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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同臥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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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瞄了瞄她長長的眼睫, 語氣仍然有些卑微:“姜欣然,你能不能……別這麽兇。”

“是我兇嗎?世子都傷成這樣了, 還這般逞強, 我能如何?”姜欣然黑幽幽的眼眸裏仍帶著怨氣,還有他所熟悉的那股不屈不撓的勁兒。

以前他壓制她時,她眼裏也會有這麽一股勁兒, 但好似那時又與此時不同,那時她是女奴,那股勁兒用來自衛, 也用來反抗,此時她不再是女奴, 已足夠強大,那股勁兒好似……只是單純想發他脾氣而已。

“那我……不逞強了便是。”他軟了口氣, 像個認錯的孩子, 乖乖地坐到了她跟前的圓凳上,並擡手解自己的上衣。

他一認錯, 她反倒是一楞, 自她離開侯府, 那個盛氣淩人高高在上的世子爺好似就變了一個人,對她處處順從,甚至偶爾還小心翼翼,她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楚哲三下五除二就將外衣脫下,身上只剩了帶血的中衣, 那衣裳還緊貼在背部的傷口上,看上去血淋淋的。

姜欣然吸了口涼氣, “你別動, 我幫你慢慢脫。”

她在他身前蹲下來, 替他輕輕解開中衣領口的盤紐,一顆又一顆,從頸部徐徐往下,一直到腹部,她柔軟的帶著涼意的手指時不時會觸到他的肌膚,他忍不住身體一緊,臉上浮起一層薄紅,氣息也跟著微微發顫。

“痛嗎?”她還以為是自己弄痛了他。

他本能地回:“不痛。”

姜欣然已將他的衣襟完全解開,繼而將衣裳從領口輕輕往下拉,傷口也慢慢地呈現在燭火下,從他後腦勺開始,一路蔓延到後背,大片的傷口皮連著肉,血肉模糊。

她看得心頭狠狠揪起,“撒謊,都傷成這樣了,還說不痛。”

他瞟了一眼她心疼的面色,立馬改口:“痛。”

“那我輕點。”

“好。”

他光著膀子,肩寬腰窄,白皙而遒勁的身體壁壘分明,那傷口也顯得格外分明。

她站在他背後,微微前傾著身子,用濕巾子給他一點點擦拭傷口,一點點塗藥,“世子。”

“嗯?”

“謝謝你。”

其實他之前也多次救過她,譬如在深潭裏,譬如他與她一起落下懸崖,但好似那些時刻她都過於慌亂,以至於來不及感知他便被救下了。

唯有這一次,她在他懷中那麽深刻地感受到了琉璃瓦砸在他身上的份量,一塊又一塊的瓦片,伴隨著他一陣又一陣的抽搐,她感覺到了他的痛,也感覺到了他在以命相搏。

“這沒什麽,你別放在心上。”他語氣淡然。

“都成這般了,還說沒什麽。”

他看了她一眼,不忍總讓她心疼:“這些傷在我身上沒什麽,在你身上就不得了了。”

她低頭塗藥,嘴裏又喚了聲“世子”。

“嗯?”

她囁嚅著,“我離開侯府……你真的不怪我麽?”

他其實是怪她的,怪她太狠、太絕,但他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不想給她壓力,“不怪,你開心就好,誰叫……”他驀地止了話頭。

她也停下塗藥,偏頭看他:“誰叫什麽?”

他神色有些黯然,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眸:“姜欣然。”

“嗯?”

“以前的我,在你眼裏,是不是很糟糕?”

姜欣然連忙搖頭:“沒有,世子是好人。”

“好人”這個詞顯然安慰不到他,他喃喃低語,“一個……你不曾放在心上的好人,而已。”

姜欣然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他,只得垂下長長的眼睫,繼續給他在背上輕輕塗藥。

他抿了抿唇,握了握拳,“其實……我已經在改了。”

那卑微到塵埃的語氣,驚得姜欣然身子一晃,胳膊肘觸到他的傷口,霎時痛得他倒抽了幾口涼氣。

“對不起世子,我弄痛了你。”她在他背後縮著身子,滿臉愧疚與心疼。

他喜歡她心疼他時的樣子,緩了緩:“還好,是我嚇著你了嗎?”

姜欣然遲疑了片刻,“嗯”了一聲,隨後伸手繼續給他塗藥,一邊塗一邊說:“世子無須這般小心翼翼,你就將我當成……尋常人來交往便是。”

他怎麽可能只當她是尋常人呢,略略直起身子,回眸看她:“我不想再讓你不自在、不舒坦。”

她用長長的眼睫擋住眸底的情緒:“但世子也不能讓自己不自在、不舒坦。”

“姜欣然。”他突然喚她。

“嗯?”

“我以後會平等待你的,而且,”他停頓下來,片刻後才開口,“我還在書房安排了兩名女奴侍奉,只要她們能安分守紀,我會慢慢去掉心裏的偏見,慢慢習慣她們的存在的。”

說完他就垂下頭,沈默下來。

她也沈默著,他說的改,大概就是改這些吧?

“世子不喜女奴,是因為柳氏嗎?”她問他。

“嗯。”他答得幹脆,卻好似也不想深聊。

她也便閉口不言了,直到為他塗完最後一個傷口,再為他輕輕纏上繃帶、穿上中衣後,才開口問他:“夜還深,外頭也正下著雨,世子不如就宿於我這屋中吧?”

他聞言心頭一喜,眼裏有春色在搖,嘴裏幹脆地應了聲“好。”

自她離開侯府,他便一個人在書房睡著冷榻冷被窩,哪怕對她思念入骨,卻也只能孤枕成眠,沒成想她今日竟大發善心留下他,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又可以擁她入懷了?

但他的喜悅不過須臾!

姜欣然轉身往床榻的方向走:“我先給世子鋪好床,待世子躺下,我便去與玉兒同睡。”她說著還在床頭的香爐裏點了一縷安神香,“這裏自是比不得侯府寬敞,世子只能將就將就了。”

一點也不覺得將就的楚哲:“……”眼裏的春色瞬間碎成片片光影,無聲地墜落了。

他故意地勾起後背,手肘支在膝上,大聲地抽了幾口涼氣。

正在鋪床的姜欣然回頭看他,滿臉擔憂:“世子怎麽了?”

“痛。”

“是傷口痛嗎?”

“嗯。”

姜欣然立馬行至他近前去攙他:“怎的忽然這般痛了?”

他仍勾著身子,鎖著眉,“我也不知,許是被那瓦片傷到骨頭了。”

“你先去床上好生躺著。”

“好。”

她攙著他行至床前,扶著他坐下,並親手給他脫掉腳上的皀靴,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下,“好些了嗎?”

他故意語氣猶疑:“還好。”

姜欣然揪著心,“我去給你倒杯茶,說不定喝幾口熱茶進去,也能緩一緩。”

“好。”

待姜欣然倒來熱茶,並服侍他飲下,他這才假裝舒心地緩了口氣:“喝了熱茶,果然舒服多了。”

姜欣然也舒了口氣,“你能舒服些就好。”

“姜欣然。”

“嗯?”

“你若是半夜不在,我又痛了怎麽辦?”

姜欣然一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窄窄的床,她總不能再次與他同睡一床吧?

楚哲早瞧出她的心思,緩緩從床上坐起來,指了指門口靠墻的一張軟榻,“我睡那兒去,你睡床,若是我晚上再痛,只得麻煩你起來給我倒杯熱茶喝。”

姜欣然看著眼前可憐巴巴的男人,驀地想起與他第一次同床時,她腹痛難忍,這個男人雖百般不情願,卻也安安生生地給她倒了兩杯熱茶,止住了腹痛。

她很快松了口,“你躺下,我睡榻。”

他怎能委屈她去睡榻,“不行,我睡榻。”他執拗地要下床。

姜欣然拉住他的胳膊,語氣又變得有點兇了:“那軟榻才多長,世子有多高,睡在上頭怕是腿都伸不直,何況世子身上還有傷呢。”她轉身去木櫃裏抱出了一床被子:“我睡在那榻上剛剛好,舒舒服服的,世子且安心躺下吧。”

罷了,都聽她的,他不敢不從。

姜欣然將被子在軟榻上鋪好,繼而轉身栓緊了門窗,又為楚哲熄掉了床頭的兩盞燭火,這才回到軟榻上躺好。

夜,終於靜下來,只剩了彼此的呼吸聲在黑暗中起起伏伏。

而屋外,雨聲仍然嘩嘩不止,寒風在街巷間肆虐,吹彎了樹梢,也吹得各家店鋪前的招子獵獵作響。

遲明軒舉著一把吹破了的油紙傘,握著拳,站在見明書肆後院的一處旮旯裏,盯著姜欣然所住的那間屋子冷冷出神。

因這些時日公務繁重,他已很少往見明書肆這邊跑了,除了偶爾晚上見縫插針地抽空來看兩眼,白日裏幾乎沒來過了。

但他知道她盤下了旁邊的店面,也知道新盤的店面正在整修,今日夜間天氣突變,他莫名擔心她這邊會出什麽岔子,故爾冒雨趕來,並穿過新修的店鋪進了後院,卻無端地透過支摘窗的一角,看到了房中那對男女的相處。

他親眼見到了姜欣然為楚世子脫掉衣裳、為他費心地塗藥,服侍他上床,並小心翼翼地伺侯他飲下茶水。

他們之間毫無戒備,哪怕楚世子光著膀子,哪怕孤男寡女獨處一室,她對他卻依然細心體貼關懷備至。

她的那些好,他遲明軒一天也不曾感受過,一天也沒有。

她對他最大的好,不過是在孟府時,與他耐心地探討書法、字畫,不過是在他與孟平兒的觀點相左時,她會貼心地從中調和,並為他沏一壺暖胃的茶水。

她對他從來都是禮貌的、周到的,也是疏離的,從來都是將他推得遠遠的,並不允許他多靠近半步。

他們之間原來從一開始就隔著一條鮮明而冷酷的紅線。

遲明軒“噗”的一聲扔下破掉的油紙傘,轉頭走出了書肆後院,淒風苦雨打在他身上,他渾身濕透,卻渾然不覺,像具行屍走肉般在半夜幽暗的街頭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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