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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番外一:苦心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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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將文封喚醒的。

他睜開眼, 盯著頭頂一方木梁,遲遲沒有回過神來。接著,他眼神忽地一亮,立即翻身下榻。可他剛觸到地面, 便雙腿一軟,狠狠跌倒在地,摔到了一雙絳紫錦靴面前。

“連路都不會走了?”一個聲音冷冷從他頭頂傳來, 文封擡頭,看見了那位須發盡白的老人。那人面容蒼老,唯有一雙眼睛深邃淩冽,似是能將人看透。

文封被他這眼神看得心底一驚, 手忙腳亂爬起來, 朝他行了一禮:“……落華弟子文封,見過宗主。”

那人眼中露出些詫異:“你見過我?”

“長老前往落華山時,文封曾隨侍長老身側。”說話時, 文封已經冷靜下來。他稍稍整理儀容, 溫雅低聲開口,“此番多謝宗主救命之恩。”

顧浮生目光落在文封臉上,久久沒有移開。他對這弟子印象不深, 可倒也記得此人原本的相貌。文封原本容貌清秀溫和,可那道深可見骨的刀傷, 卻讓他的臉多了幾分獰然。

可面目全非的, 又豈止是眼前這人呢?

見眼前之人遲遲沒有說話, 文封遲疑片刻, 又問:“敢問宗主,徐師兄……就是與我一同那人,他還好麽?”

顧浮生被他的聲音拉出思緒,道:“與我來吧。”

步出竹屋,屋外綿綿細雨,將土壤浸得濕潤黏膩。院子裏種著許多花草,院外是一片樹林,樹冠高而濃密,遠處高山上薄霧朦朧,青煙繚繞。正是嶺南特有的風光。

顧浮生將文封引入了那院中另一間屋子,他進門,一眼便看見了靜靜躺在床榻上的那人。那人面色蒼白,唇色微微發紫,已是毒入肺腑之象。

文封眼眶立即紅了:“徐師兄他……”

顧浮生道:“我鎮住了他的經脈,令妖毒不再擴散。可他所中之毒已然遍布全身,恐怕……”

文封忽然屈膝跪倒在顧浮生面前,聲淚俱下:“宗主,文封知道,縹緲宗醫術高明,弟子求您,求您救救徐師兄。文封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求您一定要救他!”

顧浮生沈默片刻,道:“想要拔除妖毒,只有一個法子,將他的妖毒驅散至軀體一處,再將其斬去。”

文封怔住了。

顧浮生闔眼嘆息:“徐梓墨一生習武成癡,沒了手或沒了腿,於他而言,和死有什麽差別?”

屋內片刻寂靜,方才還哭得不像樣的人忽然沒了聲音。文封的頭抵在地上,顫抖的手在腦側握拳,指甲幾乎陷入了肉裏。片刻後,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淚,擡起通紅的雙眼,鄭重地朝顧浮生磕了個頭:“……請您救他。”

最終,顧浮生將妖毒引至徐梓墨的雙腿上。徐梓墨那雙細長有力的小腿,從膝蓋以下,與那險些要了他命的妖毒,一起被截了去。

三日後,徐梓墨終於醒來。

他渾身沒有一處不是疼的,乃至於他甚至沒有發現身下的異樣。他最先看到的,便是身旁那雙目通紅、神情疲憊的人。

“徐師兄!”文封撲倒他面前,眼淚珠串似的往下掉,“徐師兄你終於醒了……”

徐梓墨渾身使不上勁,好在文封也並未用力壓著他。他喘息幾聲,才從喉頭發出嘶啞虛弱的聲音:“落華山……落華山如何了?”

身上的人顫了一下,低聲道:“……沒了。”

“什麽叫……沒了?”

對方沒再回答,低低的啜泣聲卻從徐梓墨胸口傳出來,像是小獸嗚咽,聽得徐梓墨鼻尖發酸,心煩意亂。

他以前怎麽不知道,這小子居然這麽愛哭。

徐梓墨眨了眨幹澀的雙眼,低喝一聲:“別哭了。”

可文封非但沒停,反而哭得越來越兇:“對不起徐師兄……對不起……”

“你在說什——”徐梓墨的聲音戛然而止。隨著意識越來越清醒,他終於發現哪裏不對勁了。

“對不起……”文封的聲音還在他耳畔回響著,可徐梓墨卻好像什麽也聽不見了。

他不知從哪裏生出來的力氣,一把推開文封,掀開被子。他的雙膝上纏著厚厚的繃帶,傷處滲出斑斑血跡。而那繃帶之下,原本該是雙腿的地方,此刻卻空無一物。

他臉上最後一點血色,終於褪得幹幹凈凈。

徐梓墨眼中無怒無悲,他怔怔地看著傷處,一言不發。

文封嘴唇顫抖:“徐師兄……”

“滾。”徐梓墨忽然開口打斷他,雙目中似含驚濤洪浪,“滾出去!”

文封垂下頭,支支吾吾也不知說了句什麽,轉頭便出了門。

門外,顧浮生站在暗處,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文封很快回了屋,顧浮生站在院中回望西邊,像是隔著山海,凝望那已經面目全非的故地。

隨後幾日,徐梓墨將自己關在房裏,不吃不喝,不說話,也不出門。只反覆將自己隨身的□□取出來擦拭,一遍又一遍。

一個月後,文封不知從何處尋來兩塊玄烏木。此木輕便,用來給徐師兄做雙腿是再合適不過的了。他拿著那兩塊烏木反覆打磨,執筆握扇的一雙手被木屑刀刃割出無數細密的傷口。

那雙木腿他一做就做了大半個月,不算好看,但大抵可以使用。可當他抱著那雙木腿來到徐梓墨房裏的時候,徐梓墨卻對他大發雷霆。

徐梓墨脾氣雖不算好,但往日待人也算自持有禮,那是文封第一次見他如此暴怒。徐梓墨將那雙木腿一把掀在地上,扯過文封的衣領厲聲質問:“你他媽這是什麽意思?可憐我?同情我?我需要你做這玩意來惡心我嗎?!”

“我不是——”

“不是?是啊,你是好心,為了讓我活下去,把我變成了一個廢人。我徐梓墨,居然變成了一個廢人……我該對你感恩戴德嗎?是不是還要我跪下來給你磕頭謝恩啊!你說話啊!”

文封的聲音卡在喉嚨裏,一句話也說不出。

因為,一滴溫熱的眼淚落到了他的臉上。

徐梓墨好像忽然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他身體一歪,從床榻上摔了下來,摔到了地上。他伏在地上,狠狠咬著牙,眼淚卻還在不斷往下落:“你為什麽不讓我死……我寧可死……”

驕傲如他,現在就連站立都做不到,更不用說舞弄槍兵,報仇雪恨。

這樣的日子,與死有什麽差別?

文封忽然從身後擁住了他。

文封脾氣很好,待人和煦,在派中人緣向來不差。但唯獨面對徐梓墨這個師兄,他總是有些拘謹。就連此時抱著他,也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他跪坐在地上,那雙纖細的手臂盡力攬著他的肩背,像是怕抱疼了他。

“對不起徐師兄,可我不想你死……落華山沒了,師父、師叔、楚師兄他們全都沒了……我只有你了……”

文封自小被師父決徽長老抱上山,除了偶爾幾次與師兄弟們結伴下山外,鮮少踏足山下。落華山,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可現在,他的世界已經崩塌了,一片狼藉,只剩下了一個徐梓墨。

文封的聲音抖得厲害,讓徐梓墨幾乎以為他又在哭。

他們認識這麽久,他見過這人多少次眼淚呢?徐梓墨迷迷糊糊地想,卻想不出結果。印象中,這少年怯懦文弱,卻總是溫雅地笑著,好像從來沒什麽煩惱。

文封雙目盡是血絲,可他沒有掉一滴眼淚。他咽下心中的酸楚,竭力維持聲音平穩:“徐師兄,我很沒用,但我以後會努力練功,我會為落華山報仇,我會替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以後,我來做你的腿,只要你好好活著……”

他從身後抱著徐梓墨,半截衣袖抖落下來,露出一雙傷痕累累的手。

徐梓墨抹了一把臉,輕聲道:“給我拿來。”

“什……”

徐梓墨指著被他丟到屋子另一邊的木腿,沒好氣:“你要我自己爬過去拿嗎?”

“啊,好。”文封手忙腳亂去撿那雙木腿,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沾染的塵土,“徐師兄,我去洗洗,我……”

“不用,就這麽試。”徐梓墨生硬地打斷他,擡頭瞥了一眼文封的臉,聲音無意識放柔了些,“以後不許再哭,難看死了。”

又過了一月有餘,一個消息傳到了縹緲宗。

楚昀煉化烏邪劍,攻入魔域殺了魔域聖主厲千機,自立為聖主,統領魔域。

大仇得報,文封心裏卻覺不出什麽喜悅之意,反倒擔憂更甚。楚師兄為什麽要留在魔域,還有那把劍……

不過徐梓墨聽到這消息心情倒是終於好了起來。要不是行動不便,甚至還想親自去魔域尋找楚昀。文封廢了好大工夫才把人攔下。

見他這麽高興,文封也不敢把心中擔憂說出來,去掃了那人的興。

而後發生的事情,果真如文封擔憂的那樣。魔域與仙門的矛盾愈演愈烈,甚至就連楚昀親自出面,與仙門定下協約也難以平息。仙門中屢有討伐魔域之意,縹緲宗雖未曾表態,卻也不難覺出派內弟子對魔域的不滿。

文封猶豫多日,決定去找清煥長老求情。

無星無月的夜裏,文封來到清煥長老閉關清修之地,在外靜靜等候。可就在此時,他卻忽覺洞內溢出些許熟悉的靈力。

文封沒做過這等窺人隱私之事,可那靈力著實讓他太熟悉,乃至於他忘了從小到大學習的君子之道,偷偷避開看守,潛入了洞內。

他看見清煥長老執劍在手,而那招式功法,分明就是落華山的劍訣。

一束劍光將他擊倒在地,他看見眼前那人的神情中,第一次露出冷然殺意。文封盯著那近在咫尺的劍鋒,心底大致有了猜測:“您是……掌門尊上?”

顧浮生不答,便算作是默認。

文封向來聰慧,這頃刻間,已將事情大致梳理了一遍。

奪舍之術,他多少也是了解的。

而他也明白,撞破了顧浮生秘密的他,今日恐怕走不出這個石洞。

文封稍加思忖,從地上爬起來,朝顧浮生行了一禮,有條不紊道:“文封自知該死,但徐師兄不知掌門身份,還望掌門莫要牽連於他。”

“你不問我為何在此?”

文封頷首道:“有些事情,不該我問。”

“你倒是有趣。”顧浮生冷笑一聲,“尋常人知道自己要死了,非得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不可。可你,卻偏生只想著別人。”

文封道:“我已是死過一次的人。若不是掌門尊上將我救回縹緲宗,我不可能有這幾年茍且偷生。掌門於文封有救命之恩,今日文封無意撞破掌門秘密,任憑掌門處置。”

顧浮生收了劍,又問:“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文封搖了搖頭:“已經不需要了。”

“何意?”

文封只得如實道:“近日仙門屢與魔域發生沖突,甚至兵戎相向,我是想……想請求縹緲宗放過楚師兄。不過,您既是掌門尊上,定然不會做出傷害楚師兄之事。我想請求的事情,已經不需開口了。”

聽他這麽說,顧浮生稍有失神。半晌,他才問:“在落華山時,你與昀兒關系不錯吧。”

文封沒料到他會問他此事,局促道:“大家都很喜歡楚師兄。但要說感情最好,當屬他與簫師弟。”

“別給我提他。”顧浮生冷哼一聲,似是察覺自己失態,他轉頭在石洞內唯一的石桌旁坐下,命令道,“過來坐下,我們聊聊。”

那一天,文封與顧浮生聊了許多事情,大多都是文封在說,顧浮生在聽。而每一件,絕無例外,都圍繞著楚昀。顧浮生身為掌門,往日又醉心修行,與楚昀相處的時間遠沒有這些師兄弟們多。他聽著那些雞毛蒜皮,又或者雞飛狗跳的故事,眼神也漸漸柔和下來。

而從始至終,文封從未問過顧浮生為何出現在這裏,為何被楚昀所殺。

審時度勢,是他寄人籬下這些年,學會的第一件事。

直到夜深,顧浮生才打發文封離開,同樣沒再提要殺他的事情。

離開那石洞後,文封緘口不提顧浮生身份,而顧浮生也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這件事就像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絲毫沒有打亂平靜的生活。

只是從那天起,顧浮生偶爾會讓文封去那石洞陪他飲酒,文封也樂得陪同。

他們像是兩個孤獨的旅人,身處異鄉,牽掛故裏。

直到正邪之爭爆發。

顧浮生四處奔波忙碌,越來越少回到門派。早先文封以為他在尋求解救楚昀之法,直到仙門盟軍成立,並將總壇設在了縹緲宗。

溫馴的男子第一次向那亦師亦友的長輩憤怒質問:“你為何要這樣做?你為何要害楚師兄?!”

顧浮生未置一詞,只是派人將他軟禁關押,誰也不能見。徐梓墨求情無果,不惜大鬧縹緲宗,要帶他離開。

可真到了關押文封的地方,那人卻抵死也不肯走。

“你為何不走?”徐梓墨立在文封面前,一手執槍,一手朝文封伸出,颯颯英姿一如往昔。可無人知曉,他藏在褲腿中的卻是一雙木腿。“這縹緲宗正邪不分,小肚雞腸,我還不如去魔域尋楚師兄。”

他不知文封為何被關,自認為是文封為楚昀求情之故。

文封冷靜地勸他:“徐師兄,收手吧。”

徐梓墨雙腿殘缺,修為武藝大大減弱,就憑他們兩人,想逃出縹緲宗前往魔域,是絕無可能。更何況,顧浮生絕不會允許他現在去見楚昀。

他現在什麽也做不了,甚至也無法將真相告知徐梓墨。

因為一旦這樣,只會害得徐梓墨與他一起死。

徐梓墨心緒莫名煩躁,他在屋內來回踱步,烏木落在地上,擊出清脆響聲。

屋外逐漸湧來淩亂足音,徐梓墨急道:“你當真不走?你再走我就自己走了。”

“不走。”

徐梓墨被這人氣得夠嗆,忍不住想索性將眼前這倔強小子直接打暈帶走。不過他到底沒下得了手。房門被豁然推開,縹緲宗弟子七手八腳把徐梓墨按在地上,終於平定了這場鬧劇。

二人被分頭軟禁在了兩處。

不過,文封卻比他想象中更快重見天日。約莫半月光景,有人來找他,說宗主在往日修行的石洞中等他。

他來到那石洞,顧浮生背對他坐在石床旁。不知是不是錯覺,文封竟覺得他的背影格外疲憊蒼老。而當他走過去看見顧浮生身旁之人時,卻不由得楞住了。

那人穿著一身染血的黑袍,衣衫淩亂,頭發披散,胸口處被一道極深的劍傷貫穿。他的血已經流幹了,面色灰白。可他的神情卻格外平靜,唇邊甚至還帶著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那張臉,文封至死也不可能忘。

“楚……楚師兄……”文封頹然跪倒在石床旁,眼眶一下就紅了,眼淚無聲地落下來。

“是我的錯……”一個聲音傳到文封耳中,蒼老而沙啞,竟讓文封一時沒反應過來是誰在說話。顧浮生看著躺在石床上那張毫無生機的面龐,緩緩地閉上了眼,“……是我害了他。”

那天夜裏,同樣無星無月,夜空仿若裹著一層濃墨般的黑綢,格外陰郁。

顧浮生終於將所有事情告訴了文封。

烏邪獸骨被帶回落華山,意外侵入他的身體。厲千機威逼落華山,他走投無路之下,試圖讓簫風臨與烏邪獸骨建立血契,對付厲千機。楚昀發現此事,未阻止他,自己代替簫風臨與烏邪建立血契,甚至失手殺了他。

可他執念未消,魂魄四處漂泊,最終來到縹緲宗,奪舍清煥長老。

他利用清煥長老的身軀,掃清縹緲宗內部,四處查閱典籍,尋找解救楚昀之法。他找到的,便是將其鑄器。鑄器之法是以神魂為引,將烏邪獸骨的邪力導入仙器中,形成靈體。強大的神魂能徹底鎮壓烏邪的邪力,這便是當初烏邪獸骨被封印在爐鼎中的方法。

不過,仙器一旦煉成,不消幾日,神魂便會灰飛煙滅。

那時的他,甚至已經做好為了鎮壓烏邪獸骨而犧牲楚昀的準備。

他將無量書借給楚昀,又將鑄器之法藏於書內,以備不時之需。後來,落華山被滅,他終於找到機會,暗示楚昀以烏邪獸骨鑄劍,替落華山報仇。

後來,烏邪劍鑄成,楚昀的神魂卻並未消散。

他這才知道,原來楚昀竟將自己的神魂一分為二,只以一半神魂與邪力融合,化作劍靈。而那人也因此,墮入了魔道。

楚昀成為魔域聖主後,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那段時間他疲於奔波,試圖緩和仙門與魔域的關系,可他明白,那只能維持一時。正邪兩道屢有摩擦,甚至愈演愈烈。

也就是在這時候,他從一本上古秘籍中尋到了一種吸納邪氣之法。

烏邪劍需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強大的神魂罷了。只要他能將烏邪劍的邪氣吸入自己體內,便能斷開建立血契的神魂,讓楚昀從中解脫。

要做到這一點,烏邪劍中的神魂,必須是完整的。

他太了解楚昀,那人寧折不屈,除了將他逼至再無回轉的絕路,他不可能讓烏邪劍真正煉成。同樣,顧浮生也不可能直接將計劃告訴那人,因為那人絕對不會同意。

於是,他不再緩和正邪的關系,反而任由那矛盾發展,直至仙門聯盟成立,準備清剿魔域。

他原本以為,事情會向他想象的那樣發展。仙門威逼魔域,楚昀融合神魂與仙門相爭。一旦如此,他便可以借機吸收楚昀體內的邪力,以自己的神魂,換取那人的解脫。可惜,卻出了意外。

他沒有想到,楚昀在這之前,意識便被烏邪劍靈吞噬,最終落得身死的下場。

“都是……我的錯……”顧浮生的聲音啞得發顫。

他想救天下,卻將自己最疼愛的弟子親手推入了邪道,同時也讓天下陷入了水聲火熱之中。而他反過來想救楚昀的時候,卻害得他被邪靈吞噬,慘死收場。

大抵是這世間事,多半事與願違。

文封靜靜聽著那人的訴說,第一次覺得眼前這人竟如此疲憊蒼老。他為蒼生謀劃,為弟子謀劃,卻絲毫未為自己謀劃。

“或許,還有機會的。”文封低聲道。

顧浮生轉頭看他:“你說什麽?”

文封抹了抹眼睛,一字一句道:“楚師兄有一半神魂與烏邪劍融合,也就是說他的神魂不會散。只要能聚合魂魄,楚師兄是可以回來的。”

顧浮生若有所思:“是啊,他的神魂是不會散的……”

半晌,他又道:“此事,不能我們去做。”

“掌門的意思是……”

顧浮生搖頭不再回答,可文封分明看見,他目光中某些東西重新燃了起來。他道:“你先下去吧,我需要想一想。”

他需要時間認真謀劃,這一次,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文封起身,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低聲問,“掌門打算如何處理楚師兄的軀體?”

“……我知道有一處,很安全。”

文封睜開眼,窗外圓月當空。

遠處隱約可見煙花紛繁,他一怔,才恍然驚覺,又是一年中秋佳節。

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夢到這些舊事。

文封凝神看著那遠處的煙花,心裏湧出一絲悵然。

危難過去,世間又恢覆了平定。可這諾大的天下,還有何人會去祭奠那位為蒼生謀劃了一生的人呢?

他還記得,那人找到他那天,也是一個圓月當空的夜。那人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弟子,願不願意,與他演一場戲。

這場戲,他一演,便演了近四百年。

如今曲終散場,終於也到了落下帷幕的時候。

院內輪椅轉動之聲將他從回憶中勾了出來,文封轉頭看去,那人脊背挺拔,盛著滿身月華而來。

距離文封被軟禁於此,已過去半年之久。應該說,一開始是軟禁,後來卻是他自願留下。顧浮生身死後,徐梓墨便想解除他的禁足,是他自己不願離開。

他答應顧浮生做縹緲宗宗主,是為了更便於計劃行事。他這宗主做了近四百年,如今,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這四百年,除了與顧浮生的謀劃,他沒有任何事情瞞著徐梓墨,便是為了這一天。一旦他不再擔任宗主,徐梓墨能夠毫無阻礙的接手他。

徐梓墨搖著輪椅停在院中,揚了揚手裏的酒:“你每日在屋裏不悶麽,出來與我喝酒。”

文封彎了彎嘴角,乖順應道:“好。”

這半年徐梓墨鮮少來看他,而他為了避嫌,也很少離開這院子。能見到他,是最開心不過的事情了。

文封已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越來越離不開這個人。

落華山上九死一生,四百年的相依為命,這人仿佛已經融入了他的骨血,去不掉,離不開。

徐梓墨給文封倒了半杯酒,自己斟滿了一杯:“你不許喝,要喝也只能喝這麽多。你那個一杯倒的酒量,我可不想再把你抱回屋裏。”

文封乖乖點頭:“好。”

徐梓墨不再說話,只一杯一杯地飲酒。喝到第七杯的時候,文封終於開口:“徐師兄,飲酒傷身。”

徐梓墨轉頭看他,形狀鋒利的薄唇微微勾起,神情裏多了點別樣的意味。

文封被他這眼神看得不自在,垂下頭躲開了。

徐梓墨又給自己斟了第八杯酒:“文封,這時日我事務繁忙,沒什麽時間來看你。”

文封眼神稍暗一下,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在徐梓墨面前小心拘謹的落華山小師弟。他低聲道:“徐師兄不必在意。”

“不,你聽我說。”可說完這句,他又沒了下文。到了嘴邊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徐梓墨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楚師兄今日給我來信了。”

文封心裏平白有幾分失落,他勉強勾了勾嘴角:“是麽?”

徐梓墨道:“他與簫師弟去了塞北大漠,還問我要不要讓他給我運只駱駝回來,我可去他的吧。”

文封沒有回應,徐梓墨也意識到自己又在胡說八道,頭疼地伸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他悄悄觀察著文封的神色,又小心翼翼道:“楚師兄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相信你。”

此事不在文封的意料之外,他應了一聲,神情仍是淡淡的。

徐梓墨磕磕盼盼道:“這些年……辛苦你了。”

文封豁然起身,生硬道:“徐師兄若沒有別的事情便回吧,我想休息了。”

他胸膛裏像郁結了一股氣,說不好是憤怒還是難過,但他知道,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文封說完,轉身便想離開。

“文……”

徐梓墨急忙直起身拉他,木腿不小心在輪椅上絆了一下,踉蹌朝前倒去。文封下意識護住他,卻被那人順勢抱了滿懷。

熟悉的氣息一下湧了上來,文封忍不住有些鼻尖發酸。

“你這人怎麽回事,年紀大了脾氣也見長,我還沒說完話呢。”徐梓墨摟緊了人,責備一句。懷裏的身軀格外柔軟,讓他一點也不想放開。徐梓墨吸了一口文封身上的草木藥香,聲音也不自覺放柔了一些,“楚師兄還說,你喜歡我。”

文封忽然猛地顫抖一下,忽然發了瘋地用力想推開這人。

“別鬧,站不穩了。”徐梓墨見他這反應,心口揪起來一樣疼,更加強硬地把人抱在懷裏,“他把我當什麽人了……喜不喜歡的,我還需要他告訴我嗎,多事。”

文封怔住了。

感受到懷中的身軀漸漸停止了掙紮,徐梓墨抵在他耳邊繼續道:“這段時日太忙,是因為我準備在宗派內挑選繼任宗主。你都不幹了,我還留在這兒幹嘛?”

徐梓墨的手掌慢慢滑過那人顫抖的脊背,柔聲道:“等我卸下擔子,就帶你離開這裏。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想不到慢慢想,我先前想了些,可以給你挑。等到玩膩了,我們找個風景好的地方隱居,你不是喜歡海麽,就去海邊好不好?我回頭讓簫風臨教我怎麽做魚湯,他別的不說,廚藝還不錯,你……你別哭啊。”

徐梓墨說著說著,卻覺得領口濕了一大片。他手忙腳亂想去給那人擦眼淚,可那人卻把頭死死抵在他肩頭,只偶爾流露出些許竭力壓制的嗚咽聲。

“怎麽還這麽愛哭啊……”徐梓墨嘆息一聲,卻把人摟得更緊了些。

“算了,就讓你哭最後一次……你哭起來多難看自己不知道嗎?”

“好好好,不難看不難看,我最難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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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番外get√

我不認為顧浮生是好人,他的信念是犧牲少數人拯救多數人,可他壞事沒少做,人也沒少殺,沒必要洗白。但他也不是那麽壞,面對那種局勢,他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最好的選擇。

然後,超喜歡文封,文封是小天使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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