你當然不會告訴他們，被他們知道了，即使別人不說什麽，你在這所學校也難以待下去。也不一定，你有羞恥心這種東西嗎？也是，我爸已經六十多了，當你爺爺都可以，你還那樣，羞恥心終究沒有錢來得實在。”

“不是你說的那樣！”

“好，不是。我爸媽玩蹦極意外亡故，關你一個外人什麽事？大街上有那麽多陌生人，為什麽我爸偏偏分給你遺產？你不傻吧？遺產和清白之間，你選了什麽你告訴我。”

“我不要遺產了。”他真的只有九歲嗎？我心慌，膽怯。

“了？”他嗤笑一聲。抱臂凝視著我，我被他看得全身發涼，只好拿我比他大的四歲來定神。

我比他大，站得正坐得直，我不該被他三兩句話嚇住。

冷飲店裏的架子上，擺放著一些書、鮮花、禮物以及小玩具，出售和裝飾兩用。

顧映要了我的錢包去櫃臺拿了個魔方玩。

他邊擺弄著魔方邊說：“你愛我爸嗎？你肯定不愛。你想嫁給我爸嗎？這我就不知道了。你接近我爸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可能擠掉我媽成為顧太太。相應的，必然會有照顧我的責任。”

“我——”

“你等我說完，老師沒教過你打斷別人的話很不禮貌嗎？或許你沒有想過要成為顧太太，但我爸媽出事之前確實已經在為離婚的事吵了。我媽懷疑我爸在外面有了別人，我還笑過我媽疑心太重，會把爸嚇跑的。你不要告訴我，你的年齡小，無法照顧我，你破壞我爸跟我媽感情之前，你的年齡更小，至少，比你現在要小。”

說話之間，他已經將魔方對整齊了，隨手丟到垃圾桶裏：“這魔方、冷飲不是你請我的，我用的是我爸的，在你的職責範圍之內。照顧不好我或者根本就不打算照顧我的話，我可是很會搞破壞的哦~絕對出乎你的意料。”

末了，顧映笑了一笑，對著我的眉心做了個手槍射擊的姿勢。

沒有溫度，不是個能給人帶來愉悅感的笑容。

整個下午，我都在走神，想著如何跟爸媽談判，讓他們答應讓我轉學到其他城市，最後決定拿學習來說事。總結以往經驗，只要是聽到對學習有利，他們都會無條件妥協。初二時，我騙他們買小霸王學習機，說要練習用鍵盤打字，買來之後我打游戲打壞了一臺電視機。

晚飯後，我和老爸老媽開了個家庭會議，先嚎了幾聲，圍繞“中考”和“學習”二詞說到口幹，並鄭重強調了我轉學的決心，以眼淚收場，大有不同意我就去做傻事的味兒。

老媽想要辭掉工作，去另一座城陪讀，打消了老媽的念頭，我感動得淚眼汪汪，下定決心用優異的成績來回報他們，於是晚上我看書看到十二點多，第二天差點遲到，幾堂課過得稀裏糊塗的，新內容沒聽進去。

得不償失。

老爸的辦事效率超讚，我站在另一座城市的新房子裏，像是在夢裏一樣。老爸給租的房子是學校附近的套二的樓房，早在我之前就已經住進一個女孩了。

揮別爸媽，我想退租，房東不同意，學校附近的房子貴且難租到，轉手租給別人並不是難事，我還從中獲得了一筆差價。我拿著差價找到房屋中介，在離學校較遠的地段租了房子，也是套二，但價錢低了將近一半。

最後定下的是棟老樓的頂層，便宜一些。

顧映站定在新房子門口，將這裏批得一無是處。我推拉扯拽用遍，他都不肯踏進這裏一步。

看過幾家房子，整體來說這家算是很不錯的了。

這小子力氣挺大，我倆要是掐起架來，我肯定打不過他。

大熱天的，稍一動彈就能出一身汗，我抖抖上衣，獨自打掃衛生去了，不再管他。

等到大致擦了灰、拖過地、打包了垃圾，已然是晚上八點過了。

瞥見緊閉的防盜門，糟糕！門什麽時候關上了？顧映還在外面！

我扭開門，跺了兩腳，樓道裏依然是一片黑暗，啊了兩聲，瓦數不高的白熾燈才亮起來。

顧映坐在拐角樓梯上，自臂彎裏擡起臉來。

“快進來吧！”

“不——”

被他的一雙眼睛瞪得頭皮發麻，我威脅：“你再不進來我真關門了啊。”

他只瞪著我。臉上有被壓出來的發絲印痕。

“進來吧，我沒有多少錢租好房子。你爸爸的錢，我一分沒動，以後應該也不會動。”

“哈——應該？真含蓄！”

“要麽你還是不要跟著我了，你有叔叔伯伯之類的親戚吧？”

仿佛被我觸到痛處了，顧映像個小獸一樣齜著牙：“誰要跟著你了？！先用你的腦袋好好想想後果吧。勸你提前準備好面巾紙，你哭也沒有用，我不會心軟的。”

他轉身跑下樓，我後悔不疊，忙追上去，一次下兩階樓梯，在一樓把腳扭了下。

我揪住他的衣服：“你去哪兒？”

“別用你的手碰我！”他的聲音變得尖利。

“好好！”我松手，“我錯了，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和顧映的相處和磨合上，我感到無措加棘手。

我已經沒有底線了，只能一味服軟。想讓他洞悉我的難處。

我竟有些無奈到委屈的感覺。

我不怎麽會和小孩子相處，尤其怕他們哭鬧。

往來不多的表弟表妹都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一個堂弟和顧映同歲，明顯的小孩子心性。鬧別扭時哄一哄就好了。往往一塊巧克力或者一個玩具就能搞定。相處起來不會太困難。

他們一哭我就傻眼了。基本上他們要什麽就給什麽，順著他們來，只要他們不哭就好了。

我想順著他，但我不知道該怎樣順著顧映才能解決問題。

顧映的問題不是巧克力和玩具能敷衍過去的，他要的，我實在給不起。不給他，他不滿意。

顧映這孩子有點特別，也許不該稱他為孩子，他的行為確實不像個孩子。

我身邊沒有一個孩子是顧映這樣的。小區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的孤兒也和顧映不一樣。

我疑心富豪的孩子是不是都是顧映這樣的。在顧映之前我沒接觸過任何一個這樣的人，不了解，也沒有去了解的意識和必要。

要我來推理的話，富豪的孩子，應該比我們更加天真爛漫，更單純，更好說話才對。

最後我想通了。

顧映是玩射擊、蹦極、騎馬之類“高端”的東西長大的，而我們是與投沙包、跳繩、捉迷藏為伍的，在認知和行為方式上應該總有些不同吧。顧映他們被綁架的幾率比我們要高得多，在不被別人哄騙上，他們的父母一定對他們進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也許這就是顧映不容易被說服的原因所在。

盡管後來證實我完全想偏了。

我和顧映的關系不再劍拔弩張之後，顧映有跟我解釋過這件事，說他爸用一種比較特殊的方式多方面提攜他，比如經常把他帶到各式社交場合，國內生意很多都在酒桌上談，比較重大的生意往往都會支開服務員，他年紀小，聽不懂大人聊的什麽，插不上話，就負責看眼色添茶倒酒，一頓飯下來，經常微笑到臉都僵掉，填不飽肚子，喝了一肚子悶茶回家加餐。起初會生出一些抵觸情緒，後來就好多了，因為父子之間在生活上是很好的朋友，並不缺乏心靈上的溝通交流，矛盾激化的時候極少。在他爸離世以後，他能夠一個人獨立處理很多事情時，特別感謝他爸對他所做的一切。

誰都有天真爛漫、霸道任性的一面，主要看他肯不肯表現出來，表現在哪些方面。顧映特別提點我少看會拉低人智商的純幻想主義小說。小說裏寫的帥氣多金不可一世的霸道總裁們不用看別人的臉色辦事都是假的，在某種程度上講，不懂得察言觀色是情商低的表現，沒朋友不是因為帥到沒朋友，而是蠢到沒朋友，被這樣的人喜歡沒什麽可炫耀，等著他重演富不過三代吧。社會不是一個人的社會。這種小說一看就是閱歷不多的女生憑幻想寫出來的，看多了沒有任何好處。

顧映說不必去羨慕所謂的高端的玩法，一些孩子能參與投沙包、跳繩之類的集體活動的機會不多，父母忙，大多數人相對比較不幸福。有得有失。好處就是他們很容易接觸到一些不普遍的資源，比如你們在玩捉迷藏跑來跑去，他們可能在學擊劍，所接觸到的東西成就了他們在別人眼中的“高端”。和心性無關。

這些都是之後才有的解釋。

當時我只是以我的想法為準繩了，把顧映定位為一個任性的，被驕縱壞了的，難以從以往優越的生活中走出來的，不好被說服的小少爺。

我想要找到一個折中的辦法，或者直接說服他、感化他。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顯然不能叫停了去思考，我的身體已經先於我的思想做出了反應——緩兵之計。

“我不住這種破地方，這不是我的家。”

那你怎麽不回你家？有住的地方就已經不錯了。當然我絕對不會這麽說，我說出口的是：“今天晚了，明天我們再商量換地方的事好不好？先將就一下下……”

他忽然用他的眼睛看我，昏黃路燈的照耀下，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我恨你你知道麽？”他咬字用力，下巴在發抖。

“……”

我一陣戰栗。比這難聽的字眼我聽了不少，上學前我和小朋友就不知輕重地互罵過臟話，似乎都不如這一句有殺傷力。

我的眼睛燙的厲害。

“我詛咒你！”

“嗯”

“你這個——你這個——”

顧映似乎詞窮了，我接口：“我這個該帶你去吃飯的，沒鎖門，沒帶鑰匙和錢包。”

我和他對視一眼，雙雙原路返回沖上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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