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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重生農家母

作者:麻辣香橙

文案:

窮苦一生的農婦馮玉姜重生了,重生在大女兒出嫁前的頭天晚上。那是一九八零年,馮玉姜三十四歲,兩兒兩女。重活半輩子,她覺得自己最明確的任務,就是把前世她那幾個渣媳婦渣女婿統統pia掉,至於自己那個渣渣的丈夫,就隨他去吧!哪知她一個不小心,把兒女都整成了富二代,新的局面開始失去控制..... 作者承諾:清新溫馨好種田。前半部鄉村風,後半部戀情梗。前兩章微微有些苦澀,之後橙子會慢慢往裏面加糖,燉一鍋清甜爽口的冰糖雪梨。

文中涉及的地域背景、風俗物產是在蘇北魯南一帶。

內容標簽:重生 婚戀 勵志人生 時代奇緣

搜索關鍵字:主角:馮玉姜 ┃ 配角:鐘傳慧馮曉萌 ┃ 其它:清新溫馨治愈系

晉江金牌編輯評價:

窮苦一生的農婦重生回到中年時,重新面對兒女一堆,渣夫惡婆婆,從弱勢中一步步強大起來,通過自己的奮鬥去改變自身和兒女的命運。

優點:本文接地氣現實向,沒有金手指,沒有萬能空間,家長裏短養孩子,吃吃喝喝好種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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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妝鼓

馮玉姜活了六十八歲。

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馮玉姜沒少叫兒女犯難。

老了,腦子好幾年不清醒了,夜半三更的怎麽就亂跑出去,在大門外頭又哭又笑,老頭子追上來,狠狠踹了她一腳,右腿骨頭摔斷了,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兩個月,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兒女們把她擡到醫院,醫生說好幾樣病,準備後事吧。

她記得小兒媳守在她身邊,給她擦身子,洗臉,擦屎刮尿,把牛奶含在自己嘴裏,用一截輸液的軟管子一口口餵她。馮玉姜看著小兒媳泛紅的眼睛,心中就一陣陣發暖。小兒媳一向最孝順。別的兒子媳婦都不敢上前,她這睡床不起兩個多月,屋裏哪還有一點好氣味?

她還知道,兩個女兒在隔壁屋裏給自己做壽衣。當地有個說法,臨死前要看一眼自己的壽衣,認得出來,才能帶到那邊去。不認得自己的壽衣,就得光著身子赤著腳上路。

面對死亡,馮玉姜很坦然。人哪有不死的,老了還不死,那不成妖怪了?

她聽到院子裏又吵吵了起來,不用問,大兒媳和二兒媳又是為著買棺木出錢的事鬧上了。她打針要花錢,送殯要花錢,像她這樣等死偏就不死,還要花錢,難怪讓兒女們厭煩!

馮玉姜緩緩吐出一口氣,竟然有種輕松的感覺。

她的意識停留在一片哭喊聲中。她感覺到小兒媳握著她的手,在大聲喊著什麽,兩個女兒撲上來大哭,兒孫們都圍過來了,老頭子那張門神臉湊到她眼前,伸手試了試她的鼻息,吩咐著:

“咽氣了嗎?趁著剛死還有點熱乎,抓緊把壽衣給她換上。等僵了就不好換了。”

兒媳婦們開始大聲嚎哭,向四周的村民鄰居報喪。大兒子找來幾張火紙,拿糨子糊了個錢褡褳,在馮玉姜靈床前燒了,便開始專心燒紙錢。黃泉路上,總得把路費給備足了。從現在起,他就是大孝子,除了燒紙哭靈,別的事兒是一概不問的。

小兒媳婦抽泣著去鍋屋燒米湯,人死三天內,還帶著對人間的留戀,魂魄不會去陰間,會在城隍廟暫住,要趕緊去村頭的城隍廟送湯,讓亡靈暖暖和和的上路。

嚎哭聲很快驚動了小小的村子,本家近鄰收到了訊息,陸續來到馮玉姜的靈床前,哭個幾聲,便開始有條不紊的準備喪事。每一處農村都有各自的風俗,送殯,自然也有村民們熟知的那一套風俗和程序。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沒有什麽不好接受的。

******************

“媽,媽,你快起來,我奶喊你了。”

“媽,你咋打盹了?我奶讓你趕緊出去。”

馮玉姜模模糊糊地睜開眼,恍惚中看到了一盞煤油燈。感覺是有人推醒了她,已經跑出去了,留下一個小小的背影。

馮玉姜發現自己靠著床沿坐在地上,她扶著床站起來,驚奇地環顧四周。這是——

這是她熟悉的小院子,院子西邊有一顆大槐樹,東墻外不遠就是清泉河。這三間茅草房,她記得早在一九八六年大兒子結婚時,就拆掉建了瓦房。

馮玉姜聽著外面的鑼鼓聲聲,坐在屋裏發楞。床上、地上擺滿了東西。搪瓷臉盆、茶壺、暖瓶……靠西墻放著兩口木箱,新的,還散發著油漆的味道。北側放著一張三屜桌,還有兩把木椅,同樣紅亮的新油漆。挨著三屜桌擺著一臺縫紉機,上面罩著塊防塵的紅花布。這是大女兒的嫁妝,想當初這嫁妝在這貧窮偏遠的小村子裏算是一等一的了。

這竟是她大女兒出嫁的頭天晚上。

馮玉姜記得自己生在46年,十六歲嫁到鐘家,第二年生了大女兒,大女兒十七歲出的嫁,那該是一九八零年,她三十四歲。

那年小兒子還沒出生呢!

屋子小,這樣擺滿了東西,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馮玉姜端起地上的竹簸籮放到三屜桌上,目光落在簸籮裏的東西上。那都是按風俗給大女兒置辦的,紅雙喜的龍鳳碗、紅筷子、梳子、篦子,還有——鏡子。她拿起鏡子,湊到煤油燈下端詳,那是一張三十幾歲的農婦的臉。

人活一輩子哪那麽容易,她竟然回到了三十四歲!老天爺這是可憐她,還是嫌她受的罪不夠?

“媽,你快點來吧,我都忙不過來了。”

馮玉姜擡起頭,看到大兒子山子扶著門框叫她。十五歲的山子長得像根細面條,一件舊軍裝掛在瘦小的身體上晃蕩著。

“媽,外面來人添箱了,你快出去吧!”

馮玉姜連忙應了一聲,說:“叫你二妹一起去接馃子。”

“二妹她太小,有些添箱的人她認不到,沒法子記賬。”山子說完,扭頭跑了。

馃子,是蘇魯一帶一種用面粉和糖炸制的小食品,當地大閨女出門子,親戚朋友來“添箱”,兩包馃子是必備的。

馮玉姜放下鏡子,連忙轉身出去。大門外面,熱鬧的鑼鼓震天響,這叫“催妝鼓”。村裏各家各戶聽到鑼鼓聲,便知道村裏有人家閨女出門子,循著鑼鼓聲來瞧熱鬧,有來往的便帶著粿子來添箱,交情好的會送些枕套、毛巾之類的物件,有的還會封幾塊錢的禮金。

村裏誰家來了,送了什麽,必須要拿賬冊子記得清清楚楚,改天人家有喜事,也要去隨禮,馬虎不得的。二丫年紀小,才十二歲吧,應付不了這麽大的事情。

馮玉姜走出大門,借著月光,影影綽綽看到好多人湊在門外,熱鬧的很。山子和二丫都站在門旁,見到有人托著兩盒粿子走過來,山子連忙接過粿子,同時一把拉住那人往屋裏走。

“六嬸子,叫你花錢了。快屋裏坐。”

馮玉姜迎上去,親熱地拉住客人,說:“她六嬸,叫你花錢了。”馮玉姜認出這是村南王六家的,算算她才不過二十幾歲,年輕得有些眼生。馮玉姜還是習慣她幾十年後滿臉褶子的樣子。

“嫂子說的什麽話,大侄女出門子,我還不應該來的?”兩人說著進了堂屋,王六家的拉著馮玉姜的手,把一張展開的票子放在她手上,說:“給大丫買點東西。”

馮玉姜一看,兩塊錢。那時候日子窮,兩塊錢在村裏算是拿得出手的禮金了。馮玉姜連忙客氣道:“她六嬸,你來了我就高興,還送了粿子,這禮錢可不能再收了。”

“嫂子看你說的,我是給大丫的,又不是給你。”王六家的說著,把那兩塊錢塞回馮玉姜手裏。馮玉姜客氣了一下,便拿去交給自己的婆婆。

“媽,您記下,她六叔家給的,兩盒粿子,兩塊錢。”

村裏誰不知道,馮玉姜一輩子不當家,攥在婆婆和男人手心裏。這錢,她是不敢多拿一會子的。

鐘母這時也就六十歲不到,頭發白了一半了,梳得一絲不茍,在腦後挽了個圓髻。她接過那兩塊錢,轉身端了個板凳。

“她六嬸,你坐。”

“不坐了。我去看看大侄女的嫁妝,聽說備辦的可好了。大娘你真疼大孫女子,陪送的嫁妝真舍得。”

鐘母漾出滿臉的笑:“疼老大,慣老小。我們家大丫的嫁妝,都是用最好的木料,請最好的木匠打的。就連盆呀壺呀,我都是挑好的買。反正她爸在供銷社呢,咱不愁買不到。縫紉機咱這鄉下雖說不興,咬咬牙也給她買了。”

“那是。大丫多好的福氣呀!聽說婆家也是一等一的人家呢,公公當著生產隊隊長,日子過得厚實,女婿更是俊巴巴的!”王六家的拍著鐘母的胳膊,連聲附和。

“嗨,還行吧!不窮就是了。”鐘母臉上很是滿意。

王六家的去到西屋,看了大丫的嫁妝,誇了半天才走了。馮玉姜送她出去,見到山子和二丫來回迎客人接馃子,忙得很,便問道:

“你大姐呢?”

“不知道。大姐出門子,她自己卻躲一邊清閑。”說話的是二丫,這丫頭一向要強,脾氣也倔強,隨她爸。

馮玉姜默默站了站,說:“你兩個做弟弟妹妹的,給姐姐忙喜事應該的,把客人招待好了。”說著她轉身進了院子,心裏思量著,西屋沒有,堂屋也沒有,東廂房裏她爸正在跟幾個本家叔伯安排明天的喜事,大丫肯定不會在裏邊,這丫頭哪兒去了?她隱約想起來什麽,忽然心裏一動,便去堂屋叫出八歲的二兒子,悄悄地吩咐他:

“剛子,你去東河邊轉轉,看你大姐在沒在。”

剛子答應一聲,扭頭就想跑,馮玉姜一把拉住他,說:“悄悄的,別亂喊亂叫的啊!”

看著剛子穿過門口看熱鬧的人跑遠,馮玉姜暗暗嘆口氣,轉身進了西屋。她找出剪子,拿起竹簸籮裏的紅紙,開始剪喜花。給大丫陪嫁的這些東西,都要放上紅紙剪成的喜花,圖個喜興吉祥。

馮玉姜把大張紅紙折疊成合適的方塊,握住剪子靈巧地剪下去,再一層層展開,便剪成了一張並蒂蓮花紋的大團花,中間嵌著雙喜。她把剪紙放在臉盆裏,大小正合適。接下來,她需要剪兩個小的團花,放在水壺和暖瓶上。

剛把紅紙折好,剛子跑了進來。

“媽,大姐在河北邊石墩上坐著玩呢!叫我先走,說歇歇就回來。”

“就她自己?”

“嗯,沒有旁人。”

“哦,你去玩吧。”馮玉姜叮囑道:“別跟你爸說。”

“為什麽?”

“哪有為什麽!你大姐要出嫁了,害羞呢!”馮玉姜說著,手中又剪出一張喜花,她拿起水壺蓋,放上喜花,再把蓋子蓋上。蓋子壓住了喜花,閃出一圈石榴花紋樣,紅色喜花襯著銀亮的水壺,十分喜慶。

☆、長生面

大丫回來時,催妝鑼鼓已經歇了,湊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馮玉姜正在數粿子。鐘家的日子在村裏算是殷實的,村裏哪家有個紅白喜事,鐘家一般都會去隨禮。再說丈夫鐘繼鵬在鄉裏供銷社工作,村子裏的人時不時會用得著他。所以,今晚收到的粿子挺多,堆滿了一張小方桌。

“媽,一共收了一百零六包,有四包是餅幹,兩包白糖,兩包水果糖疙瘩。剩下的都是粿子。”馮玉姜數完,對鐘母說。

鐘母說:“不少。前陣子周老四家閨女出門子,統共才收了六十幾包馃子。那糖疙瘩是我三妹的媳婦送來的。誰家給的白糖?”

“南莊五姑給的。”馮玉姜回答。

“她倒是有心。”鐘母說,“應該夠用了。留下三十包粿子,其他的都給大丫帶上。”鐘母說著,眼梢掃到大丫進來了,便問道:“大丫,你看夠不夠?”

大丫看看堆放桌上的粿子,一盒盒碼得整整齊齊,散發出一股股甜香。她隨手拿起一包,打開來遞給旁邊眼巴巴的剛子,才說:“奶,你安排吧,先得留夠家裏用的。”

剛子抓起一顆粿子就往嘴裏塞,馮玉姜搶過粿子盒,用手指戳了下剛子的頭,說:“就知道吃,讒死你。”她把粿子捧到鐘母跟前,說:“媽,你先嘗嘗。”

鐘母捏起一顆馃子送進嘴裏,嚼了幾下說:“是好粿子,炸得酥,糖裹得也不少。剛子,拿去跟你哥他們分著吃吧!”她說著把粿子遞給剛子,剛子接過去,飛快地跑了。

“她婆家那頭戶門大,本家近房多,粿子用的肯定多,先盡著大丫帶。咱家留三十盒,四天瞧親用八盒,六天叫親用八盒。明早上待客喝茶再用個四五盒,剩下的酬謝鑼鼓家什和送親婆子,夠了。”

戶門大,就是說本家宗族多,是大姓。在農村,戶門大就意味著人多力量大,不會像單門獨戶的人家容易被欺負。

娘家收到的馃子,會給新媳婦帶去婆家,婆家用這些馃子來招待親朋,所以當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又叫“吃喜馃子”。婆家戶門大,需要的馃子就多,娘家給帶的太少了,會被婆婆看輕的。

鐘母安排完,擡手捶了捶肩膀,說:“哎呦這一天操忙的。”

馮玉姜忙說:“媽,你盡早歇著吧,我去裝箱子。”

“你先去給大丫燒水洗頭,洗澡。大丫去把長生面搟好,記住面條切寬寬的,寬心面嘛!都忙完了再裝箱子。”

鐘母吩咐著,從衣兜裏掏出一把硬幣,遞給馮玉姜說:“給你裝箱子用,規矩都知道吧?”

“知道的,媽。”馮玉姜接過那一把二分、五分的硬幣,鐘母又掀起衣襟,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三張十塊的錢,拉著大丫塞到她手裏。

“大丫,家裏也不富,這是給你的壓腰禮。”

所謂壓腰禮,其實就是娘家除了嫁妝之外給姑娘的錢,嫁過去以後,這就是小夫妻的私房錢了,按說非到不得已,婆家是不該過問這錢的。別小看這三十塊錢,那時候,街上的大菜包子才五分錢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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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麻利地燒好了一大鍋水,旁邊大丫還在搟長生面。馮玉姜順手摸了個小木凳,坐下來看著她搟面。

這長生面,又叫“過路面”,是當地結婚必須有的風俗,面條要新媳婦在頭天晚上親手搟好,切得寬寬長長的,拿紅紙條裹上,配著兩個龍鳳碗、兩雙紅筷子,還有兩個雞蛋,兩棵小蔥,一並放在簸籮裏,到婆家新娘子一進門,便有新郎的弟弟或族弟端了去廚房,請兒女雙全、父母健在的“全福人”給煮了,端去給新郎新娘一起吃。

不過這面只是放在開水裏稍稍打個滾,雞蛋、小蔥都是下鍋就出來,說穿了就是一碗生的面。

新郎新娘對坐吃面,周圍看熱鬧的親友便會起哄地問:“生不生?”新娘恐怕早已羞紅了臉,新郎則會應一聲:“生。”眾人再追問:“生幾個?”新郎也就紅了臉溜出去了,留下滿屋子笑鬧的親友。

馮玉姜目光落在大丫轉動的搟面杖上,漸漸出神了。她還在想,是不是再眨幾下眼,夢就醒了,她仍舊氣若游絲地躺在病床上?

“媽,你去歇會兒吧,累都累垮了。”大丫看著她說。

“傻閨女,媽今晚哪裏還有覺睡?你先洗頭、洗澡,媽去給你裝箱子。”馮玉姜起身走出鍋屋,扶著門框頓了頓,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大丫專心搟面,只看得到烏黑的頭發,兩條大辮子幾乎垂到面案上,晃呀晃的。

大丫搟好了面條,托在手上,拿到西屋來。她默不吭聲地剪了一段紅紙條,仔細把面條攔腰裹上,擺在簸籮裏,便又轉身出去。等她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回來,馮玉姜已經把箱子裝好了。

“大丫,你過來看著。那三屜桌的抽屜裏,每個都有兩盒粿子,這兩包糖疙瘩,也鎖在抽屜裏,明天晚上拿出一包來打發鬧房的。其他粿子都擱在這兩口木箱裏。那兩包白糖,給你放在箱子角落了,過門第二天早晨給你公婆端茶,記得拿出來用上。”

大丫“嗯”了一聲,依舊專心擦拭頭發,眉眼都沒擡。馮玉姜頓了頓,沒再說話。她拿了洗腳盆,去鍋屋看了下,鍋裏果然還剩幾瓢水,熱乎乎的正好。她便舀了半盆水,端去東廂房。

東堂屋一直是婆婆住,他們兩口子本來住西堂屋的,大丫出嫁在東廂房不體面,便暫時換到西堂屋去住了。馮玉姜進了東廂房,看到山子和剛子已經躺在床上睡了,丈夫鐘繼鵬還坐在燈下拿著今天的賬本算賬。馮玉姜放下洗腳水,說:

“洗了腳睡吧!”

鐘繼鵬擰著眉頭算賬,沒理她。馮玉姜說道:“溫乎的水,別給涼了。”並隨手拿了擦腳布放在旁邊木凳上,轉身回到西屋。她把壓箱子的花布、鞋襪整理好,在每只鞋子裏塞了兩個硬幣,小心放進箱子裏。

“大丫,把那花生拿給我。還有那棗子。”

大丫默默從床頭端出一個小筐子,筐裏裝著早準備好的紅棗和栗子,還有染的紅紅綠綠的花生。馮玉姜接過來顛了顛,抓了一把,配上兩個硬幣,塞進陪嫁的棉被角裏。兩床被子,是娘家該有的嫁妝。不過,日子實在緊巴的人家,有的就只陪送兩床被子了。

馮玉姜一個一個被角挨著放,漸漸聽到東廂房傳出的呼嚕聲。鐘繼鵬的呼嚕也算是一個傳奇,老遠都能聽到。馮玉姜把被子疊好,抱去放在箱子上,又把兩個枕頭裏同樣塞上幹果和硬幣,才靠著床沿坐下。

大丫坐在給她陪嫁的新椅子上,微低著頭,素白的臉上看不出在想什麽。這孩子,一向木訥,寡言少語的。母女倆就這麽對坐著,老半天,馮玉姜的口中逸出一聲輕短的嘆息。

“大丫,你……不如跟東子走吧!”

大丫猛擡起頭,驚惶地望著自己的媽,一臉的震驚。

“媽,你……你瞎說啥呢?”

“媽說,你不如跟東子走吧。你以為媽不知道?我尋思,今晚你去河邊是見東子吧?你看看你,哪有個要嫁人的樣子!”

大丫低了頭,老半天吶吶地說:“媽,私奔這條路,哪是那麽好走的?”

“這樣心裏憋屈地嫁去吳家,就是好路了?”

大丫咬著嘴唇,終於沒忍住湧出來的淚花。她抽了一下鼻子,說:“往哪兒走?我要真走了,我爸還不得一頓打死你?往哪兒走?”

“大丫,你相信媽,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過,這社會要變了。你們隨便走到哪兒,只要不懶不壞,總活得下去。——至於你爸,他有本事打死我,他沒本事把你弟弟妹妹養大,無非鬧一鬧就過去了。”

“媽,哪是你說得那麽輕快?舌頭板子壓死人,這一大家子還要在村裏生活,我哪裏敢那麽想?東子家裏還有個病歪歪的老奶,他能丟的下嗎?哪裏又能有我們立腳的地方!”

大丫說著,眼淚撲哧撲哧地往下掉。

那年月,在這村子裏,私奔絕對是一件天大的醜事,是要讓全家擡不起頭的。何況,婚禮就在明天了。

大丫是家裏的老大,一向懂事老成,手勤腳快,卻十足是個蔫性子,真不像個十七歲的閨女孩。馮玉姜知道大丫跟東子從小就好,雖說不會像幾十年後社會上年輕人談戀愛那麽熱乎,可兩人心底都有那一層意思。只是這東子父親早早病死了,他媽改嫁了,跟著一個病怏怏的老奶,家裏幾乎揭不開鍋,哪裏能入得了鐘繼鵬和婆婆的眼?

吳家的確殷實,又是獨子,負擔輕,家底子厚,媒人上門時,鐘繼鵬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當然,也沒跟她娘倆商量。這個家裏,鐘繼鵬就是皇帝,沒什麽需要跟誰商量的。吳家送來兩塊燈芯絨,一塊的確良,一塊花呢子,就把這親事定下了。

馮玉姜看著大丫掉眼淚,心裏忍不住發酸,幹脆轉身出去了。她站在院子裏,望著天上半輪月亮發楞。吳家沒啥不好,可大女婿是獨子,打小慣壞了,好吃懶做,夫妻兩個沒有三天不吵鬧的,直到大女婿突然出了那事兒,叫大女兒頂著羞恥,年紀輕輕就守寡……

老天爺,早不來晚不來,你叫我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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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婦出門子,照例是要哭一哭的。只是大丫哭得兇了些。不過倒也沒有人介意,老輩們說,一滴眼淚一個金豆子,新媳婦哭得兇,那是婆家要發達的吉兆。

本地的規矩是新媳婦要趕早,晚了不吉利,天還沒大亮,吳家接新媳婦的人就來到了。大丫是山子從屋裏背出來的,仍舊梳著兩條長辮子,穿著大紅的棉襖棉褲,出來給父母和奶奶磕頭。

紅棉襖紅棉褲,都是婆家婚禮前送來的,一定要做的厚實,寓意嫁過去之後日子“厚實”,所以雖說是深秋時節,這厚實的棉襖棉褲新媳婦還是必須要穿的。

大丫嗚嗚哭著坐上了新郎吳雙貴的自行車。吳雙貴也沒怎麽說話,很靦腆的騎上車先走了,擡嫁妝的一隊人和送女婆子跟在後面步行。

“他姐夫,你騎洋車子快,到村口停下來等著,等擡嫁妝的到齊了一起再進村。”鐘繼鵬跟在自行車後面交代,吳雙貴連聲答應著走遠了。

閨女嫁人,當媽的照例也是要哭一哭的,表示舍不得女兒,在家裏百般疼愛的女兒,這一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馮玉姜心裏百感交集,自然忍不住淚水。她哭了會兒,擦幹凈眼淚,進了西屋坐著發呆。

☆、童養媳

馮玉姜其實是鐘家的童養媳。

這些故事沒人瞞著她,況且在這個小村裏,即便鐘家瞞著她,七姑八姨也會詳詳細細地叫她知道。那還是解放前,臘月二十八,鎮上逢集。一個西鄉的侉子挑著藤筐路過,隨手把兩歲的小女兒拎出來賣了,兩塊洋錢。他拿其中一塊洋錢買了包米糕吃著走了,以後也沒人再見過他。

鐘母見小女娃子眉眼周正,模樣順眼,想著家裏四個兒子長大聘媳婦,遠不止兩塊錢聘禮,便買了她回家,取名叫鐘小姜,給六歲的小兒子鐘繼鵬做童養媳。

買來沒多久,當地解放了。幹部找上門來做工作,說是不準養童養媳,叫送回娘家去。可馮玉姜連爹娘姓啥名誰都不知道,往哪裏送?精明的鐘母便轉了個彎兒,把馮玉姜抱給自家親妹子養,便隨了她妹夫家姓馮,改叫馮玉姜,十六歲時又送回鐘家跟鐘繼鵬圓了房。

鐘父當年是在淮海戰役支前的路上,被國民黨的飛機炸死的。鐘繼鵬高大精壯,渾身的力氣,他讀過幾年書,後來公家照顧,安排到供銷社工作,在村裏人看來是響當當的“公家人”了,端著鐵飯碗呢!只是脾氣比較暴躁,加上這童養媳的前情,馮玉姜一輩子也沒出過鐘繼鵬的手心。

馮玉姜懦弱慣了。

大女兒早寡,二女兒貧病,又先後夭折了兩個孩子。三個兒子各家也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馮玉姜上輩子操了一輩子的心。沒想到,再活半輩子,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女兒嫁到吳家去。

馮玉姜在心裏對自己說,這日子,真是不能再這樣過了。

一上午,馮玉姜都躲在西屋裏沒露面。也許是昨天收了不少禮錢,也許是聽送女婆回來說吳家的喜事辦的體面闊氣,反正鐘母心情不錯,居然沒理會馮玉姜偷懶的行為。中午,馮玉姜張羅著一家人吃了午飯,再去切幾個紅辣椒炒了一碗鹹菜,包了厚厚一沓子地瓜煎餅,收拾停當,送走了在鎮上讀中學的山子。山子平常住校,飯總要帶夠一星期吃的。

天傍晚的時候,馮玉姜去燒了一鍋地瓜糊糊,切兩棵小蔥拌了一碟子鹹菜,鐘繼鵬正好下班回來。

“飯在鍋裏,你跟媽先吃著,我去看看菜園。”

馮玉姜交代完,沒去在意鐘繼鵬皺起的眉頭,喊了二丫跟她出門。

她去河邊的菜園裏澆菜。生產隊給每家分了一分多的自留地,馮玉姜家都用來種菜了,就在河東岸不遠,馮玉姜記得很清楚。

馮玉姜想過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把眼前這一大家子的吃吃喝喝顧好。雖然說鐘繼鵬每月拿著38塊6毛錢的工資,可人口多,你看看家裏,大米白面是平常見不著的,地薄村子窮,家裏人口又多,鮮地瓜秧腌的鹹菜始終擺在飯桌上。從前經歷時不覺得怎樣,村裏挨餓的人家也不是沒有,比著過唄!可現在馮玉姜總覺著一陣陣心酸。

她想,管好這一分地的菜園,把旁邊的河灘開墾出來,也種上青菜,先讓幾個孩子把飯吃好。

馮玉姜對“夫妻感情”這東西真是不奢望了,可兒女情卻怎麽也舍不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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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河堤一片寂靜,暮光中更顯出幾分蕭索。馮玉姜特意叫了二丫一起來,實在是怕幾十年過去,自己記不清菜地的具體位置了。

母女倆走過一道窄窄的水漫橋,來到河東,沿著半米寬的田間小徑七拐八拐,找到一片緊挨河岸的菜園,園子周圍插著一圈荊棘權作籬笆,二丫在地頭站住,扭頭對馮玉姜說:“媽,你看,肯定又有豬拱進來過。鄰村放豬的那老頭,專會把豬往這邊趕。”

馮玉姜緊走幾步,果然看到菜地裏幾個豬拱出來的土窩窩,韭菜根都拱出來了,這時節韭菜雖然吃不上,可這根都拱壞了來年怕也長不好了!馮玉姜看著眼前的菜園,除了新栽上不久的雪裏蕻菜苗,加上一畦子蔥,就沒別的了。大冬天的,馬上入冬了,種了也是白種。不過——

“二丫,你記得家裏還有菠菜種子嗎?小油菜也行。”

二丫說:“菜種子不都是你收起來的嗎?媽,咱家春天沒種小油菜,肯定沒有,菠菜種子應該是有的。”

“哦,媽回去找找。”

“可是媽,種上冬天也凍死了,凍不死開春也不肯長,你還不如開春再種呢!”

馮玉姜笑笑說:“種了總比不種強,反正這塊地閑著也閑著。”

她的目光落在菜園邊的河灘上。這裏的河灘長著一種氈草,露出地面的只有貼著地皮的細莖,地下的根卻很發達,曬幹了燒鍋很好燒的。那一大片河灘已經被拾柴的孩子刨的坑坑窪窪,泛著松軟的泥土香,其實比岸上的沙土地肥沃的多。只是夏天汛期會上水,這樣肥的土地便沒人開墾出來種,不過,正好拿來種過冬的菜。

即便現在弄不到塑料薄膜,但想叫菜不凍死,總還有一些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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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領著二丫往家走,一進大門,便看到婆婆陰沈著一張臉站在院子裏。她心裏一緊,不會是嫌她沒伺候一家人吃飯吧?

“你死到哪兒去了?” 鐘母寒著臉質問。

馮玉姜忙說:“媽,我去自留地看看,怕叫鄰村散放的豬拱了菜。”

鐘母朝東廂房努努嘴,臉色不善,卻又壓低了聲音說:“謝老三家的來了。在屋裏呢!”

馮玉姜掃一眼緊閉的房門,即刻明白過來了。鐘繼鵬有身份,手裏有幾個活錢,向來在女人面前很吃香。這謝老三是個窩囊貨,他老婆卻潑辣的很,她跟鐘繼鵬不清不楚的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馮玉姜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管不了的事情,她從前哪裏敢管?現在呢,一輩子過去了,看透了,她也懶得再理會了。

“沒用的東西,由著自家男人!那謝老三家的前幾天借了兩碗黃豆,你瞧好吧,肯定又不想還了。”鐘母憤憤地說。

馮玉姜知道,婆婆不是向著自己,更不是想管教兒子,是心疼那兩碗黃豆。這年月,誰家敢拿兩碗黃豆不當回事?

“你是死人嗎?我這做婆婆的不好吱聲,你也死了嗎?這樣由著她浪到家裏來,你還喘不喘氣?”

馮玉姜心裏有些惱,婆婆罵她就像吃嫩地瓜秧鹹菜那麽簡單,怎麽就不去數落兒子兩句?兒子正大光明地偷女人,倒是她這媳婦的錯了!她索性笑笑,擡高聲音說:

“媽,偷嘴的雞狗反正也不缺,吃到狗嘴裏了再拽出來也膈應人,隨他去吧!”

話音剛落,東廂房門一開,謝老三家的一步跨出來了。她斜眼瞅著馮玉姜,嘴裏陰陽怪調地說:“哎呀他嬸子,你這鐘家門還興不興有人來呀?我這溜個門子,做什麽得罪你了,你這樣大聲和氣的罵雞罵狗,啥時候你成了鐘家的人王了?”

馮玉姜還沒來得及開口,一道黑影已經迎面撲過來,重重一腳把她踢倒在地上。馮玉姜眼前一陣發黑,老半天沒緩過氣來。鐘繼鵬一腳踹倒她,還不解氣,指著她罵道:

“作死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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