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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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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火塘的火已快熄滅,虞蘇過去添柴,好讓它繼續燃燒。火塘是取暖和煮食的地方,也有著照明用途。

虞蘇在火塘邊坐了一會兒,聽著父母的酣睡聲,他起身,將家門掩上。他走過空蕩的大堂,前往自己的寢室。

在幾年前,二姊虞雨還沒出嫁,那時,家中總是很熱鬧,整天聽到二姊的笑語聲。做為家中最後一位將獨立出去的孩子,虞蘇突然在這深夜裏感到有些寂寥。

小時候,家裏有兩位姐姐,還有一位兄長。虞蘇受哥哥姐姐疼愛,也整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是個可愛的小跟班。

虞蘇的寢室漆黑,虞蘇摸黑進房。他熟悉自己的房間,在黑暗中摸索,找到躺臥的地方——用草泥土鋪的一個平臺。他挨靠過去,坐在上面。

他房中有油燈,不過也準備睡了,沒打算再將它拿到火塘點燃。

草泥臺很矮,長窄足夠一位成年男子容身。虞蘇躺平在上面,拉來一條葛被將自己蓋住。春夜很好入眠,氣溫不冷不熱,虞蘇很快進入夢鄉。

他這一夜睡得不大踏實,他夢見小時候,他大概六七歲的時候。二姊牽著他的手,帶著其他三位女孩,在紫湖邊玩耍。

虞蘇小時候長得特別漂亮,二姊虞雨總喜歡幫他打扮。去紫湖那天,二姊給他紮了一個綴貝飾的發辮,還給他戴上親手編的花冠。白色的薜荔花,黃色的茱萸花,它們交錯在一起,被綠色的薜荔葉子和烏黑的發絲襯托。

五個孩子在紫湖灘堆沙土,撿鵝卵石、貝螺。不遠處,大人們在湖面上捕魚。

孩子們拾取到不少漂亮的小玩意,用衣服兜不住。不知道是誰說要編一個草籃子裝貝殼,於是大家都朝蘆葦叢裏走去。

那時的虞蘇還很矮小,力氣也小,湖畔的蘆葦長得又高又粗,虞蘇沒有去拔蘆葦。他聽著水禽的叫聲,看到一只大鳥從蘆葦中飛起,飛得很高,很高。

當虞蘇收回目光,他眼前的兩根蘆葦被二姊粗魯拔掉,虞蘇直勾勾地看前方,就在湖的另一頭。

在那煙氣氤氳的湖畔,樹木都有著修長的身形,開著綠色泛紅的葉子。在樹木的襯托下,紫藤花像紫藍色的蝴蝶一樣綻放,它們一串串低垂,又像幕簾。一只白色的大鹿從紫藤花裏走出,陽光穿透樹葉,直照在它雪白的身子上。它周身散發著白色的光暈,將紫藤花映襯得像玉石般漂亮。它靈動的耳朵和鹿角上,掛著紫藤花冠。

它是那麽好看,那麽神奇。

虞蘇呆呆看著,為自己看見的東西而驚訝。

“快看,是白鹿!”夥伴中有人喊了一聲。在她喊出聲時,或許其他夥伴們也都看見了,只是她們像虞蘇那樣,因為太過驚訝而忘記出聲。

二姊和另一位較年長的女孩,奔去喊大人,喊人來看白鹿。

虞城的人,都懂得漁獵,就是小孩兒,也見過不少野獸,但她們從來不曾見過白色的鹿。它那麽白潔,那麽美麗,仿佛不是人世間的生靈。

白鹿出現得突然,消失得也快。二姊離開不久,白鹿的身影消匿於紫藤花叢中,就像它從來沒出現過。

夢中,虞蘇跟隨一大群人,前往對面的湖畔,在紫藤花下尋找白鹿。四周人聲嘈雜,大人們議論紛紛。虞蘇看見挽弓的獵人,他們袒露的結實手臂上,有青色的神秘紋身。他們粗實的手指捋過箭羽,鋒利的箭鏃帶著青銅特有的光耀。虞蘇突然心生不安,他悄悄松開二姊的手,他離開人群,朝霧氣繚繞的林中走去。

他孤零零一人,像似被什麽東西牽引,不停地往前走,直到他來到一處開滿蘭花的山坡上。他聽到了淙淙流水聲,聞到了野花的香馥的氣味。他回頭看來時的路,紫藤花遍布,幽深不可知,竟是再不見來路。他突然感到心慌,他想找他的二姊,他拔腿往回奔跑。

夢中,紫藤花串垂落,不時觸摸他的頭發。一個男子的聲音,在四周呼喚,他的聲音被風聲吹得支零破碎,不知曉他叫喚的是何人。

那麽悠長,那麽深情。

男子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虞蘇駐足,慌張得前後顧望。

倏然,林中寂靜極了,連風聲和水聲都已消失。虞蘇聽到了玉珠相擊的琤琮聲,清脆悅耳,聲音離他很近,就像在身旁。年幼的虞蘇擡起頭,驀地看到一位戴冠,穿朱衣玄裳的高大男子。男子正低身凝視他,像似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物。

男子的冠上,綴著珠串,他玄色的袞服上,繡著日月星辰。

虞蘇從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陽光從窗外照入,院子裏傳來雞啼聲。

他很少做夢,更別說夢見童年遇白鹿的事。夢中那處開滿蘭花的山坡,還有山坡下綿延一路的紫藤花,虞蘇醒來記得特別鮮明。那地方他曾去過,確實就在紫湖畔,但是那裏並不像夢中那麽奇異。

大概因為昨夜聽到虞圓提白鹿,便就夢見白鹿,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虞蘇起身梳理頭發,編發,將額前的長發收攏,紮在腦後。虞蘇會打理頭發,不像風川或者妘周那樣,終日頂著一個鳥窩頭。

虞雨很擅長編發,常拿虞蘇的頭發練習。虞蘇的發量多,黑亮,柔軟,適合打扮。虞雨心靈手巧,虞蘇從她那邊學來不少東西,譬如制作貝飾,編織流蘇,當然還有打理頭發。

收拾妥當,虞蘇離開寢室,前往大堂。他見虞母早已起來,在準備食物。她用木俎切肉幹,將肉幹切丁。火塘裏,柴火燒得旺盛,陶鬲煮著食物。

“阿母,我要和阿川他們去杜澤捕魚。”虞蘇執勺子,攪拌陶鬲裏的粟米,看顧柴火。

“上次你父把家裏的大網弄破,還沒補上。”虞母將切好的豬肉丁捧手裏,撒進米粥。

家中不缺魚肉,虞蘇的兄長虞昔擅長捕魚,經常會往父母這邊送魚。若是換做漁人家,漁網破漏,立即就會補,絕不耽誤。

虞昔成親後,另建房子,他住在聚落中心,離宮城近。虞昔不和父母居住,虞城的男子成年後,都會另外營建居所。

“阿母,我不用帶網。”虞蘇想,等他回來再將大網補上吧,以後要用也方便。

“不就是上次,捉條大青魚回來,才把網掙破嘛。”父親虞茅聞聲,從房中出來。他是個瘦高的男子,有一把灰白的胡須。他聽到妻子話語裏的小埋怨,知道是責怪他懶。

“蘇兒,你水性沒風家那孩子好,別跟著他往深水裏鉆。”虞茅叮囑虞蘇。

風葵,是虞城有名的捕魚手,他的二子就風川。不只風川,風葵家的孩子們,水性都極佳。普通人沒這麽好的水性,要是傻傻跟著風家孩子潛入深淵,容易溺斃。

虞蘇點頭說:“阿父,我知曉。”

清早,虞蘇一家,吃上一頓香美的肉粥。虞父帶上刀具,換上皮甲去宮城。虞蘇扛著兩把船槳,外出去找風川。

家中,只剩虞母一人。她在火塘邊收拾,而後到院中餵雞。她捧著裝谷殼的粗陶缽,跟鄰居話家常。

風葵家在杜澤有船,父子三人幾乎天天在杜澤上捕魚,以捕魚為生。

風川帶著友人,到杜澤來,跟父親要來條小船。他一條船,再加上虞允有一條,足夠他們六人搭乘。風川、風夕和妘周一起,虞允、虞蘇和虞圓一起,每船三人。

兩條小漁船,在晨曦中,劃往杜澤北畔。

小時候,虞蘇也曾跟隨兄長,到杜澤捕魚。兄長劃槳,虞蘇仰躺在船上,吹著微風,舒服地昏昏欲睡。那時,晨光斑斕,在小虞蘇身上閃動。靜謐的湖面,白色的獨木舟,悠悠蕩漾。

虞蘇和虞允用力劃動木漿,船不停行進,緊跟風川的船。兩條小漁船,四根船槳一起蕩起,水花飛濺,眾人心情歡悅。

杜澤北面,離虞城較遠,有杜澤最肥美的魚群。

風川找到下網的地點,指揮兩條船蕩開,他和虞允拉開網,將大漁網緩緩放進湖中。虞蘇和妘周負責劃船,虞圓和風夕兩個女孩幫忙放網。

湖光下的風夕,秀美溫婉。她編著覆雜的發辮,發辮上纏著白色的小貝飾。虞圓人如其名,有著白圓的臉蛋,圓潤的身材。她穿著一條細布裙,臉上洋溢笑容。

布好漁網,等待魚兒,這是個漫長的過程。眾人坐在漁船上歇息,披著溫暖的陽光,吹著湖面和煦的風。

“我下水趕魚。”風川閑不住,把粗麻衣一脫,光著腳站在船尾。

十六歲的風川,長得又高又壯,從背影看,已完全像個大人。妘周見他瀟灑的身影,相當羨慕,揪揪衣領,卻不敢下水。

虞人大多有船,妘周家沒有。他家以打獵和采集為業,妘周的水性,自然不好。

“我也去。”虞允摘下他的玉石項飾,把細葛衣脫下。衣物折疊好,放在船頭。

當虞允慢條斯理地進行他的下水準備,風川早像條魚一樣,紮進水裏。

杜澤很深,水卻很清澈,能清晰看見水下面的魚群。

虞蘇見風川入水,飛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瑩瑩發光。

風川在水裏,如條大魚般自在地游曳。他仿佛是游在空氣中,那麽鮮明,又那麽愜意。

**

水花激起,濺灑在杜若花葉上。杜若蔥翠而修長的葉子,迎風擺動,滴落水珠。

姒昊在水中游曳,冰涼的河水,像絲絹般撫過他的肌膚。他輕松地劃動胳膊,擺動雙腿,仿佛已化身為一條長而扁的大魚,自由恣意。

河水清澈見底,在陽光照耀下,湖中那只逃竄的大鱉,無處容身。

大鱉在前方滑動短短的四肢,姒昊在後方追趕。他越來越近,很快就攆上大鱉。他張開雙手,一把將它抓住。

姒昊踢打雙腿,浮出水面,他雙手執著一只沈沈的大鱉,難得露出笑容。生無可戀的大鱉,探出它的脖子,望著陽光燦爛的河畔。最後回望一眼,它暢游過的水域。

它被姒昊五花大綁,用水草拴住,提在手上。

任水多鱉,當地牧民不大懂捉它們,擅長游泳的姒昊,每每都能捉到大鱉。

提在姒昊手裏的這只,其實不算大。姒昊曾聽外祖父說過,任方有一處地方喚作隹沚,那兒盛產大黿。大黿像一頭牛那麽大,捉住它們並不食用。它們被漁民擡上大船,沿著洛水,運往帝邑進貢。那是久遠時光的事情了。

回家的路上,傍晚的風,吹著沙壤地上的野姜。它們枝葉茂盛,綠蔥蔥一片。姒昊低身,伸手拔出兩根野姜,往栓大鱉的草繩裏系。他系結草繩的動作嫻熟,就像一位勞作多年的人。

他的手指布滿細小的傷痕,他的衣袖口磨破,麻縷毛糙。在任水畔放牧的這段日子,他孤零零一人,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

姒昊身上穿的粗布衣,不只雙袖磨破,衣領也破裂。領子開了一個大口子,在風中招展。

晚霞下,衣著襤褸的英俊少年,提著他的食物和佐料,朝不遠處的一間土屋走去,那便是他的家。

火塘燃起,姒昊搬來一塊有煙炱的石板,將石板架在火上烤熱。

他給大鱉解綁,翻身,待大鱉將頭伸出,立即掐住它的頭。手起刀落,割開脖子放血。血並不浪費,用一只小木碗盛著。

姒昊有把鋒利的青銅短刀,刀柄上裝飾精美的紋飾。

放過血後,大鱉被大卸八塊,貼放在石板上炙烤。採來的野姜用石頭拍扁,同貼上石板,和大鱉一起烤,可以去腥味。當地牧民便是這樣烤肉,姒昊從他們那邊學來。

不擅烹飪的姒昊,他的食物,大多用烤。烤鱉肉,烤魚蝦螃蟹貝螺,烤水禽,烤果子……

偶爾也會烤幾個粗糧餅,至於味道如何?也就那樣,能填飽肚子就行。

石板上的食物滋滋作響,無需多久,食物的香氣溢出,姒昊往鱉肉上灑鹽。

烤好的鱉肉會用竹夾取起,放在一個粗糙的木盤上。它熱氣散去,姒昊才會用竹箸食用。

火塘裏的火還很興旺,姒昊推開滾熱的石板,把一只陶鬶放在火上。陶鬶中煮著清水,等水沸騰,姒昊會把鱉血倒入,這便是他的湯了。

陶鬶裏的湯咕咕響,水汽騰升。火塘裏的火,映亮不大的草泥木骨房子。

姒昊坐在火塘旁,享用他的烤鱉肉,不忘分一份給大黑。夥食好的大黑,比撿到時,長大上許多。

一人一犬,在暖和和的土房子裏,度過角山下寂寥的夜晚。

吃下大鱉,姒昊血氣上湧。深夜裏躺在草席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屋外的風,刮過野地,嗚咽徘徊,像鬼泣,像獸嚎。來此地多日,姒昊早已適應,可是今夜聽來分外煩心。

在天亮之前,姒昊還是睡著了,他做起夢來:

山谷中一輪殘月,照在高崗上的孤城。夢裏火光沖天,兵戈交錯,廝殺聲忽遠忽近。

在遠離火光的角落,姒昊看見一位身穿玄色禮服的年輕男子,站在空曠的高臺上。淒冷夜幕下,男子拔出自己的青銅劍。寶劍金燦,劍身映出他一對絕望的眼睛。

長劍揮動,拋起,又墜落,閃著寒光,濺灑殷紅的血滴。它在姒昊眼眸前旋動,仿佛長劍的主人便是姒昊,而非他的父親。

夢中,劍刃擦過姒昊的肌膚,在姒昊臉頰留下一道血痕。他能感受到那份尖銳和冰冷,恐懼與絕望,那是死亡。

姒昊從夢中驚醒,一身的汗水。他將枕下的青銅刀拿出,緊握在手。

他聽著屋外的風聲,還有羊叫聲,他意識到自己身處在角山腳下。他離群索居,和犬羊為伴。

火塘的火還未熄滅,散發微弱的光。大黑趴在火塘旁睡去,睡得很甜美。姒昊躺回草席,攥著青銅刀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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