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浩言道：“掌門師兄，我有一問求解。”

七聖1334年, 二月。

昆源, 青華山, 山門七聖潭。

七聖潭乃是青華六大景之一，七聖巨大的雕像或坐或臥, 倚著常青古樹，神像上遍布青苔小花，環繞這谷中幽幽潭水。

寒冬方過, 東風料峭, 潭水亦冰冷刺骨。

不過對於修士而言, 這並不算什麽，不限內門外門, 不少年輕弟子正在潭邊修行水行術法……

或者坦白點說, 他們在玩水。

穿花青道袍, 披孔雀羽氅衣, 灰白長發不束垂下的青華道掌門，人稱清武仙君的曲武峰, 就坐在潭水邊, 道聖石像的小臂上, 笑呵呵看那些孩子們玩水。

年輕弟子們看不到他, 也看不到他身邊, 有一搖籃懸浮，內放一裹著繈褓的安靜嬰兒。

曲武峰一邊努力騷擾正在睡覺的嬰兒，一邊也騷擾潭水邊那些玩著玩著開始春心萌動的少年少女們——

比如, 在少年少女們即將摸到對方手的時候，讓冰淩柱子砸下去；在少年少女們即將摸到對方手的時候，讓站在潭水水面上站得玉樹臨風的小子腳下一個不穩；在少年少女們即將摸到對方手的時候，讓寒風吹來，滿臉羞澀的小姑娘突然打噴嚏……

“為了門下弟子能找到真愛，我真是太辛苦了啊。”

曲武峰真心實意地感嘆。

吳浩言就是這時候找過來的。

主管青華道門規刑罰的如顯峰靂霆殿之主一出現，哪怕青華道並不禁止門內弟子相戀，潭水邊少年少女們的嬉鬧聲還是弱了下去，吳浩言擡腳向曲武峰走來，而年輕弟子們都稽首行禮，閉上嘴，悄然退去。

“吳師弟，”曲武峰招呼他，“你倒是難得到這裏來，沒錯，偶爾也要放下公務，閑散一下來著。我最近聽說了一些可以用來下酒的八卦，要一起喝一杯麽？”

“……掌門師兄，”吳浩言嘆道，“我是來為公務找你的。”

“哎，”曲武峰也嘆，“師弟你太不解風情。”

“請掌門師兄勿要亂說話。”吳浩言道。

說著，披翠色軟紗氅衣的吳浩言，也選了一座聖人石像，在法聖的手掌上，坐了下來。

“軒轅劍宮那袁斌又來了，”吳浩言道，“和上次一樣，他一再重提，讓吾等放開限制，讓那些凡人能開林墾田。”

“又是他？”曲武峰只能騷擾搖籃裏安靜睡覺的自家幹兒子曲忘生了，一邊捏曲忘生鼻子一邊道，“倒是毅力不錯，我記得那位小友當初還是在我青華道築的基，轉眼竟然快元嬰了。”

“呵，”吳浩言提起這個袁斌就想冷笑，“他在我青華道的築基醮上築基，受我青華道恩情，卻為了自己在門中的地位，不斷挑釁我青華道。這樣的人要是也能修到元嬰——”

“不，可不是這樣，首先咱們不能挾恩圖報吧？而且這位袁小友的想法，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

“掌門師兄，”吳浩言不滿道，“你站在哪邊的？”

曲武峰聞言，哈哈一笑，不說話了，只努力看能不能把自家幹兒子欺負得哭出來。

曲忘生被他收養已一月有餘，什麽都好，就是太安靜，完全不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一般的新手父親，要不是根本發現不了自家孩子太過安靜，要不是發現孩子很安靜、不煩人後，感到慶幸。曲武峰反其道而行之，只努力想讓幹兒子鬧騰一些。

一邊欺負，這位不正經掌門又一心二用，順著師弟和軒轅劍宮袁斌的矛盾，想起別的事情。

昆源界是以逍遙道為主導的諸天界。

但毫無疑問，只要一個諸天界裏的人多了，法聖門下就會滲透進來，或是虛靜道，或是四方道，只為維持秩序。

所以類似青華道和軒轅劍宮這樣的矛盾，如今也在數不清的諸天界裏發生。

然，法聖門下作為後來者，必有一個弱點。

昆源界由逍遙道主導，是因為在上次大劫之後，前來修覆昆源天膜的，是逍遙道的青華太上仙君。故他所奠定的天膜基礎，偏向逍遙道。

這不止代表昆源界的靈脈靈氣會偏向逍遙道，還代表著，昆源界的大地，作為逍遙自然之基的山林愈廣袤，天膜就愈穩定。

所以，昆源界的凡人們幾百年前是那麽多田地，幾百年後凡人數量增加許多，田地反而更少了。

不少凡人田地，被不斷生長的山林侵入，凡人想要燒掉山林，重開良田，卻可能會被修逍遙道的修士懲罰……甚至過激殺死。

這不對。

但廣袤山林過濾靈氣，會讓靈氣更加偏向逍遙道，更適合逍遙道修行。為了自己和門下弟子的修行，昆源界所有逍遙道門派都不可能同意讓凡人開林墾田，即便是身為仙君的曲武峰，也改變不了什麽。

可是啊，即便是七聖，也是聯合在一起，甚至超越人妖之別，和妖族二祖也聯合在一起，才堪堪攔下大劫。他們小小一個昆源界，只要逍遙道，就行了嗎？

袁斌處處和他青華作對，不是因為他想獲得地位，而是知道青華道不可能自己後退一步，便自願承擔惡名，當這個惡人。

大抵是在青華築基的時候，看出了一些什麽，堅定了道心，

小昇明倒是沒想那麽多，嘶，四方道的修士太記仇，早知道當年不亂開他玩笑……

曲武峰胡思亂想，突然，吳浩言把他手下搖籃推開了一些。

他一楞，擡頭一看，發現是一直被他捏鼻子的曲忘生，整張臉都變得紅彤彤的，顯然是感到憋氣了。

但如此，這嬰兒卻依然不聲不響。

吳浩言向曲武峰發來譴責的目光。

曲武峰摸了摸鼻子，訕訕一笑。

吳浩言從法聖石像手掌上，走到了道聖小臂上，既然已經到了這邊，他也懶得再坐回法聖那邊，就在道聖另一只手臂上坐下，道：

“掌門師兄，我有一問求解。”

“嗯？師弟你說。”

“掌門師兄上月從觀星臺那邊帶回的消息……”

“哦，是說大劫之事麽？”

“是，”吳浩言問，“觀星臺將大劫將至消息，報與師兄你這樣的三萬諸天領頭人物，如今過去一月多，師兄可想出了什麽法子？”

曲武峰：“……”

曲武峰默默看著自己師弟。

七聖二祖幾千年都沒解決大劫！他一個尚未飛升的小仙何德何能？！

但吳浩言好像並不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什麽不對，見曲武峰看他，他便也看曲武峰。

曲武峰：“……”

曲武峰只能嘆氣。

他道：“我沒有辦法。”

吳浩言皺起眉。

他道：“掌門師兄，或許，我們應該多招一些弟子，不然去凡間尋找一番，看有沒有什麽適合引入道途的人才。”

曲武峰道：“師弟若想這麽做，那就去做吧。但不必苛求其他門人，只要他做好了自己的事。”

“那樣怎行？！”吳浩言道，“從上個月起，全門都應該備戰了！”

“師弟，”曲武峰語重心長，“久繃的弓弦，會松的。”

“那也不該如此懈怠！”吳浩言道。

說完，似是感到無法與掌門師兄說到一起去，他轉身就走了。

等到他背影都看不見了，曲武峰才道：“……吳師弟這性子，遲早要在哪裏摔跟頭。”

他轉頭對搖籃裏的曲忘生道，也不管才一個多月的小嬰兒聽不聽得懂：

“忘生，你也要記住，做事盡全力，但不可太用力啊。”

***

“……那日仙君直接離去，之後不曾再提應對大劫之事。敢問，仙君這幾十年裏，到底是尋到了什麽法子，需要屠盡青華上下滿門？”

九天罡風之中，曲忘生的聲音依然清晰無比。

在雷霆明滅的昏暗明亮交加中，他整個人都微微透出微微熒光，從薄薄一層皮下流出，就像夏炯這樣的築基修士拼命時經脈會過載發亮一樣，正是他已全力投入這場戰鬥中的證明。

雲中匙倒卷打散射來的閃電，懸浮在空氣中的細小種子吸取空氣中的水汽生長，在他身周長出一層層防電的花膜。花膜攏在一起，仿佛一朵漂浮在空中的青蓮。

它們的根系焦黑一片，但上一瞬才化為焦炭，下一瞬，新的白生生根須又從焦炭中長出，吸收水汽，擋住狂風，硬生生在這九天之上，開出一片較為穩定的“空地”，讓曲忘生能種下更多種子。

各種奇形怪狀的植物開始泛濫生長，中空的結構讓它們能飄在風中。

吳浩言將向他這邊靠近的植物劈成焦炭，又以狂風吹走，他聽到曲忘生十分難得地開口說了一長段話，半晌，才道：

“清武竟然和你說了那天的事。”

“不，此非師尊告之，吾知道，是因吾也在。”

“你當時才多大……”

“吾甚至記得，吾在母親胞宮中時，她曾說過的話……何況乎吾出生後的事情。”曲忘生頓了頓，“請仙君為吾解這一問，仙君花了這些許年，到底尋到了什麽應對大劫的法子，要屠青華滿門，要與魔神合謀，甚至為針對吾，要去為難一群手無寸鐵凡人？”

“師兄，你這句話說得太沒氣勢了，”能聽到他這邊對話的夏炯道，“直接罵啊，罵這位吳師叔，問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品種的白眼狼？”

而吳浩言沈默片刻，道：

“大劫降臨，他們早晚要死——”

“他們早晚要死，又關他什麽事？”夏炯在曲忘生耳邊叨叨絮絮，“特麽的要不是這家夥，我那師尊怎麽說都不該在大劫一開始就掛掉吧？師尊可是仙君哎？現在大家全是他殺掉的，難道他自比大劫？有資格決定誰死誰不死？”

“——既然如此，我不若讓他們死的更有價值！”吳浩言道，“這都是為了從大劫之下，拯救三萬諸天！”

“只要在大劫殺死所有人之前，我先動手把人都殺死，這樣世界就不會毀滅了？”夏炯繼續嘰嘰歪歪，“哇！好棒棒哦，就算是曰本都很少見這種神經病呢！”

“師侄，是你不懂，”吳浩言所化的雷霆巨人開口，聲音如雷聲般，在這九天上轟轟作響，“大劫之下，不是所有人都有活下去的資格，為了那些有資格活下去的人，我等必須先行一步——”

“——所以說了，你到底有什麽資格評判別人能不能活下去啊！！！”

哪怕知道吳浩言根本聽不到自己聲音，夏炯也忍不住吼出來。

而吳浩言同樣失去了耐心。

他全部仙力，都用來蓄起一道宛若長龍的雪白雷霆。

……希望不會損壞了雲中匙，吳浩言想，擡手將這道內部雪白，邊緣暈出深藍深紫色的粗大雷霆放出。

粗壯巨大的雷霆長龍眨眼就淹沒了懸浮在半空中的各種花草，和花草後，站在朵朵青蓮之間的曲忘生。

放出這一道雷霆後，吳浩言甚至無法維持雷霆化的身軀，重回變回中年道人的模樣。

他微微一動，神識感應雲中匙，手化為狂風，想將雲中匙抽走。

雲中匙在……

雲中匙就在面前？

本該被雷霆長龍吞沒的曲忘生出現在吳浩言身前上方，雲中匙在他手中，翻飛的三角青旗獵獵作響。

而他那條粗壯巨大的雷霆長龍，竟然潰散了？！

吳浩言不敢置信，雙珠法寶飛出阻擋。

狂風抓亂了曲忘生緊束的長發，幾縷黑發和鶴氅一起在風中飛揚。他沒有動用任何術法，只筆直揮下旗桿。

而雙珠法寶尚未觸及旗桿，竟然就已粉碎！

吳浩言這回終於親眼見得法寶和術法在曲忘生面前，化為齏粉和純粹靈氣的過程。中年道人瞪大眼睛，震驚道：

“森羅死劫，這不是……你——”

看著曲忘生微微泛紅的眼眸，他這師侄為何厭惡鬥爭卻又如此擅長鬥爭，魔神那邊又為何能偷出應劫之子的力量，所有的一切終於都有了解釋。

但是，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

等等，首先必須，必須告訴那邊……應劫之子竟然已經降世……必須……

曲忘生的雙眸愈發通紅時，吳浩言只來得及這麽想。

而下一刻，他看到曲忘生眼眸裏的紅色突然消失，並不知對何方地，小聲地道：

“嗯，師弟說得對。”

神魂和法寶一起化為靈氣齏粉前，吳浩言難以言喻的表情，只有這樣三句才能形容：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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