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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杜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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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初晴,灰蒙蒙的雨雲散去,天地明澈,碧山如洗。時值仲春,但山中仍然春寒料峭,拂面而過的山風裏,還帶著一絲經東未消的冷意。

梁冬哥走出山亭,站在山坡上,擡眼看著山間漸次沁紅的杜鵑花海,思緒翻湧。

比起仍然穿得一絲不茍的梁冬哥,坐在亭中石凳上的陳懷遠就比較沒形象,出來的時候壓根就沒系武裝帶,風紀扣也開著,這會兒更是解了所有的扣子,把軍裝當外套披。

“本來清明的時候花開得最好,今年太冷,花都藏著不出來……我這次牛皮吹太大,結果來早了。過幾天再帶你來,到時候開得更好看。”陳懷遠擡手招呼梁冬哥回亭子吃點心,“還是你想得周到,知道帶吃的。爬了半天山,餓得真快。”

“司令……”梁冬哥轉過身,目光閃爍。

陳懷遠擡頭,看著梁冬哥欲言又止的神色,放下手中東西,嘆了口氣:“別再想了,我拉你來山上,本就是為了躲著他。”

“就像這些杜鵑一樣,躲起來不開?”梁冬哥有些憤憤不平,“但等幾天暖和了,花照樣還是要開。”

陳懷遠站起來,走到梁冬哥身邊,並肩站著看山中風景,平靜道:“冬哥,你看,這花啊,有時候就跟人似的。冷了,不願意開,熱了,又敗得早。開得時候,鬧哄哄的擠滿枝頭,漫山都是,看都看不過來。過了時節,又都謝得一幹二凈,尋遍了也找不到一朵。”

“天有其時,地有其序。”梁冬哥不大明白陳懷遠話裏的意思,只得順著他的話往下接。

“是啊,天地自有其時序,該開花的時候百花開,不該開花的時候百花殺。他在這種時候冒出來,自有人收拾,我當年欠了他人情,如今總不能翻臉不認。能躲的就先躲著。”陳懷遠表明自己的兩難境地。

“汪偽那邊,就是知道司令曾欠過這個常達楷的人情,才派他來找司令的!這次說上山看花躲過去了,下次呢?難不成看一輩子花?司令這樣躲著不見,人家會說司令態度暧昧討價還價。況且這事瞞不了多久,咱師裏有軍統的人,委員長很快會知道,到時候他會怎麽看司令?”哥梁冬急了,但自己一個副官又不好怎麽說,只得耐著性子,積極勸陳懷遠跟這個汪偽政府派來拉攏的人劃清界限。無論從陳懷遠個人效忠蔣介石的角度來想,從梁冬哥自己的內線任務來想,還是從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民族大義上講,汪偽方面的勢力都是應該受到無情的打壓。

“一輩子?你把他們想得太厲害了。仗都打到這等地步了,他們跑去跟日本人賣國和解,被全中國人指著脊梁骨罵,已經過去四個多月了,你以為他們過得很輕松?”陳懷遠輕蔑地評論,隨即轉了個話題,“若真能就這麽看一輩子花,也不錯。我就想著哪天,等打贏了日本人,國家統一了,我就回老家繼續當我的教書先生,到老了,騰出個院子,天天侍弄花草,安安靜靜的。只可惜膝下丁零,沒有子孫繞膝能聽我吹牛講自己當年的英雄事跡了。”

梁冬哥覺得陳懷遠說得有道理,跳梁小醜無法長久。心裏雖然對陳懷遠不肯直接跟常達楷翻臉有些氣憤,但也越發敬佩陳懷遠的氣度和為人。同時也知道陳懷遠這人太重情義,這事急不得催不得,只好順著陳懷遠的話,一起跑題:“我出生的時候,父親都年過半百了。司令現在才三十出頭,怎麽說起這種老人話來了?要是讓夫人聽見就不好了,不是還有念平和念安嗎?”

陳懷遠本只是東拉西扯一下,沒想到梁冬哥會提到王玉玲和收養的兩個孩子,本就心情沈郁出來散心的,這下子不由地想起往事,心中傷感,沈默了起來。

山巒疊翠,日色和煦,枝頭鳥雀呼晴,林間山風沁芳。眼前一片杜鵑或含苞待放或新蕊初綻,極目而視,山林之上似蒙了曾若有若無的輕紗紅綃。

仲春的景色本是極好的,可山上的兩人卻相對默然。

梁冬哥才說出口就覺出自己這話十分不妥,平日裏幫陳懷遠裏裏外外事無巨細地打點,免不得會接觸些非常私人的事情,又沒大沒小慣了,於是順口就說了,照理是不該這麽跟上級說話的。但近一年的時間相處下來,梁冬哥對陳懷遠的脾氣已經十分了解,知道他不會因此而生自己的氣,可眼前這種沈默的氣氛又太古怪,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於是只得硬著頭皮在一邊靜靜地站著。

良久,陳懷遠嘆出一口氣,慢慢道:“玉玲是我續弦,你是知道的。”

梁冬哥之前只是順口說了,並沒想到這一層,心知陳懷遠對原配妻子情深意重,知道自己剛才說錯了話,一時不知道該開口應什麽才好。

陳懷遠看著梁冬哥手足無措的樣子,沒怪他,反而有些疼惜地看著他:“感情這種事情,你還太小,不明白……”

梁冬哥不知道為什麽陳懷遠忽然會發這種感慨,心中疑惑:難道王玉玲跟陳懷遠之間有矛盾?

“只可憐采嫻她去得太早,未等我衣錦還鄉,人就沒了。”陳懷遠很是嘆息,“她跟著我就是受苦,連她托我照顧的人我也保不住。我的兵權,校長他說給就給,說撤就撤,我就這麽眼看著承燮被除了軍籍,如今生死不明。”

梁冬哥在成為陳懷遠共產黨在內線之後,就看過陳懷遠的生平資料,知道武承燮是方采嫻的表弟。而武承燮雖不是共產黨,但實際上跟地下黨是有聯系的。他的那次事件,可以說在陳懷遠那顆忠於黨國的心裏埋下了一顆釘子,使他對蔣介石的獨裁統治和黨內的派系鬥爭越發的不滿。

梁冬哥轉而又道:“司令既然心裏念著她,為什麽又要續弦?”

陳懷遠聽了一楞,沒懂梁冬哥的意思。轉念一想,很快又明白了。梁冬哥從小就接受新式教育,說的都是自由戀愛,講究對婚姻和愛情的忠貞不二,一時無法理解自己的情況,於是打趣道:“小小年紀也開始講這些了?我在講武堂就有個同鄉,當年為了追人家姑娘特地入了共產黨①,現在人就在延安哩。”

梁冬哥紅著臉小聲嘀咕:“司令,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還沒談過朋友……”

陳懷遠不以為意地笑道:“我知道,你就是喜歡瞎打聽。”

“難道司令現在不喜歡夫人嗎?”瞎打聽就瞎打聽,梁冬哥覺得今天環境地點都合適,趁機打聽點隱私的事情說不定能成功。

照理說這種事情別說跟下屬講了,就是下屬露出點打聽的念頭都是要被上司揍的,但陳懷遠把梁冬哥看做大半個兒子,這事也沒想著特地瞞他。況且有些事在心裏藏久了,就想找個人傾訴一下。這次,常達楷來給他跟汪偽政權牽線,讓他心中很不好受。要知道曾經的常達楷是個非常積極進步熱血豪爽的人,甚至在國共蜜月期間罵過蔣介石偽革命。一次東征時期,陳懷遠還未成名,家中老祖母病危,可黨軍窮,他陳懷遠更窮,實在湊不出那麽多錢,是常達楷慷慨解囊寄了三十塊大洋去自己老家。今時往昔,人事變換,那個進步青年如今居然成了投降派,這些都讓陳懷遠感慨萬千。此時又是春山麗日,雨霽天晴的環境。加上梁冬哥本身是個與這些全無關系的局外人,但同時又是他一心想要栽培的親信和自己人。各種原因綜合之下,讓陳懷遠有了訴說心事的沖動……

原來陳懷遠當年是童婚,十三歲的時候娶了十七歲的方采嫻。當時全國新文化運動正轟轟烈烈,婚後沒幾年,陳懷遠就去新式學堂讀書去了。後來,陳懷遠去省城上中學,方采嫻湊上了自己的嫁妝。陳懷遠中學畢業後回到村子裏當教書先生,雖然說起來體面,但工資微薄,也都是方采嫻在家中幫忙料理農桑,維持生計。再後來,陳懷遠滿腔熱血地辭職,想去廣州投奔革命,家裏人都不同意他去,方采嫻熬夜織布又賣了牛羊,頂著被全家冷眼的壓力,好不容易才攢夠了去廣州的路費給陳懷遠。可惜她的身體不好。民國十七年,當了團長的陳懷遠回鄉探親的時候,她就已經病故了。陳懷遠連她的最後一眼都沒瞧上。兩人雖然是清水夫妻,沒有情愛,但有恩義,陳懷遠每每想起,都深覺自己對不住方采嫻。

但因為陳懷遠的父親是長房,陳懷遠在宗族裏算起來是陳家懷字輩的嫡長,如今當了將軍出息了,於是長輩們都比較看重他的子嗣問題,想讓他續弦。在當時的農村,人們對這種事情還是非常看重的,陳懷遠無奈從宗親裏過繼了一個兒子名叫陳念先,打算以此逃過續弦這一艱難任務。但畢竟過繼的不是親生的,長輩們的壓力並沒有減少。後來陳懷遠遇到了王玉玲……王玉玲比陳懷遠小三歲②,是廣州人,跟當時在廣州讀書的陳懷遠通過血花劇社③結識的。她的身世跟梁冬哥其實有點像,也是家中有長輩是國府要員,從小生活優渥,接受新式教育長大。王玉玲思想進步不說,還有點女權主義傾向,早年有過一次傷心的戀情後,如今年紀都二十好幾了,就是不肯嫁人。家裏人為了逼她結婚嫁人,什麽招都使過了但都不管用。後來不知道誰打聽到說玉玲跟有個叫陳懷遠的男的處得不錯。於是王家一查查到湖北臨江的陳家,兩家人一碰面,一個想討兒媳,一個想嫁女兒,而且當時陳家家境已經因為陳懷遠的關系開始變得比較好了,於是兩家相互都看得很順眼,幹脆在當事人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的情況下就交換了名帖。

好在陳懷遠和王玉玲兩人還算處得來。況且一個沒心思談感情不想耽誤人姑娘家,一個很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獨身,私下一商量,幹脆結婚算了,但是事先都說好了,咱這是相互當擋箭牌,秒面上擔個夫妻名分,其實還是各幹各的。最後雙方皆大歡喜地結婚了。

可在老家結了婚的陳懷遠,一天婚假也沒要就奔軍隊了。王玉玲說是跟著陳懷遠奔軍隊,實際上奔去南京當女校的老師了。而陳念平和陳念安則是王玉玲在跟隨學校遷往成都的途中收養的兩兄妹。

當然,這話到了梁冬哥耳朵裏又變成另外一回事了,他從沒覺得陳懷遠跟王玉玲兩人的感情不好。一聽他們之間居然還有這麽一段曲折的故事,以為他倆是先結婚後戀愛,日久生情。不過知道了王玉玲過去居然差點當了金陵女大的校長,梁冬哥心想她應該跟楚香雪認識,於是計劃著哪天看情況合適可以去稍微打探一下,說不定等找到點關於楚香雪下落的線索。

梁冬哥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聽你說話的時候,樣子很單純,既專註又無辜,不做故意打聽的姿態,也不會讓人感到自己被忽視,偶爾會發出幾聲表示肯定的聲音鼓勵你繼續說下去。於是陳懷遠只要動了要說的念頭並開口說了,那麽就都會在梁冬哥的“迷惑下”不知不覺地把事情都說出來。所以,梁冬哥遇上陳懷遠以後,在陳懷遠身上發生的事情,對梁冬哥而言基本上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因為絕大多數情況陳懷遠都會不知不覺地自己“交待”。而以前的事情,那就需要契機去了解了,比如這次。

陳懷遠今天的這番話,內容太過隱私。雖然並沒有完全坦白,但這一說,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樣了。連帶著他在面對梁冬哥的時候,感覺都不對勁起來,好像不完全是長輩的心態了。尤其是對上梁冬哥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陳懷遠都有幾分心虛不敢看。

梁冬哥倒是一點沒覺得有什麽不同,只覺得下次自己要管好嘴巴別亂講了,還好陳懷遠不在意,否則哪天不小心踩到老虎尾巴,就有的麻煩了。

兩人在山亭裏吃了點點心,看了會風景,吹了會山風,之前尷尬的氣氛淡去不少。

“要是常達楷明天還來呢?”

“那就明天再來看花嘛。”

“後天還來呢?”

陳懷遠瞅了眼梁冬哥,不自在地說:“那咱得搬山上住了。”

“他要是找到山上來呢?”梁冬哥不依不饒。

“那老子告他騷擾正常公務。”陳懷遠對著梁冬哥無奈道,“但那是不可能的。這事其實就是個態度問題,我都躲出去了,小常明白我這是在給他臺階下。”

但看梁冬哥稚氣未脫的臉上還是皺著眉頭一臉心事重重的表情,陳懷遠知道他是在為自己擔心,少不得心裏生出些暖意,但又不知道該怎麽逗他開心,只好轉移話題開始發揮他對家鄉的熱愛和自豪感,打算跟梁冬哥推銷兩湖的杜鵑花。

陳懷遠跑去又跑回來,手裏多了一根樹枝,枝上的花都已經開了,花形似漏鬥,桃紅粉艷的煞是好看。

“拿著。”

梁冬哥看著遞到眼前的杜鵑花枝,傻乎乎地接過,不知道陳懷遠這是什麽意思。

“這花能吃的,你吃吃看。”陳懷遠一副逗小動物吃不明食物的表情,看得梁冬哥心裏發毛。

“這花能吃?”梁冬哥將信將疑地反問了一句。

“真的,不騙你。這花可以當水果吃,味道酸酸的。別吃太多就行④。”陳懷遠繼續逗梁冬哥吃。

梁冬哥瞧這架勢,耷拉著眉毛一副“司令你欺負人”的小表情,撕了一瓣送進嘴裏。

“怎麽樣?味道不錯吧?”說著,陳懷遠掐了一朵下來往自己嘴裏塞,“小的時候,看到這些花開得漂亮,也不知道別的,就往嘴裏送,結果發現還挺好吃,就是吃多了會流鼻血。”

梁冬哥嘗了一片,有點不大適應那種酸味,眼瞅著陳懷遠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又大著膽子吃了一片,感覺……還不錯?

仲春四月,芳菲正盛,誰想會有兩個人躲人躲到山亭裏吃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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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國共蜜月期的兩黨關系確實是這種很囧的關系,說退就退說進就進,進進退退有來有往的這種OTZ……這個所謂追姑娘追到延安去了的故事,歷史上真的有發生過,咳。

②《內線》裏陳懷遠五十多歲,王玉玲四十多歲比陳小十幾歲是他的續弦。問題是陳懷遠的原型人物沒那麽大年齡。1949年的時候如果已經五十多歲,那這年齡,差不多意味著他跟陳誠、白崇禧(劇中的萬榮舉)等人是一個輩分,即保定軍校的那批人,而不是黃埔的那批人了。國軍中的輩分主要分三檔(當然還有其他的),第一檔是清末留日軍官和保定速成學堂的人,比如程潛,蔣百裏,閻錫山這些人,他們主要活躍在北洋軍閥時期,北伐後仍然活躍在軍界的人不多。第二檔是保定軍校那批人,像傅作義、張治中、陳誠、白崇禧等都是屬於這批人,是上世紀二十年代開始到新中國成立期間,中國軍事舞臺的主角。第三檔才是黃埔的那一批,也是年紀最輕的一批,主要分布在中央軍系統中,即所謂的黃埔少壯派。黃埔的這批人,就算是一期的,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基本上都只有四十多歲。要知道黃埔錄取學生也是有年齡限制的,要18歲以上,25歲以內,年紀太大的人不要,胡宗南當年要是不在報名冊上做手腳改年齡,丫就進不了黃埔了——別提六期的戴笠,戴笠那是有蔣介石開後門的,雖然年紀比陳誠都大,但輩分很小……總之,經過種種考慮,我決定讓陳懷遠和王玉玲年紀相當。要不然我都設定陳懷遠是黃埔生了,王玉玲再比他小上十幾歲,那她幹脆給冬哥當姐妹得了==|||

③血花劇社。烈士之血,主義之花……嗯,黃埔軍校的血花劇社,不用我註解了吧,這個實在太有名了。陳懷遠的原型人物只講戰術不講政治,當時黃埔左傾的青年軍人聯合會和右傾的孫文主義學社他都不參加,除了癡迷戰術研究就只參加過幾次血花劇社的活動。

④映山紅(杜鵑花的別稱,也是杜鵑花中的一個種類)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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