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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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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潭做班主任這麽多年,最怕的就是暑假期間學生出去游野泳出意外。雖然一到暑假她也放假,兩個兒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呆著安全得不得了,但是游泳這技能學好了總是沒有壞處的。之前繆書茶一二年級的時候,楊潭怕他太小,一到他三年級的暑假,立刻給兄弟倆一起報了市游泳館的兒童學習班。以前夏天他們倆也游泳,不過都是鉆在游泳圈裏,繆書茶特別喜歡他那個黃色的小鴨子泳圈。

游泳課程一共十天,教的是蛙泳。先教屏氣,再教手和腳的動作,最後教換氣,每學會一樣就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第一天兄弟倆都學屏氣,其實這沒什麽好教的,就是屏住呼吸把頭悶進水裏就行了。但是孩子們普遍怕水,不熟水性,往往會在這個入門課上卡上好幾天。今天新報名的一批小孩排成一溜兒扒在兒童池邊,開始了今天的課程。教練先給他們演示了一遍,扶著池沿,深吸一口氣憋住,臉沒進水裏,人就飄了起來。第一天兩個人在池子裏耗了兩個小時,都卡在深吸完一口氣的地方,不敢往水裏紮腦袋。

第二天繆暢很勇敢地屏氣下水了,果然能在水上飄起來,繆書茶還是不敢把頭悶下去;第三天繆暢去學手部撥水的動作了,繆書茶又在池子裏泡了兩個小時;第四天繆暢上半身趴在池沿練習雙腿怎麽劃水,他們那批一起來的小孩裏還在第一個階段毫無進展的只剩繆書茶一個了。第五天繆暢開始嘗試著手腳配合,能一口氣游個四五米,繆書茶坐在岸上甩著兩條腿玩水。

晚上繆海波下班回來,剛進門就忍不住關心兩個兒子的學習進度:“今天游泳課上到一半了,都學會沒有啊?”繆書茶正煩著呢,他哥今天去兒童池裏面比較深的地方練了,他坐在池子這頭盯著那頭,半天下來脖子都僵了:“不會!”繆海波掐著他的後頸捏了一把:“不會還這麽理直氣壯呢?你這五天是去游泳館泡腳去了?”繆書茶哼哼唧唧地抱怨,一會兒說自己的游泳鏡不好,一會兒說自己的泳褲有問題。繆海波懶得理他,轉頭對繆暢說:“暢暢已經會游了吧。”繆暢搖了搖頭,他確實不算全會,還沒學會換氣呢。繆海波笑著揉了一下他的劉海:“那也肯定比弟弟學得快。暢暢偷偷告訴爸爸,小書是不是不敢下水的膽小鬼?”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哪兒聽得了這種話,繆書茶立馬像小老虎一樣撲過去一口咬上了他親爹的胳膊。

第六天的時候繆暢去學換氣了,他是這批學員裏學的最快的,除了第一階段的屏氣練了兩天,其他都是當天就學會了。教練看著這小孩就覺得非常欣慰,簡直是對他教學水平的極大肯定。反觀這孩子的弟弟,時至今日脖子以上就沒有進過水裏,絕對是他教學生涯的汙點。教練把剩下的孩子安排給別的救生員教,自己帶著得意門生去深水區單獨教學了。

繆書茶昨天被繆海波的話激到了,愁的一晚上沒睡著,下定決心今天至少得把屏氣學會。結果一到水裏又慫了,試了半天又卡在深吸一口氣的地方沒了下文。他有點想去看看繆暢,又怕繆暢游得太好了。看著他哥每天飛速進步的感覺很不好,這不像他們中間橫著的無法跨過的兩歲差距,這次一開始明明他們是站在一起的,可是他沒跟上。繆書茶有點急,又有點難過。兩節課課間的時候繆暢過來淺水區看繆書茶,就見他縮著坐在水上滑梯邊上的蘑菇亭底下,繆暢一看就知道弟弟這是有情緒了,得哄。

繆書茶看著繆暢跨進水池走過來,盈盈的池水擁著他的膝蓋,漫到大腿,走動時漾起粼粼的波紋。繆暢迎著水的阻力一步步踩過來,頭發浸過水以後湊成一小束一小束的,滴答滴答落著水,透明的淺藍色泳鏡推在頭頂,壓著額頭前面半長的劉海。繆暢也在蘑菇亭下面坐下來,問他:“還是不敢下水嗎?”繆書茶低著頭沒說話,他們那批就只剩他一個不會屏氣了,一開始教練還催他幾句,後來都懶得管他了,反正淺水區挺安全的,放著他也出不了什麽事兒。繆書茶在大部分事情上都挺游刃有餘的,但是在游泳這項運動上真是毫無天賦。

在繆暢的勸誘下,繆書茶決定再試一次。繆暢讓他先試試一只手扶著池沿,一只手捏著鼻子潛下去。繆書茶心理建設了兩分鐘,泳鏡都移上移下重新戴了三次,終於狠下心憋住一口氣鉆了下去。啊成功了,他想。繆書茶伸手就過去捉繆暢的手臂,像是想聽他的表揚似的。然而他這氣根本就不是憋住的,全靠掐著鼻子堵著。這時候腦子一抽手一撤,水立刻湧過來灌進了他鼻腔裏。

繆書茶掙了一下,本來就挺怕,這下更慌了,張嘴就想喊,瞬間就嗆了一口水。其實就那麽兩秒鐘的事情,水池挺淺的,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可以站起來就被繆暢一下撈進了懷裏。繆書茶整個鼻腔連帶著喉嚨都酸得發疼,特別難受。他低著頭慘兮兮地咳了好一會兒,繆暢看他眼睛都紅了,也不知道是哭的還是嗆的。

這一番失敗的嘗試後,繆書茶怕上加怕,更不敢下水了。開始每天冠冕堂皇地盤腿坐在深水區的岸邊,看繆暢從這一邊游到那一邊。繆暢這時候十一歲了,已經有點要拔節長個子的勢頭,手長腿長,在池子裏翻腿推開水花的樣子特別好看,像一尾靈活的小魚。繆書茶越看越覺得他哥游得好,比教練都好。

最後一天結業考試,繆暢果然游得最好最快,拿了第一名。教練欣慰地笑著拍肩讚許,把他兩個肩膀都要拍脫臼了。下課以後,拿了獎狀的哥哥帶著泡了十天澡的弟弟回家。夏日炎炎,一絲風兒都沒有,兩個人剛沖完澡出來在日頭下面站了一會兒就汗流浹背,繆書茶拖著繆暢去路邊小店子裏買冰棍。

自從繆書茶大班那次能把人嚇死的食物中毒以後,家裏對他的飲食是處處關心。不衛生的不讓吃是肯定的了,而且太熱的不讓吃,太涼的不讓吃,太辣的不讓吃。繆暢不太敢讓繆書茶吃冷的,又覺得弟弟汗津津的小手抓著他、一臉渴望的樣子十分可憐,最後還是松口答應了。

繆書茶好久沒吃過冰,扒在人家冰櫃上興奮地指指戳戳選了半天,又覺得娃娃頭雪糕好看,又貪圖三色杯份量比較多。最後繆暢給他拿了一支赤豆棒冰,理由是這種比奶油的融化起來慢一些,可以多吃一會兒。顯然他的弟弟並不打算聽從他的建議,剝開包裝紙就迫不及待地含了進去,然後唇舌就被黏住了。他嚇得想把冰棍抽出來,結果一扯更加疼得不行。最後是繆暢問店家要了一小杯溫水,一邊給他沖一邊小心地吹著氣,這才把繆書茶的嘴巴救了下來。繆書茶摸著嘴角的小口子嘶嘶抽氣,一點吃冰的心情都沒有了。

回去以後繆書茶又遭到了楊潭和繆海波毫不留情的一番嘲笑,郁郁寡歡,氣的飯都吃不下。晚上房裏關了燈,繆暢剛閉上眼睛躺下一會兒,突然感覺床墊往下一陷,一雙涼絲絲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繆暢往另一邊讓過一點,給他騰出一半位置:“怎麽了你?”繆書茶的聲音聽著悶悶不樂的:“哥哥,我為什麽學不會游泳。”繆暢現在完全摸清了繆書茶的脾性,他故意說這話就是想聽繆暢多哄他幾句。繆暢很有經驗地順著毛捋:“不會就不會吧,我會就行了。”繆書茶就等他這句話呢,立刻點了點頭:“哥哥真好。”繆暢被他一頭亂毛拱得脖子發癢,伸手抵住他額頭撐開一點:“行了,你能不能回自己床上去了?這麽熱的天……”

繆書茶裝作沒聽到,繼續膩著他:“哥哥,我想給你唱首歌!”繆暢一把捂住他的嘴:“謝謝你了,明天再唱吧。一會兒讓媽媽聽到了又得來批評你大半夜的不睡覺。”繆書茶才不理他,就著繆暢的掌心就開始唱歌,濕乎乎噴了他一手口水:“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這地球上,讓你的淚落在我肩膀。要你相信我的愛只肯為你勇敢,你會看見,幸福的所在。”那時候一部叫《流星花園》的臺灣偶像劇突然風靡全國,楊潭去音像店高價租來了一整套VCD,每天晚上坐在電視機前看得如癡如醉。繆海波每次路過都很不屑地咂嘴:“嘖嘖嘖,四個長發男有什麽好看的,真是不懂你們女人。別把兒子們帶壞了!”繆暢嘆了口氣,心說這傻弟弟果然是被帶壞了。

後來再去游泳的時候,繆書茶還是像以前挎著他的小黃鴨泳圈,撲通一聲跳下水。繆暢下去以後潛進水裏,兩手搭在泳圈上,雙腿劃著水飛快地把繆書茶往前推。繆書茶抱著他的小泳圈笑得見牙不見眼,成功吸引了岸邊救生員的註意力。那救生員定睛一看,這不是前段時間他班上那對小兄弟嗎?哥哥果然比結業時候游得更快更熟練了,弟弟還是那副老樣子啊……

這個以游泳為主題的暑假很快過去了,繆暢變成了畢業班的學生,繆書茶也升上了四年級。在隨即而來的這個新學年裏,發生了兩件讓人刻骨銘心的大事,第一件就是非典。這場疫病來得氣勢洶洶,一經爆發就迅速席卷全國,上至首都北京,下至善北這種三十八線小縣城,無一不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別說半大的孩子,就是大人們也沒見過這種陣仗,好像突然就親臨恐怖電影。一開始大家都湧進超市,擠在貨架前搶購板藍根、口罩和白醋,雖然這些東西的價格翻了好幾倍,還是沒兩天就被一掃而空;後來除了上班上學,大家都盡可能不出門,善北的大街小巷往往半天見不著一個活人,恍若空城。

這一年的春天就在這種嚴峻的末日氣氛中到來了。繆海波工作的酒廠停工好幾天,他積極做起了家庭婦男,為辛苦工作的妻子排憂解難。學校人員密集,流動性大,老師們都繃著弦,生怕出現可疑病例。每天楊潭一大早就去學校了,他們幾個老師的任務是在門口給學生測體溫,體溫正常的可以進校門,體溫過高的得讓家長帶回家去醫院。繆暢和繆書茶多睡半個小時,吃過早飯後繆海波騎著去年年底新買的摩托車把他倆送去學校。到了校門口兩個人跳下車,蹦跶進學校裏,跟他們媽媽打招呼:“楊老師早!”這是楊潭的規矩,在學校裏不能喊媽媽,得喊老師。楊潭拿著體溫槍在他倆腦門上嗶一下,一個36.9℃,一個37℃,一揚手把兒子們放進去了,還不忘一聲吼:“慢點走!不許跑!”

楊潭轉過身繼續給下一個孩子測體溫,心情有點壓抑。剛剛有個孩子體溫38.1℃,被她勸回去了,一開始孩子父親不願意,還和她爭了幾句。那小女孩緊緊抓著她爸的衣角,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嚇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楊潭看著覺得於心不忍,但是她需要對更多的孩子負責。望著小女孩和父親離開的背影,楊潭的心很重地往下沈。希望她的孩子、所有的孩子、所有人都能扛過這場空前的浩劫,平安喜樂地迎來春日的曙光。

繆書茶他們班的班主任帶了一口小鍋子,每天在教室裏煮白醋消毒。繆書茶坐在後排離得近,連著聞了好幾天又酸又熏,翻著白眼差點吐出來。一下課他就沖出去,想去找繆暢玩。結果正副班主任像兩尊門神佇立在前後門,只放上廁所的人出去,不許他們到處亂晃。後來身為數學老師的班主任靈機一動,每到課間就布置三道應用題,寫完立刻收,逼得他們一下課只能老老實實呆在教室裏。幾個月下來,他們班的數學成績有了顯著的提高,在期末考試中一舉奪魁,不過這是後話了。在繆書茶的記憶裏,這個學期就是在鋪天蓋地的白醋酸味裏算了無數道他三年級時候就會做的應用題。

繆暢他們畢業班的學生,就算沒有非典這事兒也都安分地坐在教室裏看書學習。小學的最後一學期了,再有三個月就要小升初考試。善北實小是善北市內最好的小學,學校和父母都很重視對孩子的教育,因此這些十二三歲的小孩都很自覺地進入了積極備考的狀態。他們班老師本來也是想拿著鍋碗瓢盆來煮白醋的,後來都說那味道太重,怕影響學生覆習,改成消毒液消毒了,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於是繆暢記憶中的這段時期充斥著消毒水那種過分幹凈沒有人氣的味道,還有堆在桌上的語數英三門功課覆習資料。

放學回家以後,楊潭就把他倆抓在水池面前洗手,按一大泵藍月亮洗手液,搓得手都紅了才準把泡沫沖掉。一開始是喝板藍根,這幾天變成了喝中藥。竈上兩只鍋子咕嚕咕嚕煮著四個人的份,繆書茶拔腿就要跑,被繆海波拎著領子逮了回來。繆書茶在他手裏扭得像個泥鰍:“我不要喝!就不喝!”中藥煮好了,兩個大碗兩個小碗端到吃飯桌上,四個人一人一邊坐好。繆海波和楊潭先以身作則先一口幹掉了,繆暢捧起碗皺著眉苦著臉一小口一小口啜,繆書茶坐似一個鐘,企圖逃避現實。最後他被繆海波架在椅子上,楊潭端著碗強灌了下去。繆書茶梗著脖子,咬緊牙關,誓死抗爭,黑乎乎的藥液順著嘴角滴滴答答流下來。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楊潭氣得擰了一把他的耳朵。繆書茶苦哈哈地晾著舌頭,繆暢拿了兩粒可樂糖塞進他嘴裏。

在很多大人的記憶中,非典是切切實實在身邊發生著的隔離和分別,是電視裏廣播裏讓人驚惶的感染數據和死亡人數。可是在孩子們大概剩下的只有冰涼的消毒水和體溫計,滾燙的板藍根和中藥包。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或哭或笑地回憶過去,而在這場浩劫裏無聲消逝、無辜犧牲的人們最終都化作了鑲嵌在非典這兩個字背後的一串冰冷數字,永遠被留在了這一年的春夏。

快到七月的時候,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善北城和它的子民都像從一場荒唐又漫長的噩夢中醒轉過來,終於迎來了嶄新的太陽。繆暢的小升初考試考得很不錯,被全市最好的初中善北一中錄取了。

而這一學年發生的第二件大事是:繆海波下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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