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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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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成鋒的那輛陸地巡洋艦停在了貧民窟外。

Patrick一直住在這一區,即使身家不凡,他自稱是個不忘本的人。阮成鋒倒覺得是因為這片東倒西歪的房子裏頭更適合隱匿和躲藏。因為就在他們合作最密切的那一兩年裏,他至少知道Patrick遭遇過三次以上的謀殺和槍擊。

幾年又過去了,這王八蛋竟然還活著。

阮成鋒非常惡意地磨了磨牙,一邊想一邊擡腿繞過了兩三個在爛泥塘裏打滾的小孩。有幾張汙穢面孔從墻角或者窗戶的縫隙裏窺伺著他,亞洲面孔,衣飾潔凈,走在這片黑暗陰森的破爛街巷裏是個仿佛肥羊一樣的存在。連陽光都照不進這片街區,胡亂搭建的高低房子切割了天空,這裏是被政府和神一起拋棄的地方。

阮成鋒熟門熟路地穿街過巷,他有年頭沒來過了。最開始還有一些游游蕩蕩的面孔綴在他身後,只要他流露出一點猶豫或遲疑,身後可能隨時就會飛來一悶棍,把這個誤入黑巢的生面孔吞噬殆盡。

但他的腳步實在是太果決,甩開了幾個遲疑的,又讓膽子大些一直尾隨著的還沒來得及下手。阮成鋒目的地很明確,他只花了五分鐘就走進了黑巢最中心地帶,那是個外表看上去平淡無敵的旅館,也賣一些酒什麽的。

他掏出手機,對著河馬似的老板娘晃了一下那張邀請函。

“告訴Patrick我來了。”

老板娘移動著山一樣的身軀把他帶進了後頭,穿過窄巷,進暗門,繞過盤旋向下的扶梯,地下室的一扇門後,轟然人浪迎面而來——

當年的賭場還是賭場,甚至連滿室烏煙瘴氣中站起來的Patrick也沒多大變化,最多也不過就是又添了一兩道不那麽明顯的疤痕。阮成鋒看著老男人露出扭曲笑意,張開雙臂極其熱情地迎過來,嘴裏喊著:“阮,又見面了。”

阮成鋒微笑,一個大大的擁抱之後,從Patrick手裏摘了枝雪茄過來,歪頭從湊過來的打火機上接了火,徐徐呼出一口白色煙氣。摟著Patrick的脖子非常親熱地說話,問他:“那小兔崽子在哪兒?”

Patrick大笑著拍他胳膊,眉眼裏非常得意,一邊勾肩搭背把他往地下室深處帶,一邊用口音濃重的英文拽了句文:“舊情難忘,嗯?”

阮成鋒笑著從唇角摘下了煙,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瞥了一圈周遭環境,越往深處走燈光越昏暗,這裏他來過,但多年前一腔孤勇毫無退路,而今卻要無比惜命,畢竟眼下的生活他是非常滿意的。

雖然他隱隱覺得,自己這會兒大概正是在往麻煩裏走,但是沒辦法——

當Patrick推開了某一扇門,裏頭一個細瘦身形的少年猛然間大哭著撲上來,頃刻間就像個無比靈活的小猴崽子似的攀到了阮成鋒身上時,他終於確定,這個大麻煩確實是非常鮮活地纏了上來了。

***

阮成鋒擡手拎住了這小兔崽子的衣服後領,劣質布料發出了令人牙酸的撕拽聲,而圈著脖子的一雙手臂摟得更緊了,那聲音嗚嗚咽咽地就在他耳邊,哭著叫:“鋒哥,鋒哥!嗚嗚嗚嗚……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說的是中文,咬字不太準,但是聲音很好聽,一種純粹少年的清朗,即使是現在夾雜著抽噎和鼻音,也有種異樣的綿軟。像是某種毛絨絨的小動物,從柔軟肉墊裏探出了帶著一點彎鉤的爪尖,死死勾住了久別重逢的主人,堅決不放。

阮成鋒嘆了口氣,一時也沒法計較肩頭異樣的潮濕感,轉頭去看Patrick,黑大漢雙手橫胸似笑非笑,仿佛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邊兒又哭又說的好戲。身後影影綽綽還有人,因為這邊的哭聲實在是太大了。

再度忍耐了幾秒鐘之後,阮成鋒終於大吼一聲:“下來!”

連小黑屋頂上的白熾燈泡都在瞬間搖晃了一下,哭聲瞬間噎住,一片寂靜之後突然響亮地打了個嗝。

阮成鋒嘴角輕微抽搐了一下,手掌啪的一聲抽到了那個緊緊攀住自己腰的屁股上,很重的一下。片刻之後,這小猴子終於慢慢松開了胳膊和腿。

在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哭之後,阮成鋒這才看清了這小玩意兒眼淚鼻涕一大把的花貓臉。

他輕聲叫這小崽子的名字:“Max啊……你還活著呢……”

Maxime,也就是阮成鋒口中的Max,在一通大哭之後,規規矩矩地搬來了小黑屋裏唯一一張椅子,讓阮成鋒坐。後者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Patrick,心下默默地嘆了口氣,認命地坐下了。而Patrick這時滿臉微笑地走了進來,順便哢嚓一聲帶上了門。

Max像受了驚似的退到了阮成鋒身後,眼睛睜得滾圓,滿臉花的眼淚鼻涕也沒顧上擦,手上抓緊了椅子靠背,力道很重,連安然端坐的阮成鋒都覺出了那一握之力。

小黑屋裏還有張破破爛爛的床,Patrick大馬金刀往那兒一坐,擺出了談判架勢。下巴一擡,對著這邊的兩個人,連笑紋裏都是算計。

“阮,本來呢,這事兒跟你沒什麽關系。Max欠了錢,我們有我們的解決方法。但是Max說,你是他見過最好的人——嗯,最好的男人。拼命求我給他個機會,說你不會不管他……”

阮成鋒十分想翻個白眼,隨即從心所欲地就這麽做了。Patrick還要說什麽,被他一個手勢制止了,然後他十分溫和地轉頭去看Max,對著那張花貓似的臉,柔聲問:“寶貝兒,既然我是最好的男人,你當初為什麽突然跑了呢?”

Max瑟縮了一下,濕漉漉的眼睫毛上挑著顆顫巍巍的大淚珠子,他長了個華人的相貌,但鬼知道他那個做妓女的亞裔母親是跟什麽人生了他,漆黑的眼珠子在大哭之後有種異樣的濕潤深邃,看起來就格外楚楚可憐。

——當年怎麽會覺得他和哥哥像呢?阮成鋒莫名走了個神,在心裏吐槽。隨即收攏了目光,看著這撒謊如吃飯的小王八蛋。

Max嘴角撇了一下,仿佛又要哭,但在阮成鋒溫柔又犀利的眼神下被嚇住了,過了會兒才很小聲地說:“我不是……我沒有……”

“沒有什麽啊乖乖。”這聲音溫柔極了,讓Max濕潤的大眼珠子裏盈盈欲墜的濕意又濃重了不少,臉上表情看著十分想摟著阮成鋒的脖子再哭上一場,但Max到底還是沒敢,因為他知道面前這男人,語氣越柔和時也許下文就越嚴厲。

他用越來越小的聲音解釋著:“法國佬給了我錢,還說可以帶我入籍……”

“所以你就一聲招呼都沒打的跑了。”阮成鋒清晰分明地用英文替他說,“沒跟我說,也沒跟Patrick說。你的這位前老板一直以為是我把你藏匿了起來,要我支付一大筆款子去安撫你那些五顏六色的兄弟姐妹,否則就要控告我拐賣人口——”

Patrick在那邊立即插了一句:“那只是個玩笑,阮!”

阮成鋒回頭看了這黑佬一眼,眼睛裏毫無笑意,冷冷地說:“是嗎?我可記得你跟我說的是,我們之間未結清的那筆賬款是作為安撫金給了Max的家人。”

Patrick訕笑,雙手作出了投降姿勢。而這邊,Max鼓足勇氣扯住了阮成鋒的胳膊,用軟軟地鼻音小聲說話。

“鋒哥……我錯了,你原諒我一次……”

說的仍然是中文,當年Max是為了討好阮成鋒,狠下功夫學習了一陣子的。而今聽到這咬字柔軟的聲音,阮成鋒目光裏的冷意不覺軟了一瞬,但很快就又狠下心來,站起身伸手抓住Max的手腕,扯出了自己的胳膊:“我一直當你是死了,倒是沒想到還有再見的一天。既然現在話說清楚了,Patrick,該給我的那一份你還是得照付。”

那一頭Patrick臉色微變,Max卻猛然抱住了阮成鋒的腰,他這動作非常突兀,把阮成鋒身下的椅子都撞開了,砰的一聲巨響。

Max哭著用力抱緊:“你別不要我,嗚嗚嗚嗚……”

阮成鋒低頭沈默地看著他,盡管心裏清清楚楚地知道這小兔崽子是個什麽貨色,看見了那張哭得眼睛通紅的臉,卻怎麽都沒法擡起手來把人拎開。

他印象裏有另外一張臉,在十歲那年時,也曾哭得幾乎要暈過去。他想盡辦法試圖要去靠近那人,卻全部都被拒絕,最後看到李澤抱著那個孤零零的小孩兒,給他擦淚,說:別怕。

阮成鋒額角青筋爆了爆,在長時間的沈默之後,他擡頭揉了一下那亂蓬蓬的後腦勺。

當著Patrick的面做出這樣的舉動是非常不智的,阮成鋒心裏很清楚。但不得不承認,從他撥了那個電話開始,也許就註定了這個沒法不管的結局。

Patrick說了個很大的數,遠比他和阮成鋒之間的那筆未清賬款要多。阮成鋒沒有想到Max那個已經死掉的賭鬼母親居然能欠下這麽多錢,他甚至疑惑地看了Max一眼,問他:“你回來幹嘛,自投羅網?”Max擡起已經哭紅的眼睛,啞著嗓子喃喃地說了幾個名字,阮成鋒終於一聲嘆息,原來這小兔崽子居然還有點兄弟愛,惦記著那堆各種顏色的弟妹。

他正色起來,看著Patrick:“Max既然沒死,好好兒站在這,那麽當初那筆所謂的安撫金也就不成立。你把該結的先給我結了,一碼歸一碼。這個錢結完了,我要是有心情呢,過兩天就來看看,要是忙,就算了。”

Patrick笑容一僵,Max喉嚨裏噎住了很大一聲抽泣,過了會兒Patrick才找回聲音,幹巴巴地憋出幾個字:“哦不,Max賣不了那麽多錢,你知道的……”

阮成鋒挑了下眉:“我不知道啊。”他低頭看了眼表,發現自己耽擱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擡步就要往外走,Patrick慌忙站起來攔住他:“阮!Max年齡大了,恐怕不一定有人要,他喜歡你,你也喜歡他不是嗎……”

阮成鋒一步沒停,打開門走了出去,Patrick和Max下意識緊緊跟上,Patrick又喊了一聲:“阮!”

這一聲才讓阮成鋒有了點新的反應,他停步轉身,瞅了一眼那倆仿佛不知所措的家夥,勾勾嘴角笑了下:“你也說他年齡大了,價格太高我可不買。你欠我的款子不要了,人我帶走。”

Patrick還想再說點什麽,Max已經毫不猶豫地奔了過來,緊緊跟著阮成鋒,穿過喧鬧的地下賭場走了出去。

***

砰的一聲車門關上,爬上副駕的Max非常自覺地扯了安全帶,哢噠往自己身上一綁。

那張花貓兒似的臉已經擦幹凈了,現出了俊朗分明的五官。阮成鋒很仔細地瞅了瞅他:“我沒說要帶你回家啊,Patrick放你走就行了,該幹嘛幹嘛去,嗯,你不是為了弟弟妹妹才回來的麽,快回去一家團聚。”

Max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濕漉漉的長睫毛忽閃幾下,忽然努力探過來抱住了阮成鋒,他身上綁著安全帶,這姿勢有點困難,但是手臂很用力,仿佛要把自己嵌在這男人懷裏。

他撒嬌似的嘟囔:“鋒哥,鋒哥,我想死你了。”

他說中文的腔調有些奇怪,柔軟得像是在呢喃什麽,更別說這時整個人拱在阮成鋒懷裏,像個什麽小動物似的使勁磨蹭。惹得阮成鋒嗤笑了一聲,擡手輕拍了下這個烏溜溜的腦袋,稍微用了一點力氣才把這小玩意兒拽起來。

“你隨便想。但是呢,我不能帶你回家,你應該也不缺去處,打算去哪兒?我可以送你一程。”

Max抿了抿唇,眼睛裏一瞬間寫滿了哀怨之色,委屈至極地仰頭望人。阮成鋒有點好笑地看著這唱作俱佳的小子,順便比對著這張臉和另一個人的相似處。

當年Patrick把17歲的Max送到他床上時,他第一眼是震驚的。那是他們合作最愉快的時候,彼此間親熱得稱兄道弟,喝酒的時候Patrick叫了最好的女人來陪,阮成鋒眼皮都沒擡一下,結果下一刻看到了旁邊伺候著倒酒的Max。

他以為是酒精的作用,非常迷惑地盯了好一陣子,然後喃喃地用中文叫了一個字:“哥?”

那張迷離燈光中的臉,酷似十六歲時的阮成傑,他從來都不知道這張臉也是可以對他笑的,會怯怯的、討好的、非常乖地坐到他膝蓋上,主動把唇送上來。

第二天酒醒了以後,阮成鋒面色陰郁地望著身邊光溜溜的少年,白皙修長的身體上痕跡斑駁,肩頭齒印鮮明,藏在枕頭裏的恬靜睡顏讓阮成鋒深深地吸了口氣,幾秒鐘短暫失語。但很快他看到那一疊鴉羽似的長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以後睡態迷蒙,像只柔軟的貓一樣拱進他懷裏,用英文叫他:“Honey……”

阮成鋒忽然就笑了,低頭去咬這小蜜糖的耳朵,教他用中文說:寶貝。

這個語言天賦非常高的小蜜糖很快和阮成鋒如膠似漆,他會眨著漂亮的眼睛,圈住阮成鋒的脖子說各種甜言蜜語。一開始阮成鋒只是去Patrick那裏找他,後來禁不住這小蜜糖的纏人功夫,胡天胡帝的一周之後,他把Max帶回了家。

但此一時彼一時,那時的意亂情迷早就是往事,現在麽,這個小麻煩能有多遠就該甩出去多遠。

阮成鋒伸手去解Max身上綁著的安全帶扣,結果胳膊才到半途就被死死抱住了,Max滿眼哀求,幾乎下一刻馬上又要哭出來:“我沒有地方去,下了車就會被抓回去,鋒哥!你明明說了讓我跟你走的!”

阮成鋒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那雙狡獪至極的眼睛裏頭水光盈盈,是有別於另一個人的滿腹算計,他思索了幾秒,慢吞吞道:“我家裏有人。”

Max的長睫毛扇了扇,仿佛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

“有——人?什麽人?男人?”

阮成鋒瞇起眼睛笑了:“是啊。”

Max皺起眉,自言自語輕聲說了幾個字:“……”

阮成鋒沒聽清,但順勢抽出了胳膊,伸手捏了一把Max的下巴:“所以呢,鋒哥現在身邊沒有你的位置,乖乖的,該去哪去哪。”

Max扁了扁嘴,仰起臉看了阮成鋒一眼,忽然湊過來輕聲說了幾句,阮成鋒嘴角抽了抽,到底有點無奈地看了Max一眼。

這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小王八蛋淚光盈盈,哀求他:“至少先帶我離開這裏,求你了。”

寂靜許久的豐田車驟然發動,向著遠離貧民窟的方向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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