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室，沐恩調出了屋子外正對著大門，還有亭子裏兩處監控。

他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就在他進屋之後，林道森從亭子裏走出，主動迎上了出門的男人。

那其實是一個相當英俊的Alpha，金發碧眼，高大健壯，和理查德長得有幾分相似。

他林道森站在一起，只有側臉淩厲的線條能隱約看出他們之間的父子關系。

沐恩記得他好像是叫……阿普頓。

阿普頓·威廉斯特。

監控裏清晰地傳出了他們的對話——

“沒用的廢物！”男人惡狠狠地訓斥，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過去，“把你放在他身邊這麽久，連討他歡心都做不到，要你有什麽用！”

林道森笑著挨了這一腳，整潔的軍褲上印了一個臟兮兮的腳印，他看了一眼，低下頭不緊不慢地拍掉灰塵。

這個舉動激怒了男人，他又是一腳踹過去。

阿普頓能在家族裏站上高位，等級自然不低，這一腳的力道隔著監控都看得出來，林道森被踹得倒退了幾步，踉蹌了一下。

他站穩，沒有再徒勞地拍褲腿，低眉順目地站在一旁，任憑男人打罵。

林道森正對著男人，側對著監控，男人看不到，監控裏卻清晰地記錄下了他的表情——他在笑。

被人連踢帶打，辱罵不斷，他居然在笑。

男人發洩夠了怒意，罵罵咧咧地朝外走去。

就在這時，林道森緩慢地擡起頭，盯著男人的背影，緩緩勾起唇，眼裏卻毫無笑意。

然後，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他擡起頭，精準地捕捉到了監控攝像頭，朝攝像頭一笑，動了動唇，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陪他查看監控的隊長汗毛倒豎，“少校，他剛剛說的是什麽？要調高聲音嗎？”

沐恩道：“不用。”

林道森沒有出聲，調高音量沒用，他知道……沐恩會唇語。

他說的是——再見啦，小少校。

沐恩垂下眼眸，眼底神色莫測。

第二次了，林道森向他告別。

監控裏，林道森幾步追了上去，男人聽到腳步聲回過頭，怒意爆發的一張臉，“你跟上來幹……唔唔唔……”

林道森眼裏爬上紅血絲，連微笑都蒙了層陰影，讓人不寒而栗。

他一手扼住男人脖頸，一手捂住他的嘴，不顧男人掙紮，拖著他朝理查德平日裏釣魚的池塘走去。

隊長切了下一個攝像頭。

“林中校這是……”隊長驚訝地張大嘴，汗毛根根倒豎。

林道森親手淹死了自己的父親。

扼住脖頸，把人按在水裏，直到對方一動不動。

“這就是覆仇的感覺嗎？”林道森並沒有壓低聲音，他的話被監控一五一十地收錄進來，“難怪他們都要覆仇呢，真——”

他舌尖抵著唇齒，把字在唇齒之間轉了千百遍，如同品嘗美酒一般，微笑著說：

“痛快啊！”

沐恩把監控看完，退出了監控室。

理查德坐在大廳裏，哪怕是親弟弟死在面前，也只是短暫的失神。

他看向沐恩，視線淩厲，這個老人還穿著一身頗為滑稽的花襯衫和大褲衩，似乎是準備接待沐恩之後再出門釣個魚。

但此時他的視線銳利如鷹隼，牢牢鎖定了獵物，幾乎泛出了血腥氣，再不見往日裏的油腔滑調的蹤影。

“查到了？”

沐恩點頭，這都不叫查，林道森完全沒有遮掩的意思，從頭到尾當著攝像頭下手，甚至還隔空跟他打招呼。

壓根就是……做給他們看的。

“人呢？”他問。

理查德道：“我出來的時候已經逃走了，我讓人去追了。”

沐恩欲言又止，理查德道：“我弟弟……屍體已經帶走檢驗了，我剛剛看了一眼，他脖子上有扼頸的痕跡……”

沐恩在他面前蹲下來，望著他：“老師，我覺得林中校他……”

“怎麽？”

沐恩嘆了口氣，起了另一個話頭，“您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我的猜測嗎？”

他來找理查德之前，簡單地和他說了自己的猜測。

事情發展到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有三種可能。

第一種，林道森是帝國間諜。他從小嫉妒親生哥哥，勾結了帝國暗害他，自己取而代之，謀求上位。

第二種，瑞文是帝國間諜，他現在做的一切……接近迦南，拜艾伯特為師，包括認回斯圖爾特家族，都是他布置好的棋子。

第三種，這是最嚴重的……

“林道森中校能走到今天，讓您痛恨他卻抓不到絲毫證據，他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如果我調查他的過程中遇到了阻力，這是很正常的，如果遇到阻力，就像調查艾伯特那樣，因為淮殷的沈睡而遇到難題，然後就得到突破性的進展——對方放出了雷哲·南玻，然後調查過程一帆風順，這說明背後的有人在把這件事往外面捅……”

沐恩心底發沈，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

“這說明，他也是被幕後之人拋出來的又一個擋箭牌，或者說，除掉您的那顆棋子。”

瑞文想上位，要除掉的，除了艾伯特，還有……理查德。

理查德自己不犯錯，他想要拉他下馬，就要給他制造汙點。

親侄子、一手栽培的繼承人叛國，這個汙點足夠摧毀他。

第三種可能……

“——林道森和瑞文，都是……帝國間諜。”

是的，他們都是。

不然解釋不通林道森的舉動。

他知道自己被人控制了不能離開首都星，於是用計調來了阿普頓，於是遠在光年之外的阿普頓忽然來訪，他隱忍了那麽多年，卻在現在忽然動手，他是想……離開之前報仇。

還有，和他說艾利克斯的心事，監控裏告別，

他是心知肚明，自己馬上要被當做棄子拋出來吸引視線，被榨幹最後一點價值了嗎？

叛國已成事實，但哪怕被揭露出身份，也絕不放過另一個人，讓他坐收漁翁之利。

林道森到底是要比艾伯特更聰明一點。

沐恩十分欣賞。

林道森臨死反撲，幫他確認了猜測。

不過……還需要一點佐證。

景山監獄迎來了一個貴客。

這座監獄建立在首都星西側，裏面關押的凡人極少，但數量十分穩定——

不出意外的話，被關入景山監獄的人，基本不會有機會出去了。

這裏關押的大多是罪大惡極的犯人，凡是進了這座監獄，基本只有一個下場，那就是老死在這裏。

迦南就被關押在這裏。

隔日，迦南被獄警帶到了訪問室，沐恩坐在玻璃後，默不作聲地打量迦南。

他險些沒認出迦南，短短幾個月，這個曾經被譽為聯邦玫瑰的Omega已經蒼老的不像樣了，兩頰松弛下垂，鬢角花白，和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普通老嫗沒有任何區別。

這很正常，就像沐恩曾經威脅他的那樣，她的皮相全賴昂貴的基因手術維持，離開了基因手術，她就像司令官府邸裏那一院玫瑰，會在狂風暴雨中迅速枯萎。

但她的精神狀態不錯，看到沐恩時有些驚訝，卻沒像往常那樣富有攻擊性。

就像是……被這幾個月的監獄生涯磨平了棱角，隱約有了幾分符合她真實年齡的安詳。

“我來這裏，是有一件事，想問問你。”

沐恩開門見山，從身側拿起一個文件袋，打開之後，從裏面倒出了一張照片。

在這個時代，這種覆古的東西已經很難看到了，難得這張照片保存的非常好，除了氧化泛黃，幾乎沒有破損。

這是理查德在搜查司令官府邸時找到的……

他十六歲時的照片。

迦南看了一眼，大致明白了他想問什麽，饒有興致地勾起唇，淡淡道：“我可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個條件。”

“你說。”

迦南隔著玻璃望著他，視線在少年逐漸長開的五官上轉了一圈，倏地一笑：“放心，我不會為難你。”

沐恩不置可否，他還是討厭迦南，非常討厭。

如果不是必要，他這輩子都不想見這女人。

迦南忽然問：“艾莉森最近怎麽樣了。”

沐恩冷眼看著她，沒說話。

“你問我一個問題，我也問你一個問題，這交易其實很公平，我也沒占你的便宜，你如實回答我，我就如實回答你，如何？”

迦南強作鎮定，雙手勉強交握，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底氣一點。

“她很好，嘴角養好了傷，已經回了軍部，還是擔任原職。”沐恩道。

沐恩眼睫微微一顫，被銬在桌面上的雙手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

許久，她才說：“挺好的。”

“不過她的職位其實不太好，經常出外勤，有點危險，如果可以的話……”

沐恩冷聲打斷了他，眸子裏不帶半點情緒，一字一頓：“這和你無關。”

迦南僵住。

她咽了下喉嚨，找回呼吸，勉強地笑了一下，把嘴角扯起，玫瑰色的眼眸裏卻突然流出了眼淚，淚珠晶瑩，沿著她已經蒼老的面頰滑下。

沐恩冷漠地看著她：“現在輪到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迦南艱難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緒，想擦眼淚，雙手卻被控制住，動彈不得，只能任憑眼淚在臉頰上變冷。

她忍著難堪，偏了下頭，等嗓音恢覆正常，才繼續開口：

“照片是瑞文給我的，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盯上你的，他的心思一直很深，說是合作，但是我們幾乎沒見過面，他也不會告訴我他的計劃，只會在背後指揮我怎麽做……”

沐恩印證了心裏的猜測，沒有半點繼續談話的意思，他收起照片站起身，就想離開。

“沐恩，我……”

沐恩頓住腳步，等她說完。

“……對不起。”

她和艾莉森道歉了，也和澤維爾道歉了，但是還沒當面對沐恩道過歉。

她這荒唐不堪的一生……該對她道歉的人已經用命償還了，剩下的……

“如果你實話告訴我，我未必不會幫你。”沐恩轉過頭，看著玻璃窗內蒼老的女人，“哪怕是那件事之後。”

他不是聖人，但傷害還未造成，他會找罪魁禍首報仇，不至於這樣痛恨迦南。

“你不該這樣利用艾莉森。”沐恩說，“迦南，她是真的喜歡你，你原本有機會……”

他停了話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迦南看著他走遠的背影，感受著臉上冰冷的淚痕，也沒有再開口。

她知道沐恩要說什麽。

她原本有機會被愛，有機會被人從泥沼裏撿起來，洗幹凈滿身汙垢，重新……成為人。

是她自己搞砸了。

她選擇相信瑞文，瑞文確實幫她報了仇，但是也讓她失去了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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