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就把人聽迷糊了。

沐恩微微蹙起眉，不解地問：“你說那不是他？”

淮殷艱難地說：“不是。”

諾亞是個急性子，憋不住話：“你這一會兒是一會兒不是，好歹給個準話啊。”

淮殷也有些歉意，生怕自己說的吞吞吐吐不明不白惹人厭煩，十分用力想要說話。

但他喉嚨裏發出的聲音粗啞難聽，再加上底氣不足聲音小，一說快了，連續幾句話眾人都沒能聽清。

他張了張嘴，頹然地靠在枕頭上，眼眸黯淡了下來，像漂亮的黑玉蒙了層灰燼。

沐恩安慰道：“別急，慢慢說，我們在聽著。”

淮殷微不可見地點點頭，眼裏滿是感激。

他吐字艱難，每說一句話都像是在上刑，但是昏迷了近千個日夜，有太多話想說了。

他斷斷續續的話將三年前那個傍晚帶回了眾人眼前——

那是一個秋日。

淮殷難得放假，回家和父母團聚。

他的家鄉在翠鳥星一個小城，在他入選天才培養計劃，前往首都星求學之後，一家人難得能夠團聚。

科恩是他男朋友，兩人約好了趁著假期帶回家見見父母，那晚家門被敲響時，他只以為是愛人到了，毫無防備地開了門。

當時誰也不知道，他打開的是怎樣一扇門。

那是地獄的大門。

他的愛人帶著一隊士兵闖進了家裏，臉上的表情陌生到讓人不寒而栗。

彼時，他的父親正坐在客廳喝茶，母親擦著手從廚房出來，笑容滿面地寒暄。

年僅三歲的弟弟抱著皮球在陽臺上玩，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士兵抓了起來。

隨後的事情淮殷不願意回想。

他只記得他無數次質問科恩。

也無數次咒罵，用盡了畢生的臟話和最惡毒的詛咒。

然而科恩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陌生人，或者說在看一條待宰的魚，饒有興致地看他在案板上垂死掙紮。

目光冷酷而殘忍。

最後，科恩帶著人，澆上汽油揚長而去。

淮殷痛苦地閉上眼，眼前恍惚又出現了父親被人按倒在地活活毆打致死時死死盯著虛空的眼睛，耳邊是母親撕心裂肺的慘叫，滿目血紅，殘肢破碎，還有他弟弟……

三歲的弟弟。

他離家時弟弟剛出生，兄弟倆相處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

此時，那張純稚可愛的小臉支離破碎，身體也支離破碎。

一塊一塊地擺在他面前。

為什麽？

他問。

得不到答案。

愛人熟悉的臉是那麽陌生，踏過一地血泊，居高臨下，踩著他。

他說了進屋後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怎麽就這麽頑固呢？”

似嘆息，似無奈。

----

病房裏一片寂靜。

窗外陽光明媚，微風徐徐，病房內彌漫著溫暖的花香，淮殷卻感受不到半點溫暖。

他渾身發寒，手腳因為痛苦和憤怒僵硬得抽筋，只有胸口劇烈起伏，像脫水的魚。

澤維爾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怎麽就這麽頑固呢？

這話說的，就像是他在威脅誰，但是那個人卻不願意屈服，所以他才發出這種感嘆。

但是淮殷又說那是科恩說的唯一一句話。

也就是說，他是不知道科恩到底想要什麽的，進一步推測，科恩想要得到的東西不在他身上，他只是那人達成目的的一個工具。

——用來脅迫那人屈服的工具。

可是淮殷背景簡單，全家都死在那場大火裏，唯一的愛人就是促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還能用來威脅誰呢？

而且……澤維爾把淮殷的話在腦海裏過了一遍，一字一字，最後得出結論。

淮殷在形容科恩時，有一個詞被反覆提及。

——“陌生”。

總共用了十二遍。

過了許久，淮殷的情緒才平息下來。

然後他說了一句話：“那是科恩，我能確定這一點，但那也不是科恩。”

又是這句話。

但這次，沐恩卻有點明白了。

沐恩問道：“你的意思是，那天來的人確實是科恩，但是，又不是他？”

淮殷點點頭。

澤維爾臉色也一點點凝重起來。

諾亞左右看了看，耐不住地問：“你們在這打什麽啞迷呢？就不能明說嗎？”

澤維爾小聲給他解釋：“他的意思是，人確實是科恩，但是……又不是他。”

諾亞：“?你說屁呢，有區別嗎。”

澤維爾思忖片刻，試圖找出一個說法讓他能聽懂：“大哥，你聽說過靈魂這個說法嗎？”

諾亞：“廢話，當然聽過，不過，這玩意兒不是小說設定嗎，你說這個幹嘛？”

“這就對了，淮殷的意思是，身體確實是科恩的身體，但是裏面的靈魂不是科恩的。”

——那是科恩，卻又不是他。

諾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美艷的面龐隱隱發白，抖了抖：“操，你別嚇我，這大白天的，你給我講鬼故事呢？”

澤維爾攤開手，表示他也不太相信。

但這就是淮殷想表達的意思。

陌生、那不是他、還有那個……隱形的被威脅的人。

他心裏不由得想到一件事。

一件困擾了他很久的事。

他和沐恩初遇時，曾遇到一只B級雄蟲，那是一只棕熊。

沐恩和他說過，他那次去到薇若拉星，是為了追查帝國的一項禁忌實驗。

他當時懷疑這項實驗是某種禁忌藥物的研究，就像興奮劑。

但是興奮劑在黑市流通已久，雖然被法律明令禁止，但委實到不了“禁忌實驗”這個等級。

後來沐恩的化驗分析也證明了這件事。

棕熊沒有被註射興奮劑。

也沒有任何類似成分存在於他的身體裏。

他和沐恩閑聊時，沐恩問他有沒有察覺到那只雄蟲哪裏怪異。

澤維爾還記得他當時的回答是——

那只雄蟲特別……弱。

就像是剛出生的幼崽，沒有任何戰鬥常識，只知道胡亂的抓和拍。

而且，棕熊本能地害怕他的氣息，卻一直不怕死地往上湊，不斷挑釁他，就像是……不知道蟲族社會裏的尊卑常識。

他和沐恩當時只以為是他被破壞了神經的緣故，但如果……那就是帝國禁忌實驗的產物呢？

棕熊不會蟲族之間的戰鬥，不知道低級雄蟲必須臣服於高級雄蟲，更甚者壓根沒認出來他其實是高階同族，其實是因為……

他原本是個人？

澤維爾閉了閉眼，暗嘖了一聲。

“我當時被憤怒和恨意沖昏了頭腦，只想著他瘋了，想不通他為什麽要那樣做，但是後來昏迷這麽久，我一直陷在這個夢裏，不斷重覆那天……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

澤維爾收回思緒，睜開眼看向淮殷。

淮殷一邊回憶一邊慢慢地說：“他們好像一直想讓我求饒，一直強迫我看向某個方向，現在想來……”

澤維爾瞬間了然。

想讓他求饒，是在刺激“那人”的神經。

一直強迫他看向某個方向，可能是那群人一直在用某種隱形的設備錄像……

不，不對。

澤維爾心底一沈。

如果想通過這樣的方式讓人屈服，用錄像嚇人明顯不可取。

錄像說明事情已經發生了，已經發生的事對人的威脅力度是有限的，因為過去的事是不可挽回的，最好的方法其實是……

“他們在折磨我，直播給……誰看。”

淮殷說完這句話，幾人也跟著沈默。

如果他們的猜測是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就很明顯了。

——那是真正的科恩。

不知何時被奪取了身體的科恩。

在淮殷簡單的人際關系中，也只有他，雷哲·南玻的兒子，值得這麽費勁周折地設計威脅。

假科恩頂著他的臉大搖大擺地行兇，真科恩卻被控制在不知明的地方，只能眼睜睜看著愛人被折磨。

即使東窗事發，那又如何，誰都能看到，行兇的人是“科恩·南玻”。

一時間沒人說話，溫暖和煦的陽光灑在身上，反而讓人渾身冰涼，氣氛壓抑得讓人心頭窒息。

淮殷靠在枕頭上沒說話，眼神死寂，仿佛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諾亞幹巴巴地安慰道：“至少……被殺那個不是真正的科恩，警察沒抓錯人，他死有餘辜，也算是告慰了那什麽在天之靈……”

澤維爾為自家蠢萌的老哥感到憂傷。

只能使勁拽了拽諾亞袖子讓他不會說話就別說了閉嘴吧沒人把他當啞巴。

幕後黑手掌握了這樣的技術，能神不知鬼不覺換一次，就不能換第二次嗎？

那人這麽囂張地做事，難道是因為知道自己死定了所以破罐子破摔？

肯定是幕後黑手保證會把他救出來啊！

諾亞被弟弟一拉，智商拖著老爺車繞整個星球一圈，終於後知後覺反應了過來，瞬間閉嘴自閉了。

“他說的對。”沐恩忽然開口。

澤維爾詫異地看過去，微微瞇了瞇眼，思維飛速運轉。

“那些人能費這麽多功夫來讓科恩屈服，就說明他身上有那些人想要的東西，那些人不會輕易殺他。”

澤維爾動了動唇，最終還是沒說話。

那些人想要的是什麽，不動腦子都能想到，無非就是南玻教授手裏掌握的長壽技術。

南玻教授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雖然平素十分平易近人，但涉及到原則問題，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硬。

再加上保護嚴密，就算想下手也不方便。

但他兒子顯然就好下手的多了。

作為南玻教授獨子，他很可能是知道南玻教授的研究成果的。

但是，如果做到這個地步也得不到……

還不如殺了。

科恩得知了敵人這麽大的秘密，如果他不松口叛變，那敵人不可能讓他活著回來。

而且……

殺了科恩，還能栽贓給聯邦，誘導南玻教授徹底死心，下定決心叛國。

等等……

澤維爾在正午的陽光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科恩能被替換，南玻教授為什麽不能被替換？依照幕後黑手的心狠手辣，他絕對做的出來！

他下意識看了眼沐恩，沐恩察覺他的目光，淡然回望。

兩人眼神一觸即分。

今天的問話已經持續了很久，淮殷的精神承受能力到了極限，整個人都昏昏沈沈，陷入了半昏迷狀態。

三人起身朝病房外走去。

諾亞脫下防護服，一擠一把水，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流了一身冷汗。

“靠，當初跟那老蠍子幹架的時候都沒流這麽多汗，這是真嚇人。”

說完，才發現身旁的兩人都沒說話。

他懟懟弟弟，不耐煩道：“你擱這裝什麽深沈呢？”

澤維爾翻了個白眼，“大哥，你要不是能打，就你這張嘴，都得被人天天套麻袋。”

諾亞：“?什麽意思，你嫌棄我。”

澤維爾甩掉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想了想，說：“嫌棄不至於，但我確實想揍你——主要是這事確實嚇人，我感覺晚上可能會做噩夢，要不咱倆打一架發洩一下？”

諾亞：“滾！”

他抹了把頭發上的汗水，又罵了一聲，“換你倆守了啊，我洗澡去了，在這地方寸步不離好幾天，老子都要臭了。”

“行行行。”澤維爾滿口答應。

打發走了諾亞，澤維爾跟著沐恩去了他上次那個實驗室，門一關，他直白地問道：“你在擔心什麽？”

沐恩反問：“你在想什麽？”

“……南玻教授。”澤維爾說，“我在想他是不是也被換了……不過這事確實匪夷所思，我到現在還覺得很假，你覺得呢？”

沐恩許久才說：“靈魂這個概念由來已久，不是現在才有，在母星上時這個概念就流傳得非常廣了……只是一直沒人能夠證明靈魂真的存在。”

澤維爾：“所以你不信？”

“不，我信。”沐恩說，“不過不是因為淮殷的話。”

沐恩不是個容易輕信別人的人，澤維爾從認識起就被他不斷試探，太清楚這個了。

這會兒聽他一說，他敏感地猜到了什麽：“難道是……除了科恩，還有其他人身上也發生過這種事？”

——一夜之間就像換了個人，性格習慣全部改變，完全判若兩人。

沒讓澤維爾猜測太久，沐恩說：“還記得你來的時候說的，我和理查德做交易的事嗎？”

澤維爾有些不悅。他當然記得。

“我當時是答應他，幫他找一個人。”

“聯邦副司令官要你幫他找人？”澤維爾眼梢微微一揚，詭艷眉目裏滿是不信，“我沒聽錯吧？”

“因為他找不到，那個人在幾百年前人間蒸發，他用盡辦法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幾百年前人間蒸發……這話好熟悉。

而且，和理查德一個時代的人……

澤維爾無語地問：“你說的該不會是林迦南吧？”

沐恩：“你認識？”

澤維爾：“林子羨他姑奶奶啊，他跟我說過。”

沐恩無言片刻。

澤維爾猜測道：“該不會是理查德也喜歡林迦南，奈何佳人喜歡上了威斯特，只能把愛藏在心裏默默守護，後來林迦南失蹤……”

說到這，澤維爾頓了一下，狐疑道：“不對啊，除非世界上真的有時空隧道，不然林迦南一定是被人給藏起來的。”

“在首都星只手遮天到這個地步，連執掌聯邦數十億軍隊的司令官和副司令官都找不到人，有這種人？——不會是他賊喊捉賊吧？”

沐恩：“……他不喜歡林迦南。”

澤維爾更懷疑了：“那他找林迦南幹嘛？人都失蹤幾百年了，連她丈夫和親爹都放棄了，他還在找，這正常？”

沐恩扶額，無語地說：“首都星這些家族的小輩都是一起長大的，細說起來都是發小，但是關系真沒那麽好，他真不喜歡林迦南，他找林迦南是為了……”

說到這，他有些躊躇。

澤維爾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為了什麽？”

沐恩低垂目光思慮半晌，擡起眼簾：“為了——司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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