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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卯月——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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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皚皚白雪,極目的原野之外,寒風呼嘯而過,紛飛的雪花如同一柄柄閃著寒光的刀刃,若是打在身體上,直能叫人生疼入骨。

周遭的山林早被蒙住了數尺寒白,連鏡湖也凍結了姿態。燕勒軒坐落在一片蒼茫中,顯得格外靜謐。

望了望窗外的景天共色,青白的光影悉數灑落窗前,墻角四隅各掌燭燈,室內更顯空蕩。

我素來不愛將過多的裝飾擺在房內,因此四周陳設簡單,偶感冷清。

而正中央擺放的那盆炭火便是唯一的熱量來源。

這裏終年都太冷了些,巨大的風雪三天兩頭便要將山頭山路封埋,若燕勒軒不是因我施了術法,怕也是要與這積雪融為一體,隱於深山。

從此處向外看去,能看到遠處白茫茫的雪地裏,漸漸浮現出兩個黑點,挨得很近,似乎是貼在一起,緩緩朝燕勒軒逼近著。

伸手將毳衣擁得更緊了些,我緊盯著遠處的黑點逐漸化為人影,頭也不轉地和身旁正在與一只通體渾白的貓爭吵的女子喊道:“月牙,帶上你哥一起,出去。有客人來了。”

月牙不過十五模樣,被這一喊楞了半晌,待緩過神來,倏地松開了抓著貓耳朵的手,跳到我跟前,碧綠的瞳眸閃著光,暗含期待:“姑娘,今天可否讓月牙點香?”

月牙生得靈巧,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有著能讓價值連城的翡翠玉石瞬間黯然失色的本領。她這副樣子,若是換作一般男子瞧了,定要心神蕩漾不止。

奈何我是女兒身,再心神蕩漾,也是對於男子來說。裝作看不到她眼裏的期待,我搖了搖頭,於袖中伸出一只手來,指了指茶桌上肆意放縱的白貓,不冷不熱道:“先管好你哥吧。”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一只上好的琉璃盞轉眼成了一堆破爛碎片,映照著細碎的燭光。覺得煞是好看的同時,也是百般惋惜。

那可是玉妖王送我的琉璃盞,世間難得啊……

對於我這種愛收藏罕有物品的妖怪來說,碎一個琉璃盞,就如同要了我半條老命啊……

看來是我平日太縱容著化為原形的許月山了,竟忘貓好動的天性!

臉瞬間便黑了下來,舉步朝白貓走去,每近一步,周圍的氣壓都要下降一分。可白貓還是渾然不覺,依舊在桌面杯盞間跳躍著,歡樂不已。

月牙一邊捂住了眼睛,似是不忍看見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幕,一邊又幸災樂禍地露出指間縫隙,悄悄打量,樂得哈哈大笑。

片刻之後,房門外,一人一貓靠墻沿並肩而坐,互相瞪著眼睛。

“都怪你,許月山!”

“喵!”

屋外的喧囂很快過去,待得大鬧聲漸行漸遠,我算了算時間,這才從袖間抽出一根通體幽藍內部中空的香柱,插到桌上香案,卻並不點燃。

此為閻香,而關於它的解釋,說起來有些麻煩,所以還是留著日後再細細道來吧。

心疼萬分地將碎片收拾幹凈,又親手添了兩杯熱茶,熱氣彌漫間,聽到屋外頭傳來了輕柔的敲門聲。

“進。”我坐了下來,頗為悠閑地端起面前茶杯。茶蓋掀開,將浮浮蕩蕩的茶葉吹散開去,輕抿一口,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白色的煙霧在眼前滾滾升騰著。

只喝一口,就蹙起了眉目——這不是綠衍,而是酣碧螺。

綠衍苦得難耐,為我所喜。可酣碧螺卻有凝神固元的功效,適合即將到來的那位客人。

不用猜也知曉,定是那個頑劣不已的月牙,將裝著兩種茶的罐子交換了。

兄妹二人皆這般頑興,也不知我這燕勒軒能否禁得住。果然還是把他們扔進河裏沖走,會更感盡興些。

不過,偶爾喝喝酣碧螺倒也不錯。這樣想著,眉頭便舒展開來。

直待熱茶下肚暖了身子,我這才擡起頭看向來人。

來者共有三位,領門的是阿九。

不同於月牙的喧鬧,阿九的神情是常年不變的漠然,但依舊散發著怡人的書香氣息。她不擅言辭,嗓音卻是輕柔而緩慢,似高山流水崢崢作響,又似羽毛輕撫過心頭:“姑娘,客人來了。”

言罷,她側身讓開,露出身後的兩人來。

不,準確的來說,是一位女子,背著一具身著戎裝的男屍。

戎裝看上去並不普通,不像尋常士兵所穿。做工精細,且花紋繁雜高貴,倒符合將軍的著裝。

而屍體早已僵硬,裸露的皮膚浮現出點點屍斑。所幸北衾一年四季皆寒,因此聞不到惡臭,還不見腐爛跡象。

背著比自己高大的男人,女子顯然是有些勉強。身高差距使她只能背起男子的大半個身體,而屍體的腳終日在雪地上拖磨著,布鞋因而變得破爛不堪。

透過氤氳的白霧,只看到女子的表情是十分的木然,眼睛浮腫,面色蒼白異常,似乎是哭得麻木了。

她也許是剛經歷過一番搏鬥,身上負了許多傷,衣物也破破爛爛混了些泥濘。血跡凝固成殷紅的冰渣,淩亂的頭發下露出一張風塵仆仆的臉,可依稀能看出五官清秀。

雖不是那種驚艷之美,卻像是春日融化的積雪,淡淡的,緩緩的,才方能顯出韻味。這樣的人,若是稍微梳洗打扮一下,定是個清儷佳人。

我自詡自己觀察得極為細致,內心思索的同時,一對秀眉卻是再次微微蹩起。因為能感覺到此人的氣息微弱,已是到達生命的極限,只怕不多時,便會香消玉殞。

是什麽能撐著一個命不久矣之人徒腳走過茫茫雪地?

我想,也只有她本人知曉了。

阿九喚女子過來坐下。可她卻先將男屍小心翼翼地從背上松下,使男屍躺在一旁的木床上,神情是溫柔的,動作是緩慢的,仿佛男子並沒有死去,而是睡著了。

安置好男屍,女子這才走近木桌,肢體僵硬地坐下,活像成精的木偶人。

阿九嘆了口氣,轉身又去抱來一床絨被,披在女子身上。

女子沒說話,只是默默頷首,示意感謝。

“點香吧。”

我沖阿九淡淡吩咐道,後者了然,走到香案前,將手指放入口中,稍一用力,指腹便泛了紅。她將鮮血滴在香頭,須臾,閻香便升起了裊裊青煙,夾雜著奇異的香味,令人莫名精神一振。

“姑娘你既然知道來這裏,想必也是知道我的規矩。”

我將握在手中的茶杯轉了兩圈,擡眸瞧向對面一臉憔悴的女子,突然有些心軟,卻還是突然降低了聲調,銳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沈聲道:“一物易一願,便是我的規矩。”

女子終於有了反應,緩緩擡起凍得發紫的雙手,打出手語,目光猶如黑暗中寂靜的汪洋,蘊藏著巨大的悲傷——我知道你能救他。

我蹙眉不止,擡手將溫熱的指腹劃過女子幹裂的的唇瓣。只見淡淡的白光凝聚於指腹,再散作點點,漸漸融進她的皮肉裏消失不見。

“我……”她才說了一個字就停下了,有些不可思議地呆楞半晌,卻似乎並不愉快。良久才擡起少了小拇指的左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龐,原本早已枯竭的眼眶瞬間又溢滿了淚,一眨眼便落在了手背,如傷遇鹽,疼得厲害。

我最見不得別人哭了,若是妖怪還好,可她只是個普通人類。而幫其恢覆聲音之舉,卻非我同情心泛濫,不過是為了方便自己聽一個故事罷了。

“如果能早點開口,一切大抵就不會是如今光景了……”

連我也沒想到女子的聲音竟是如此動聽,似山澗清溪輕輕流過,不驕不躁,甚至略顯空靈。

許是因為長久不能言語,故此嗓音帶了些沙啞,顯得美中不足。

女子轉頭望了望男屍,心中又是驀地一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徐徐吐出。

“姑娘,你可有所愛之人?”她突然問道,令我微微呆滯片刻。

我所愛之人?

有沒有,應是連自己也不清楚。

夜闌之離開後,我時常想念他,也時常念著,待他回來後,定要將他牢牢捆起,沈下忘川河底,好讓那河底冤魂日日折磨他,以便挫挫這個天界月老的頑興塵心。

可他讓我等,我便等了,卻不自知是否這就是人類常說的愛情。

久遠到模糊的記憶,唯言緒死前那句話尚且清晰——“無名,你可愛我?”

那時我是如何回答來著?好像是愛的。

可夜闌之卻說,那是因為我對言緒心懷愧疚。

“若你愛他,自然會信他。可你害怕了,失手殺了他。這就是不愛。”

敢和掌管姻緣的月老談感情,我也真是不知所謂了。

可……

“應是……有的。”

我頷首,待反應過來,竟是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

“如此,你便能懂為何天冷冰堅,我仍要赴死將他帶來這裏。”女子有些發怔地望向案上閻香,聲音輕輕的,“其實愛很簡單,有時不過一眼的事,卻要人們花上數年甚至更為沈重的代價去回應……回應那份情……為此,天誅地滅,亦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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