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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身世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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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的震驚過後, 楚昀率先冷靜下來。

落華山四周設有禁制,進出必須通過山門,無人例外。看守山門的弟子並未發現有可疑之人進出,這證明烏邪獸骨還未離開落華山。楚昀派眾人開始在落華山上下仔細搜尋, 卻並未將簫風臨同樣失蹤的消息告訴任何人。

他知道那人會在哪裏。

眾弟子聽從安排各自搜尋,楚昀卻轉頭朝後山竹林走去。這後山竹林是楚昀的修道之所,尋常弟子鮮少踏足。竹林幽徑深處,水汽氤氳, 楚昀朝著霧氣匯聚最濃郁的地方走去,很快便覺陣陣暖意撲面而來。

竹林深處的溫泉旁, 簫風臨正盤膝坐在礁石上, 清冷的月色透過樹影落下,將他的背影映得格外落寞孤寂。少年身形拔高得快,他如今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紀, 但個頭已經與楚昀差不了多少,雖清瘦卻絲毫不顯單薄。

楚昀沒有隱藏腳步聲, 他踩著落葉走到簫風臨身後, 一眼便看見了被簫風臨放在身旁礁石上的烏邪獸骨。

“師兄。”楚昀正想走近,簫風臨卻突然開口。他腳步一滯, 簫風臨道, “別過來了。”

他的聲音似是在抑制著什麽,尾音微微發顫, 更像是一種哀求。

“……求你。”

楚昀的手顫了顫, 不自覺在身側緊握起來。可他開口時, 語調卻一如往常:“阿臨,大半夜在這裏胡鬧什麽,快跟師兄回去。”

他邊說著,邊試圖繼續朝他靠近。可他剛一擡步,簫風臨又道:“你別過來!”

“怎麽了?”楚昀好似完全沒有聽出他語中的淒厲之音,他步子未停,柔聲道,“別鬧了,大家正到處找你呢。”

“我讓你別過來!”簫風臨大喝一聲,礁石上的烏邪獸骨似是感應到了他的情緒,突然震顫起來。周遭邪風驟起,吹落竹葉無數。一道黑影從獸骨中浮現出來,沒入飄散的竹葉中,竟將那竹葉瞬間染成了黑色。

楚昀臉色一變,那黑色的竹葉竟陡然化作鋒利的刀刃,朝他直刺而來。

竹林中一道寒芒閃過,霜寒出鞘。利器相擊發出尖銳的聲響,楚昀揮劍,抵擋住迎面而來的利刃。只是他此時距離太近,就算他劍法再快,也未能盡數格擋開。

左肩傳來刺痛,一枚竹葉深深沒入他的皮肉之中。楚昀動作稍頓一下,隨即又被數枚竹葉刺中。

“不要!”

楚昀只覺眼前一暗,被扯入了一個懷抱。簫風臨把他摟在懷中,試圖用身體替他擋住那些利刃。楚昀靠在簫風臨的肩上看過去,那黑影似乎並不願傷害簫風臨,烏邪獸骨微微顫動一下,留在竹葉中的黑氣褪去,變回柔軟輕薄的葉片,緩緩飄落在地上。

簫風臨抱著楚昀的手劇烈地顫抖著:“對不起,對不起師兄,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別這樣,我沒事——”楚昀試圖從他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可簫風臨似乎用上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竟一時掙脫不開。楚昀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道:“阿臨,把我放開。”

“師兄……”

“把我放開。”楚昀聲音變得急切,難得帶上些嚴厲,“你到底要做什麽?快把我放開!”

“對不起師兄,你既不願走,那便與我一道去吧。”

簫風臨的聲音輕柔如水,在他耳畔響起。隨後,一抹靈力由他腦後註入,楚昀的意識不可避免地消退下去。徹底失去意識前,楚昀感覺到簫風臨終於將他放開。他勉力維持著神智,卻只見那張無比熟悉的臉上,竟有一道鮮紅如血的魔紋,深深地烙印在了眉心之間。

簫風臨輕輕抱住楚昀徹底癱軟的身體,看向他的眼神帶著刻骨的癡纏,如癡如醉,似是有些入迷。

隨後,竹林之中驟然掀起一陣黑霧,將簫風臨與楚昀的身體卷入其中。

黑霧散去,林中已再無二人身影。

楚昀再次醒來時,發覺自己正身處於一個山洞之中。耳畔是潺潺流水之聲,似乎有道暗河正從他流過。他身上的傷口已被包紮過,楚昀坐起身,腦袋還有些眩暈。烏邪獸骨被人隨意丟在他身邊,楚昀看了半晌,卻最終未去觸碰那東西。

唯一的光線透過洞口照入洞穴中,一個清瘦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站在洞口。

“阿臨?”楚昀輕輕喚了一聲,洞口那人轉過頭來。由於逆光,楚昀看不清他如今的模樣與神情。

簫風臨道:“抱歉師兄,擅自將你帶來此處。”

楚昀問:“這裏是哪裏?”

簫風臨朝他招了招手:“過來,你一看便知。”

楚昀依言走到洞口,卻在看清洞外的光景後,驚得睜大了眼睛。山洞外雲霧繚繞,厚重的雲層將山巒之巔從中截斷,放眼望去,這洞穴竟像是懸浮在空中一般。忽然,一陣風起,將洞穴下的雲層吹開,下面竟是一處深不見底的深淵。

那深淵雙側的山石似是被烈火灼燒過一般,裸露出焦黑嶙峋的怪石,蒼茫萬裏,寸草不生。而深淵的中央,正不斷湧現著絲絲魔氣。

楚昀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師兄可曾聽過一個傳說,”簫風臨道,“遠古時候神魔大戰,上古諸神齊心協力,擊潰了作惡多端的邪神,將其封印在人間一處虛無之地。邪神的屍身在那虛無之地灼燒了數萬年,怨煞陰氣不斷滋養,使得此處寸草不生,形成了一處魔氣匯聚之地。”

“魔氣匯聚之地極適合魔修修行居住,後來便漸漸成為了人間魔修聚集的一處聖地。後來,世人將此地稱為……”

“九霄魔域。”楚昀道。

“是。”簫風臨道,“師兄果然知道這裏。這下面,就是九霄魔域。”

楚昀問:“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簫風臨沒有回答,楚昀轉頭看著他的側臉,低聲道:“阿臨,你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簫風臨停頓許久,轉身面對楚昀。他的眉心,一道魔紋鮮紅如血,竟顯出幾分妖異。

楚昀顫聲道:“你是……魔道中人。”

“是,”簫風臨道,“師兄怕我嗎?”

楚昀道:“我為什麽要怕你,你是我師弟啊。”

簫風臨楞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意:“師兄,你真好,你真是太好了。好到……我一點也不想放手。”

“阿臨……”

簫風臨轉頭,盯著腳下的萬丈深淵,低聲道:“我出生在魔域,我的母親,是魔域聖主的親妹妹。”

楚昀難以置信:“什……”

簫風臨頓了頓,繼續道:“我母親年輕時,曾違反魔域戒律,私逃人間。然後,她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讓她甘願永遠也不回魔域的人。可當她真的決定與魔域一刀兩斷時,那個人發現她的身份。他接受不了她的身份,於是不辭而別。”

“我母親走投無路,獨自回到魔域。可她觸犯了禁令,被她那狠心的哥哥廢了修為,貶為了奴仆。魔域以強者為尊,成了一個廢人的她,在魔域受盡了苦。可誰知道,她竟有了身孕。”簫風臨嘲弄地笑了笑,“從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的那一刻起,她就瘋了。”

楚昀突然想到他與簫風臨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人滿身傷痕,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一塊完好的皮膚。他啞聲道:“你的傷,是她弄的?”

“是。”簫風臨道,“自我記事起,就從未從她那裏得到過一絲溫情。她整日逼我練功、修行,甚至與妖獸相搏。若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她便用各種方式折磨我,她想讓我成為魔域最強者,這樣,她便能奪回她昔日的地位。”

“怎麽會有這樣的母親……”

“我想,她多半是在報覆那個人。”簫風臨呢喃道,“她想把我變成一個怪物,然後替她報仇。”

說這話時,簫風臨的臉上滿是漠然。楚昀心中狠狠抽動一下,疼得發顫。他上前兩步,將人扯過來抱在懷裏,在他耳畔柔聲道:“你不是怪物,阿臨,你不是……”

簫風臨一怔,眼底顯露出一絲柔和。他伸手輕輕摸了摸楚昀的後背,拉著他進了山洞。

二人撿了塊幹凈的地方坐下,楚昀道:“可你後來,不還是逃出來了嗎,至少你現在還好好的。”

蕭臨風擡頭看他:“師兄,你覺得若那女人還活著,我會有機會離開魔域麽?”

楚昀很快意識到簫風臨話中的意思,他心底一涼,細密地雞皮疙瘩瞬間爬滿全身。楚昀嘴唇開合一下,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殺了她?”

簫風臨移開了目光,繼續道:“那女人死後,我逃了出來。可我那時太小了,僅憑我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逃出魔域。就在我即將被視作叛徒處死時,有個人救了我。”

“是那位蒼顏大師?”楚昀還記得,當初就是那位蒼顏和尚,將簫風臨送來了落華山。

簫風臨沒有回答,他低垂下頭,似是在思索什麽。他下意識擡起手放在脖子上,隔著衣物,摸到了一塊木牌。那塊木牌上,雕刻著他的名字。

洞穴內一時寂靜,楚昀忽然察覺洞外有人接近。幾乎是一瞬間,暗處猛地竄出一條樹藤,將楚昀緊緊捆起來。

“阿臨,你這是做什麽?”

簫風臨道:“接下來的事情,我希望師兄不要插手。”

“你想做什麽?”

簫風臨走上前來,輕輕撥弄一下楚昀額前的亂發:“本不該讓師兄看到這些的,但,我不想瞞著師兄。師兄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過我的人,也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可惜……”

他的話沒有說完,洞外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一個身影出現在了洞口。楚昀擡頭看去,那人一身打滿了補丁的粗布僧袍,氣質卻依舊淡雅出塵。

蒼顏走進山洞,一眼便看見被綁在一旁的楚昀,神情稍顯驚訝。他雙手合十朝楚昀行了一個佛家之禮,隨後,方才轉回目光,看向簫風臨:“我以為,送你去落華山,能讓你避免走到這一步。”

“讓你失望了。”簫風臨冷聲道,“父親。”

楚昀的心沈了下去。從剛才簫風臨與他說起之事,他便已經隱約猜到。誰能想到,那位不能接受簫風臨母親的身份,將她拋棄、害她瘋魔的,竟是這位看上去出塵絕艷,清雅如水的得道高僧。

蒼顏雙手合十,誦了一句佛號,淡淡道:“當初,是我對不起你。可苦海無涯,回頭是岸,正是因為你心懷怨恨,才會被烏邪獸骨利用。臨兒,放了楚公子,交還烏邪骨,不要一錯再錯。”

“一錯再錯?”簫風臨道,“你當初拋棄我母親,後來又將我棄之不顧,究竟是誰一錯再錯!”

他的話音落下,方才始終沈寂的烏邪獸骨猛地震顫起來。一道黑影從獸骨中掠出,縈繞在簫風臨身側。

蒼顏凝視那黑影片刻,道:“你想如何?”

簫風臨面露一絲狠戾,他抽出腰間配劍,黑影順著劍身一路攀援而上,徹底將那把劍包裹起來。簫風臨將劍鋒直指蒼顏:“你知道我想如何,動手吧。”

蒼顏目光落在那把劍上:“借助妖邪之力,就算是勝了我,又有何意義呢?”他頓了頓,不疾不徐道,“從我救你那刻,我便告訴過你,你想報仇,可以隨時來找我。這些年,你在落華山潛心修行,我知道你是想早日得到打敗我的力量,我也一直等著那一天。可是,我等的絕非如今這副情形。”

聽了這話,簫風臨的神情似是遲疑一下,可一道黑影突然從他手握那把劍中出現。那黑影桀桀嗤笑,沈聲道:“臭和尚,廢話這麽多,找死。”

蒼顏淡淡道:“我在與我兒子說話,與你何幹。”

簫風臨眼神閃動一下,劍鋒也向下移了半寸。那黑影又道:“兒子?你有當他是你的兒子麽?你當初拋妻棄子時,曾想過會有這麽一天麽?你不就是擔心世人知道,高高在上的蒼顏大師竟破過戒,愛上過一個魔域女子,還生下了個半人半魔的……怪物麽?”

他此言一出,簫風臨渾身震顫一下,竟連手中的劍也有些拿不穩了。

“阿臨,你別聽他的!”楚昀突然開口道,“這鬼東西就是想利用你,一旦它附著在你的劍上,飲了血,就會徹底覺醒,再也無人能控制他了!”

那黑影停頓一下,仿佛是頭的部分朝楚昀轉了過來。雖然只是一團黑影,但楚昀卻覺得那東西正在用它的雙眼細細打量著他。

黑影嘶啞著聲音道:“有意思的小子,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楚昀冷笑一聲:“你要是吃得下,你就來啊,從我師弟身上滾出來!”

“我憑什麽聽你的?”黑影說著,重新回到簫風臨身邊,伏在他耳邊低聲蠱惑,“快,殺了那和尚,他打不過你。殺了他,就能報仇了,你不是一直都想報仇嗎,快殺了他!”

簫風臨的眼神重新變得迷惘:“殺了他……對,殺了他……”

劍鋒重新舉起來,蒼顏搖搖頭,從踏入山洞時便一直平靜無波的臉上,第一次顯露出一絲悲憫的神情。他朝前走了一步,溫聲道:“我對不起你的母親。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美麗的女子,我明知不該如此,卻依舊無法控制被她吸引。”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簫風臨的劍鋒走去。簫風臨眸光閃躲一下,竟不自覺向後退去。

蒼顏道:“從小,我便被教導除魔衛道,魔修一途與正道是永恒的仇敵,不可共存於世。我那時昏了頭,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於是,才會不辭而別。”

他一步步向前:“可我後悔了。我真的非常後悔,我想去找她,可又沒臉再見她。只是沒想到,當我終於鼓起勇氣踏入魔域時,卻已經晚了一步。”

簫風臨臉色蒼白:“你別過來……”

“你長得很像你的母親,臨兒,我已經對不起她了,不能再對不起你。”蒼顏說著,他掌心驟然出現飛出一道金光,擊向簫風臨手中那柄長劍。

簫風臨手腕一疼,長劍脫手。而就在長劍即將落地之時,蒼顏飛快向前,一把將那長劍握在手中。他雙手泛起金色的符文,仿佛烈火灼燒一般,將那覆滿黑氣的長劍緊緊包裹起來。蒼顏垂下眼眸,手中長劍不斷掙動,卻被金色的符文緊緊糾纏住,無法逃離。

似是意識到蒼顏準備做什麽,簫風臨呢喃著開口:“不要……”

聽見這話,蒼顏轉頭朝簫風臨輕輕笑了一下:“怎麽能讓你再背上弒父的罪名。該還的罪,就讓我去償還吧。”

接著,他伸手一拋。劍鋒劃破空氣,在半空生生調轉,化作一道金光,瞬間沒入蒼顏的心口。利刃刺破肌膚,蒼顏口中小聲吟誦著什麽,金光不斷從他雙手溢出,映得山洞亮入白晝。

洞中響起一聲淒厲嘶啞的哀嚎。從劍身開始,一道裂痕攀援而上,最終,只聽得一聲利刃破碎之響,那把沒入蒼顏胸口的長劍驟然破碎,黑影也被金光徹底吞噬殆盡。

洞中一切光亮消失,蒼顏的身體終於無力地倒下。他艱難地擡頭,朝簫風臨伸出手:“臨兒,過來。”

簫風臨走過去,卻只是站在一旁,沒有去接他的手。蒼顏的手垂下來,他盯著頭頂的山石,低聲道:“我知道,你母親不是你殺的。”

簫風臨渾身一顫。

“她臨死前,曾修書給我,讓我來接你。”蒼顏氣若游絲,“臨兒,我知道,你一直將你母親的死攬在自己身上,你覺得這樣,會讓你好受些。我不奢求你原諒她,更不奢求你原諒我,可是,我希望你放過你自己。”

“那東西已經被我封住,再也不會來害你了。可是,你心中的魔,要靠你自己去除。你明白麽……”

蒼顏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眼中的光逐漸暗淡下去,最終,再也沒了光彩。

“我不明白!”簫風臨突然撲到他的身邊,他緊緊攀著蒼顏的僧袍,骨節發白:“你們憑什麽就這樣離開,你們憑什麽,連讓我恨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似乎就要哭出來一般。可他至始至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但漸漸的,他眼中的赤紅越來越重。簫風臨渾身都在不斷地顫抖著,眉心的魔紋如火一般灼燒起來,一股強大的魔性驟然充盈整個山洞。

山洞突然劇烈震顫起來,山石不斷崩裂,塵土四濺。

楚昀終於意識到不對勁,簫風臨的魔道血統,竟在這刺激中覺醒了。隨著山洞越發劇烈的震顫,洞中層層風浪卷過,頭頂的山巖震動不已,仿佛立即就要崩塌。

簫風臨身上不斷湧現出黑色魔氣,他渾身巨顫,似是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楚昀掙脫不開他的束縛,只能拼命朝他大喊:“阿臨,阿臨你冷靜一點,阿臨!”

似是聽見楚昀的聲音,簫風臨轉過頭來,雙目已經變得赤紅一片。他的眼神極度陌生,但看向楚昀的時候,卻好似恢覆了一絲清明。

“師兄……”簫風臨雙唇輕啟,楚昀身上的樹藤突然斷裂開。

楚昀恢覆了自由,想也不想朝他沖去,可簫風臨卻猛地後退幾步。他雙手抱著頭,神情痛苦地躲閃開,似是陷入無盡黑暗的夢魘中一般,他艱難地開口:“師兄,殺了我……”

楚昀的腳步頓時停下。他突然明白為何簫風臨會將他帶來這裏,並不單單是想告訴他這些事情,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無論報仇成功與否,魔道血統一定會覺醒失控。他希望楚昀能在他失控的時候,將他誅殺。

想明白這人的目的,楚昀心中五味陳雜,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表情。但很快,滿心的憤怒突然占據了他的內心,他上前兩步,扯住簫風臨的衣領,惡狠狠道:“我告訴你,我絕對不會殺你,你想都別想。”

簫風臨神情清明了幾分,他伸手握住楚昀的手,雙眸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低聲道:“抱歉,讓師兄看見我這麽不堪的一面。”

“你別說話。”

簫風臨繼續道:“可我控制不住了,師兄,你殺了我吧。我真的控制不住……”

楚昀道:“你控制不住是麽,好,那我幫你。”

他猛地將簫風臨扯入懷中。

山洞裏,已二人為圓心,驟然掀起一陣比原先更為劇烈的風暴。洞外,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陰雲積聚在半空中,層疊的雲層之中,狂風席卷,雷鳴電光。

楚昀竟在這一刻,前行催動靈力,引來了渡劫天雷。

洞中,一塊泛著暖光的結界將楚昀與簫風臨二人包裹其中。楚昀體內,原本屬於他的靈力迅速流失,盡數註入簫風臨身體裏。

天邊轟然一聲,一道天雷落下。

那道天雷穿過山石,穿過結界,不偏不倚地打在楚昀身上。他渾身猛烈顫動一下,抱著簫風臨的力道卻沒松下半分。

修士渡劫之時,會調動起體內畢生修為,抗住九道天雷,方可飛升。若放在往日,金丹至元嬰的飛升,根本不會有多少風險,可如今,楚昀並非有意飛升,他只是要激起渡劫之時的,一瞬間達到頂峰修為,註入簫風臨體內,將他即將覺醒的魔性血統壓回去。

簫風臨的神情終於恢覆清明,他立即意識到楚昀對他做了什麽。

“師兄,你快放開我,這樣你會——”簫風臨拼命掙紮起來,可楚昀此時的修為遠在他之上,他根本動彈不得。

這時,第二道天雷落下。

楚昀渾身又是一顫,劇痛從他的四肢百翰穿過,叫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伏在簫風臨肩頭,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只能本能地將他抱在懷裏,不讓他逃開。他渾身沒有一處不是疼的,什麽都聽不見,還是輕聲安撫道:“別動,你乖一點……師兄快沒力氣了。”

元嬰期以下,若渡劫失敗,大不了就是重頭再來,不會有生命之危。也正因為這樣,楚昀才敢想出這樣的辦法。那枚金丹不要也罷,但他的師弟,可不能沒有。

天邊又是一抹亮光閃過,第三道天雷終於落下。

楚昀終於忍不住悶哼一聲,唇邊滑下一道血線。

就在此時,一道劍影從洞口飛入,一劍刺破了楚昀設下的那道結界。刺眼的劍芒閃過,洞中一聲巨響,結界破碎。

天邊陰雲散去,渡劫天雷,被人強行打斷了。

楚昀渾身疼得厲害,他雙腿一軟,跪坐在地。而懷中的簫風臨已然昏厥過去。楚昀撥開他額前的亂發,簫風臨眉宇間的那道魔紋迅速消退。楚昀深深地嘆了口氣,終於放松下來。

此時,一個身影踏入山洞。

顧浮生鐵青著臉,手中長劍泛著森然劍芒,走上前來,將劍鋒對準簫風臨。

楚昀連忙攔在他面前:“師父,你要做什麽?”

他面色蒼白如紙,幾乎連動一動的力氣都不再有,卻仍執拗地擋在簫風臨身前。

顧浮生似是被他這反映徹底激怒,他厲聲道:“我若是再晚一步,你的金丹就毀了!你覺得自己天賦超群是嗎?你覺得自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可結丹飛升,所以毫不珍惜?為師難道沒有告訴過你,金丹毀去會對靈根造成多大的損害。為師難道沒有告訴過你,你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再練出一顆金丹,甚至永遠也不可能再結丹麽?!”

楚昀有氣無力:“師父,你冷靜一點……”

“我要怎麽冷靜!”顧浮生形象全無,怒喝道,“就是為了這個畜生,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了。說他是禍世災星果真不錯。這等魔道之徒,留著就是個禍害!”

楚昀道:“阿臨的魔道血脈已經被我封住了,他不是魔道之徒。”

顧浮生冷笑一聲:“你以為就你那十多年的修為,就能徹底封住魔道的血脈,你不要自以為是了。簫風臨他本性就是如此,你攔得住他一時,攔得了他一世麽?難不成,你還能守他一輩子,讓他永遠也不入魔麽?”

“我怎麽不能守?”楚昀總算恢覆了些氣力。他把簫風臨攬在懷裏,伸手輕輕擦了擦他臉上的塵土,低聲道,“我守他就是了。”

“你——”顧浮生眼中顯出一絲難以置信之色,“你對他……”

楚昀淡淡打斷:“他是我師弟。”

顧浮生氣得握劍的手都有些發顫,怒極反笑:“好,好啊,好一個師弟……我要是早日覺察到——”

楚昀仿若未聞,他將簫風臨放到一邊,起身走到顧浮生面前,雙膝落地。

楚昀道:“此次事端,皆因弟子失察,未能提前註意到烏邪獸骨已經提前醒來,才讓其有機會趁虛而入。師父要罰,便罰我吧。”

顧浮生面上抽動一下,雙拳在身側緊握,似是恨不得能給他一劍,讓他清醒清醒。不過,他最終還是沒能下得了手。

須臾,顧浮生收了劍,嘆息一聲:“也罷,先回去再說吧。你身上的傷,得好好修養。”

“謝師父。”

顧浮生點點頭,轉身走到蒼顏的屍身身邊。那人雙目微闔,容顏看上去極為祥和。顧浮生擡手一揮,收了蒼顏的屍身。

楚昀問:“師父,蒼顏大師方才是如何封印烏邪獸骨的?”

“以身體為籠,神魂為引,這幾日我四處尋覓,方才找到這種法子。不過,此法雖能成功封印烏邪獸骨,卻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這是以性命為代價的封印之法啊……”

楚昀眼神一暗,顧浮生又道:“不說了,走吧。”

楚昀點點頭,他扶起簫風臨,顧浮生則俯下身,撿起滾落在一旁的烏邪獸骨。沒有人註意到,一縷微不可察的暗影一閃而過,沒入了顧浮生的體內。

顧浮生帶著楚昀與簫風臨回了落華山。

在楚昀的請求之下,簫風臨乃魔道之子的消息最終被隱瞞了下來。此次的事情,也被歸結於烏邪獸骨作祟,附身在簫風臨體內,才引起災禍。而蒼顏大師,則是為了封印烏邪獸骨,犧牲了自己。

楚昀因為失察之罪,被罰禁足房中整整一個月。而簫風臨則因偷盜烏邪獸骨,被罰關押禁地,禁閉三年。

楚昀說是被禁足,實際上也只是臥床養傷。他這三道天雷受下來,加上為簫風臨封印魔性,生生耗費了他近十年的修為。臥床躺了大半個月,身體方才恢覆。不過,身體是恢覆了,但耗費掉的修為卻沒這麽容易回來,就算是楚昀這般沒心沒肺的,也不由得有些低迷。加之被禁足在房裏,不知簫風臨如今怎麽樣,他更是無法安心下來。

這大半個月來,他幾乎是坐立難安,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禁地的簫風臨。好不容易挨到禁足令取消,忙不疊地溜到禁地去找人了。

簫風臨的狀態並不好,他就像一夜之間被抽走所有精力一般,肉眼可見的消瘦下去。此時見到楚昀來找他,總算來了些精神。

二人隔著一道透明的光屏,簫風臨低聲道:“對不起師兄,都是我害了你……”

楚昀不耐煩地打斷他:“好了,我好不容易買通看守師弟,是來聽你道歉的麽?就不會撿點好聽的說?”

“那、那我應該說什麽?”在楚昀面前,他又恢覆了那個不愛說話的乖巧師弟。

“算了,我不為難你了。”楚昀笑了笑,擡起手,一把泛著銀光的長劍出現在他手中。

楚昀將那長劍遞過去。“你的劍先前毀了,這是我特意給你……”他古怪地停頓一下,到嘴邊的話生硬轉了個彎,“給你找人定制的,你看看喜不喜歡。”

屏障只會阻擋人進出,卻不妨礙別的東西穿過。簫風臨接過那把劍,抽出銀制劍鞘,一道銳利寒光驟然將山洞照亮。

簫風臨眼前一亮:“我很喜歡,謝謝師兄。”

“喜歡就好,”楚昀得意一笑。心道這可是他費盡心血,花了大半年才鑄好的劍,這人敢不喜歡?

簫風臨問:“這劍有名字嗎?”

楚昀楞了楞,他這剛鑄好劍就迫不及待給人送過來,這真還沒來得及取名字。他想了想,說:“淩雲劍。”

簫風臨問:“淩雲,何意?”

“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楚昀一本正經道。

簫風臨嘴唇抿起:“我明白了,多謝師兄。還有,先前的事,謝謝師兄救了我。”

楚昀道:“阿臨,師兄只要求你一件事。日後,無論遇到什麽事情,一定不要瞞著師兄。你情況特殊,雖然現在魔性已經被封印下去,但難保不會因為情緒波動,又或執念太深而重新顯露。所以,不管你遇到什麽事情,都要告訴我,好嗎?”

簫風臨擡起頭,認真道:“我答應師兄。”

楚昀微微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去,卻觸到了一片冰涼的光壁:“師兄不求你兼濟天下,捍衛正道。但,我希望……我們永遠不會走到對立面。”

“不會的。”簫風臨低聲道,“無論師兄日後去到何方,我都會永遠站在師兄身邊。我絕不會做任何傷害師兄的事情。”

他的聲音極輕,卻好像是一個承諾,深深刻入骨髓,振聾發聵,久久不絕。

楚昀猛地睜開眼,眼前依舊是斑駁粗糙的墻面。鼻息間是發黴潮濕的氣息,他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從夢境中脫離出來,想起了自己如今身在何方。

窗外薄霧迷蒙,天還未亮起。楚昀這大半夜一直在做夢,連自己什麽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他坐起身,想起方才夢中簫風臨對他說的話,抱著雙膝有些發楞。

過了許久,楚昀低聲道:“你明明答應過我的啊……”

他這話一出,立即怔住了。一個念頭不可避免地從他腦中生根發芽,迫不及待地冒了出來。

難道說,他是有什麽隱情?

這個假設剛浮現出來,他立即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前夜那些糾結、猶疑、退縮,全部被他拋到腦後,夢中簫風臨的模樣還清晰的停留在他腦中,他不相信那人真的只是為了利用他。

楚昀一邊懊惱自己竟不知為何鉆了牛角尖,一邊想馬上去到簫風臨面前,向他問清楚這麽做究竟是為什麽,到底是不是有隱情。

楚昀立即翻身下榻,卻突然雙腿一軟,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這一摔,他竟然許久都爬不起來。楚昀嘗試運起內力,可他周身經脈卻都像是被封住一般,非但使不出一絲靈力,甚至渾身上下,一絲力氣都沒有了。

此時,客房的房門被悄然打開,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進了屋子。

楚昀勉力擡頭看去,那是個陌生的男人,身形出奇地高大。那人臉上輪廓分明,緩緩來到楚昀面前,緩慢地朝他咧開一個陰邪的笑容。他身上穿著一件金色長衫,衣擺委地,原本該是他雙足的地方,竟有一條長長的、覆蓋金色鱗片的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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