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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第二天安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她正躺在她原先住著的小旅館的臥房裏。倚在窗邊的紅發青年一語不發地背光而立,他手中夾著煙卷,臉上火焰般張揚的刺青像是在昏暗的光線裏燃燒。

“起來吧,”他對她說,“去吃點東西。”

安娜聞到了自己身上那廉價的香水味兒。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流淚。

重新回到切法盧不久,安娜就聽說了湯姆入獄的消息。她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湯姆就是這幾年在西西裏活躍起來的青年黨的骨幹成員。青年黨反抗政,因為政府對黑手黨的暴行視而不見,偶爾還會助紂為虐。捉住湯姆的是剛到西西裏島不久的彌涅耳瓦·布魯尼公爵,安娜事後才從一些政客那兒聽說,這個女公爵實質上就是意大利王國政府派來西西裏重整“規矩”的政客,她是意大利王國政界的一只毒蠍,他們都稱她為陰毒的魔鬼。

安娜不得不又一次回到托爾托裏奇,她在那兒長期地招攬生意,好養活失去了丈夫的蘿拉跟她的女兒貝拉。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安娜都再沒有打聽到湯姆的消息。她認為布魯尼公爵把那群托爾托裏奇的青年黨關到了一個秘密的地方,因為她甚至無法在墨西拿的監獄找到他們。然而事情遠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一場秘密的緝毒行動展開時,安娜碰巧在場。她在那間小小的酒館裏,親眼目睹了切爾涅家族的毒品交易被破壞的過程——而布魯尼公爵的“軍隊”裏竟都是一張張來自於貧民窟的面孔,她甚至搜尋到了湯姆的身影!

安娜欣喜若狂。她想這一定是湯姆跟布魯尼公爵的交易,他幫助她動用青年黨的人力為這次的緝毒行動布局,而事後她會放了他們。可安娜發現自己錯了。

她聽到了一個骯臟卑鄙的勾當。

“那麽,您想要得到什麽呢,尊敬的布魯尼公爵?”切爾涅家族的代表私下與布魯尼公爵本人交涉時,選擇了單刀直入。

“噢,您知道,很快就要到聖誕節了,我的莊園需要一番新的布置。”彌涅耳瓦·布魯尼的嗓音清潤,她像每一個貴族一樣語態高傲,安娜能夠想象她傲慢地微笑的模樣,“但您應該也知道,前段時間為了迎合新的政策幫助南部緩解溫飽問題,我無償地捐獻了布魯尼家族大半的財產。”

頓了頓,這個年輕的女公爵聲音裏帶著笑意:“真是難以啟齒,可我的確手頭有些緊。”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切爾涅家族會為布魯尼家族準備一份豐厚的聖誕禮物,”短暫的沈默過後,同她交涉的人這麽說道:“不過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我們能夠得到什麽?”

“我想閣下應該明白,這次的緝毒是我個人的——秘密的行動。我並不缺少有力的情報,但是我也可以不知道某些交易的安排。”彌涅耳瓦的語氣從容不迫,那是種讓安娜感到恐懼的從容,她聽見她平靜的補充:“包括今晚發生的一切。”

安娜已經明白了什麽。彌涅耳瓦·布魯尼的話瞬間將她打入地獄。

“您能保證嗎?”

“當然,當然。

“今晚沒有任何士兵參與我們的‘活動’,並且……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安娜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逃出酒館、闖進蒙托莊園找到喬托的。她在見到那個金發青年的瞬間撲跪在了他的面前,她匍匐到他腳邊,抱住他的腿發了狂地哀求:“喬托!喬托!救救湯姆……救救湯姆!那是個陰謀……陰謀!那個女人是個魔鬼!救救他……你可以救他的,你一定可以……”

“先冷靜下來,安娜、安娜!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安娜看不清喬托的臉,她聽見他不斷叫著她的名字,記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冬天,湯姆流著淚用他冰涼的嘴唇親吻她發紫的額頭:“安娜,不怕,我們會活下去,不怕……”

喬托最終沒能救回湯姆。安娜在亂葬崗找到了湯姆的屍體,她偷偷地埋葬了他,把他葬在了他們母親的墓旁。安娜把湯姆留下的十字掛墜給了貝拉,她沒有告訴蘿拉湯姆的死訊,她欺騙她說湯姆只是被關在了布魯尼公爵的秘密牢房裏,她會想辦法救他出來,但她需要時間。

安娜與喬托他們的來往漸漸變少。後來她曾聽說,喬托組織了一個居民自衛隊。而到了一八七六年,她偶爾想起這回事來,再去打聽時才知道,那個小小的居民自衛隊已經發展成了一個黑手黨家族。它的力量在不斷壯大。他們稱它為彭格列家族。

安娜還在做著妓/女的生意。她能夠在彭格列的名字裏看到西西裏島的希望,越來越多的人提起它的時候就像在談論彌賽亞,又或者是他們渴望已久的一種救贖。安娜比任何人都相信彭格列,可在救贖的光真正照亮這骯臟的角落之前,她需要活下去。她的侄女貝拉也需要活下去——這個不斷成長的女孩兒成了安娜和蘿拉的動力,安娜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把自己的一切都給這個女孩兒。

從一八八零年開始,西西裏迎來了一段相對和平的時期。彌涅耳瓦·布魯尼接受了彭格列向她伸過去的橄欖枝,這意味著西西裏政府在多瑪佐、切爾涅和彭格列家族中選擇了彭格列,他們達成了共同的利益。在彭格列的推動下,西西裏政府發展起了西西裏島的工業,還整頓了一部分貧民窟的秩序。彭格列的勢力逐漸布滿了整個西西裏,政府的名聲隨之高漲,盡管安娜仍然對彌涅耳瓦·布魯尼抱有恐懼和憎恨的情感。

安娜時常會帶著一束百合去湯姆的墓前看望他。她喜歡坐在墓冢跟前,嘮叨貝拉的糗事。而幾乎每當她準備離開時,都會看到不遠處的苦柚樹下站著的那個紅發男人。他還是喜歡抽煙,現在很少有人不能憑借他臉上火紅的刺青認出他。他們都知道他屬於彭格列家族,他名聲響亮。

他總是在安娜看向他的時候遠遠地同她對視一眼,再掐滅煙頭離開。她從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站到那裏的,也不知道他看了她多久。G跟喬托一樣,他們不會主動接觸安娜,同時又對她的蹤跡了如指掌。安娜清楚那是對她的一種保護,她也配合著他們,不再與他們聯系。

直到一八八二年,安娜在報紙上看到了喬托·彭格列與彌涅耳瓦·布魯尼訂婚的消息。

那天傍晚安娜在湯姆的墓前坐了很久,接著就朝不遠處安靜佇立著的紅發男人走去。她停在他面前,對他說:“G,我想和喬托談談。”

G吐了口氣,白色的煙霧縈繞在他面前,安娜看不見他的表情。等煙霧散開,他掐滅煙頭,低下頭用食指揉了揉皺得發疼的眉心。

“安娜。”他喚了聲她的名字,想要說點兒什麽,卻終歸是沒有說出來。

BGM:

06.

安娜在墨西拿郊外的一間小教堂裏見到了喬托。

她走進告解室,看到他正靜立在聖像前,微微仰頭,像是在與垂著眼的上帝對視。彩窗投下的光籠罩著他,他穿著筆直的西褲和襯衫,身上套著裁剪精致的西裝馬甲,肩上隨意地搭著他的西裝外套。他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神情溫和,目光堅定。然而他也不再年幼,二十八歲的年紀賦予了他男人該有的力量,這份力量不再需要通過他的語言展露,即便他站在柔化了他輪廓的光裏,那力量也能夠觸動看著他的人們,觸動他們的靈魂。

“好久不見,安娜。”他聽到了告解室的門被推開的聲音,因此他的視線落在了她身上,他一如既往地對她微笑:“真高興看到你一切都好。”

安娜就站在告解室門口凝望著他,她沒有再朝他邁開步伐。她幾乎可以想象,當自己靠近他時,又會像當年那樣忍不住害怕地顫抖。他們是不同的人,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早在十三歲離開蒙托莊園的那一刻,安娜就將這一點銘記了下來。那個時候她把他送給她的《聖經》留在了莊園裏,因為她想要告訴喬托,他們始終是不同的。而她曾經擁有過他給的友誼,她像珍視那本《聖經》一樣珍視它,同時從不敢反駁喬托那時接近於天真的仁慈,那就像她無意間編制的謊言,她用它來保護喬托和她的信仰,直到那個春天她丟下他一人跑向莊園的城堡。安娜覺得,那個時候她認為隨著謊言被拆穿,她跟喬托之間的友誼也已經維系不下去了。所以她留下《聖經》,將他曾經分享給她的信仰歸還給他。

可是喬托又托G把它再次帶給了她。他說著與她初遇時說過的話。那仿佛就是在告訴她,他已經看得清她所隱瞞的東西,但他仍然相信希望,相信信仰。那份友誼依然存在,他再一次給了她她快要放棄的希望。他們的關系也回到了最初,不存在謊言的最初。

現在,他的承諾兌現了。安娜想著。因為他是喬托,喬托·彭格列。

然而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選擇魔鬼呢?

“為什麽要這麽做?”安娜輕輕地顫抖著問他,“如果彭格列和布魯尼之間需要一場政治婚姻,你有無數更好的選擇。”

安娜知道彌涅耳瓦·布魯尼是個什麽樣的人。那些政客都說她邪惡、頑固、陰險、草菅人命、不擇手段,她代表老貴族布魯尼家族,眼裏永遠只有利益。與她立場不同的政客們憎惡她,同時也畏懼她。安娜不難想象彌涅耳瓦·布魯尼站在彭格列這邊的原因,她明白為了西西裏的將來彭格列需要付出代價,但那代價不該讓喬托這個首領全權承擔。

喬托沒有立即回答她。他稍稍偏頭,目光又落回了聖像上。

“懦怯囚禁人的靈魂,希望可以令你感受自由。強者自救,聖者渡人。①”他一字一頓緩慢地說著,而後才看向安娜。安娜在他那雙金褐色的眼睛裏看到了她害怕看到的東西,可他就這麽望著她,讓她無法躲開他的註視:“安娜,彌涅耳瓦比我們當中的任何人都要勇敢。”

安娜不可置信地搖了搖腦袋,她不懂他在說些什麽,卻清楚地看懂了他的眼神。

“你愛她?”她無法抑制聲線裏的一絲顫抖。

喬托沈默下來。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許久,才告訴她:“我羨慕她的勇氣,安娜。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仍舊不明白他話裏的含義。可她也沒有試著讓他改變主意。一開始要求見他的時候,安娜就不打算這麽做。她只是想要一個答案,哪怕她不能理解。

一八八六年,西西裏發生了一場預謀已久的政變。彭格列家族的高層中針對第一代首領喬托·彭格列的勢力試圖將他趕下臺,隨之在意大利王朝議會中響起的是攻擊他的妻子彌涅耳瓦·布魯尼的聲音。與喬托關系緊密的家族成員首當其沖,還有人揪住這位首領的軟肋,讓不少無辜的平民鋃鐺入獄——安娜就是其中一個。

彭格列內部的勢力一夜之間分化,黑手黨之間的戰火再一次在西西裏燃起。安娜在風口浪尖上見到了彌涅耳瓦·布魯尼:她作為內應幫助彭格列一世家族劫獄,但就在他們快要成功的時候,與她對峙的敵人推出了她的母親。

“你該做出選擇,布魯尼!”安娜在無數的嘈雜聲中聽見有人這麽喊道,“要是你堅持妨礙我們逮捕他們,你的母親就會馬上去見上帝!”

其他人也聽到了這個威脅,卻幾乎沒有人擔心彌涅耳瓦會背叛他們——她是喬托·彭格列的妻子,不是嗎?

但安娜看到的,是那個身為彭格列一世首領妻子的女人丟掉了她的武器,對他們的敵人說道:“放了她。”

她選擇了她的母親,而不是她的同伴。

劫獄的行動因此失敗,更多的人被送進了冰冷幽暗的監獄,包括彌涅耳瓦·布魯尼本人。他們被關在了一起,這讓他們的敵人不需要費盡心思折磨這個高傲的女人,因為她的每一個同伴都恨不得將她這個叛徒撕碎。安娜靜靜地看著彌涅耳瓦,她看到這個自私的女人不為她的背叛做出任何解釋,用沈默來回應指責和暴力。

安娜卻不像他們那樣給出無盡的責罵跟怨恨。她還記得幾年前喬托曾對她說過的話,她忽然明白了喬托想要告訴她什麽。沒有誰不想守護自己的所愛,也沒有誰不想避免做出選擇時帶來的犧牲。區別在於有的人瞻前顧後,而有的人果決堅定。前者往往由於為了避免犧牲而無意間造成更多的犧牲,後者則永遠抉擇果斷,近乎於無情。前者仁慈,卻也懦弱;後者冷漠,卻也勇敢。安娜意識到,不論是自己還是喬托,都更加接近前者。彌涅耳瓦卻是後者。

喬托不乏帶領人們前進並守護他們的堅持,安娜想。但他更渴望得到那份站在選擇面前的果敢。

而她既沒有喬托的堅持,也沒有彌涅耳瓦的勇氣。

安娜閉上眼,在心中默念起了《約書亞記》篇章中的句子:“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裏去,耶和華你的神必與你同在…… ”

五天後,彭格列一世家族再次進攻監獄,試圖解救淪為人質的他們。監獄中的人們在聽到騷動時已蓄勢待發,可他們很快又為如何分配掩護隊伍的問題而爭執不休。

安娜聽到彌涅耳瓦給了他們最好的選擇:“你們一起走,我來掩護。”

“不能相信她!她背叛過我們!”質疑和反對的聲音即刻響了起來,人們紛紛附和,他們都不再相信這位首領夫人。

“喬托會決定第二次行動,就表示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彌涅耳瓦坐在昏暗的角落中,她渾身是傷,安娜卻可以看到她的眼神如鷹一般銳利,“不會有人能再威脅我一次。”

沒有人相信她。安娜知道他們心中還藏著其他的懷疑,畢竟彌涅耳瓦身上的傷大半是在監獄的這幾天中他們造成的,誰能保證她不會借機報覆呢?

“我相信她,”安娜在這時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尾音發顫的,細細的聲音:“我相信她的話。”

她見到彌涅耳瓦擡起頭,朝她看過來。安娜開始發抖,她說不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我也相信她。”然後,她身旁的納克爾神父也出了聲。他是彭格列一世家族的骨幹,等他把這句話說出來,其他人也徹底地動搖了。“我們該怎麽做,彌涅耳瓦?”他問。

“沿著鐵路,往卡塔尼亞的方向跑。至少會有兩隊人馬來接應你們。”彌涅耳瓦扶著身側的墻壁歪歪趔趔地站起來,安娜發現她的腳像是受了傷,兩腿都在微微顫抖。只是這個女人臉上神色如常,就好像那些傷對她來說根本算不上負擔。

納克爾立即安排所有人按照彌涅耳瓦的指示做。在跟著他們逃出監獄前,安娜回過頭看向了彌涅耳瓦,她幾乎是肯定地直視這個她憎恨過的女人:“你會被逮住。”

那一刻安娜很希望彌涅耳瓦會露出膽怯掙紮的表情,那麽安娜就有理由說服自己:她並不比這個女人懦弱。

“對於布魯尼家族來說,利益至上。但我們的家規第一條就告訴我們,家人淩駕於利益之上。”彌涅耳瓦在她面前挺直了腰桿,她衣著狼狽,卻像往常那般姿態傲慢地挑起下巴,模樣不可一世,蔚藍的眼仁裏不見丁點畏懼——“喬托是我的家人。我愛他勝過於愛我的生命。”

那時安娜註視著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天在那間靜謐的小教堂中,對她微笑的喬托。

“安娜,強者自救,聖者渡人。”

“我也渴望得到它。”

安娜感到有什麽東西在她的胸口膨脹。她的靈魂像要炸裂開來。她在槍林彈雨中與其他人一起奔跑,沿著鐵路跑向南方。她從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麽快。她想象那是一八六二年的春天,想象自己是湯姆,背著瀕死的妹妹飛快地奔向卡塔尼亞廣場。她的心中不再有恐懼,她忍不住發出帶著哭腔的大喊,正如當年的湯姆,絕望,又好像飽含著無盡的希望。

安娜曾經以為喬托和上帝不同,這一刻她卻發現她錯了。上帝沒有向苦難中的人們伸出援手,喬托也沒有。上帝將救贖擺在了人們前方,喬托也在人們眼前點亮了希望的光。然而他們誰也沒有把救贖送到他們跟前。喬托這些年所做的,不過是鼓舞人們前行。他知道選擇等待的人們永遠等不到救贖,只有當他們主動追逐,才能觸碰到那黑暗中的光。它其實距離他們並不遠,對嗎?

他還是那麽聰明。安娜哭了出來。她像是已經感受到了那光的溫度,它像一簇火焰在燃燒,在她的胸口跳動。她曾認為湯姆是可悲的,但現在看來,卻是他比她更先得到救贖。

他一直那麽虔誠,他的靈魂接近天堂。

他並沒有死亡。他早已重生。

-尾聲-

“你是湯姆的妹妹?我是說,修鐵路的湯姆。”

“你看起來跟他不太一樣。”

“算了,也好。”

“他遲早會教會你的——究竟為什麽要活下去。”

因為你也愛他,不是麽。

Fin

①取自電影《肖申克的救贖》。

☆、序 布魯尼莊園

作者有話要說: 已修。——2014.1.4

女主是彌涅耳瓦·布魯尼,年輕的布魯尼公爵,布魯尼家族是老貴族了。

其實在文案的友情提示裏打上“勵志故事”的時候我猶豫了很久,畢竟男主的經歷雖然勵志,但女主實在不是個好人,故事裏每個角色的價值觀都不同,思想也不同,我擔心在這些思想碰撞的時候會帶壞看故事的人【捂臉

一八七三年六月,西西裏島。

海風卷著燥熱的夏季翻滾著湧向墨西拿的港口時,托爾托裏奇市鎮的街道上已有婦女頭頂著花盆頻頻經過行人跟前,高喊那舔著晶瑩露珠的如舌花瓣多麽鮮嫩美麗。小販們捧出熱氣騰騰的玫瑰花面包,替烤雞刷上厚厚一層鮮美的菊花醬,站在攤前熱情地叫賣。

花卉斑斕的色彩順著蟠蜿的街巷一直延伸到郊外,那兒有著大片青草鋪成的綠油油的地毯環抱貴族和地主的莊園,多數鮮花的搖籃就在這裏。

踏進布魯尼公爵的莊園後,空氣中彌漫的馥郁花香沁人心脾。難得的是,莊園內的城堡在早晨十分安靜——喬托?彭格列是這麽認為的。半個月以前,這間莊園還是托爾托裏奇一位有名地主的財產,那時每天清晨都有樂隊奏響他的起床樂,數百名花農在莊園裏夜以繼日地工作,城堡則是被裝飾得金碧輝煌,甚至連墻壁上都掛滿了昂貴的地毯,奢侈至極。而自從布魯尼公爵從那位闊綽的地主手上買下這座莊園開始,這兒的面目終於煥然一新:城堡被重新翻修,仆人們撤去了那些叫人頭疼的金燦燦的飾物,只在色調單一的大理石墻面上掛了些典雅的油畫,再將城堡的每一處角落打掃得幹幹凈凈。

“雖然冷清了點兒,”瞧見喬托正打量那些掛畫,領著他走向三樓書房的女仆便隨口說著,還不忘轉頭狡黠地眨了眨眼,碧色的眼眸像極了漂亮的翡翠。她的身型相較起其他女仆更為高挑,也不像她們一樣穿著裁剪麻煩的緊身束腰裙,僅僅是一身簡單的深綠色衣裙,將發尾微卷的金色長發高高盤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後頸,顯得利落而精幹:“但在我看來,它現在可比從前那充滿銅臭味的模樣要好多了,不是麽?”

喬托聞言看向了她,慣性使然,只是溫和地沖她笑了,沒有點頭附和。畢竟他看得出來,墻上掛著的那些畫作每一幅都價格不菲。

“好吧,或許這些裝飾品也在散發著銅臭味。不過不得不承認,長官的品味比這座莊園原先的主人要高多了。”這個年輕的金發女人只好攤了攤手,停在一扇門前,側身推開了它,規規矩矩地垂下交疊的雙手,微微低頭:“請進。長官一會兒就會過來,還請稍等。我去給您沏壺紅茶。”

“非常感謝。”喬托也頓住腳步,自然地對她點頭一笑,以示感謝。這一舉動讓金發女人忍不住細細打量了他一眼——比起多數結實的西西裏男性來說,面前這個金發青年纖瘦的身板實在叫人不放心,值得慶幸的是他身上幹凈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馬甲都算得上體面,舉手投足間透露出的修養也是非常好的,況且他那張五官輪廓深邃、眉眼間線條卻柔和得恰到好處的臉上總噙著笑,剔透的金褐色眼睛像極了暗色的琥珀,眼神溫藹無害,這令他英俊的長相在給人眼前一亮的感覺時還有著十足的親和力。

想必是沒問題了,她這樣想著,等他進了書房,才眨眨眼精怪地笑笑:“那麽,祝您好運。”

語罷,她輕輕闔了門打算離開,不料剛邁開步子就被什麽人拽住了衣袖:“嘿,等會兒,茜拉——”一個精瘦的女仆不知何時跑到了她身邊,好奇地朝書房的房門探腦袋望了望:“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

“你知道,長官要更好地接待那位日本使者,所以得先消除語言障礙。”被喚作茜拉的金發女人捏了捏對方可愛的娃娃臉,不介意說明客人的身份:“而喬托先生……也許有機會成為長官的翻譯官?”

“翻譯官?也就是說,他很可能得在莊園裏進出一段時間了?”女仆笑嘻嘻地拍開她的手,一門心思想著剛才瞄到的喬托?彭格列彬彬有禮的剪影:“我沒看清他的臉——他長得英俊嗎?”

“我想是的,很英俊。”

小女仆的嘴張成了雞蛋型,脫口就問道:“比起布魯尼公爵呢?”

茜拉似乎被她的話逗樂了,笑得眼兒彎彎,眼珠一轉像是在打什麽鬼主意:“親愛的,如果讓長官知道你拿她和一個男人比較,你恐怕就得刷一個月的馬桶了。”“噢不——”小姑娘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捧著臉露出驚恐的表情,驚疑不定地瞅瞅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當然,我是不會告訴長官的。”所幸金發碧眼的姑娘立刻就保證自己會保密,不過,要相信她還必須得忽略她眼裏閃爍的狡猾的笑意——“我想你也很樂意幫助我打掃臟兮兮的地窖,對麽?”

她們交談的聲音不大,但也足以讓書房門後的喬托隱隱聽清。他無可奈何地翹了翹嘴角,沒有把自己被小小地利用了一回的事放在心上,而是擡眼環顧起了書房的擺設:與城堡大廳和走廊的清冷色調相比,書房清一色的醬色書架讓整個房間顯得暖和多了。很顯然,布魯尼公爵還比這個莊園原先的主人要更加註重修養,因為整間書房的每一面墻都安上了鑲嵌式書架,只有相對的兩面墻上分別露出了房門和落地窗,除此之外這間書房還被一排櫃式書架隔出了一個裏間,數不清的書籍一本挨一本整齊地碼放在書架上,每一列都有標簽進行分類。

視線掃過那一排排纖塵不染的藏書,喬托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架櫃式書架前的小茶桌上。那是張醬色小圓桌,小巧而精致,桌邊擺著兩張舒適的軟椅,不難想象書房的主人如何懂得享受。不過吸引喬托註意力的並不是這些,他看著的是小圓桌上那一套瓷質的茶具,其中一杯盛著茶的茶杯杯口還冒著幾縷熱氣,也就是說不久前這裏是坐著什麽人的。

“啊,我可不知道布魯尼的客人這麽早就到了。”就像是在回應他的判斷,書房裏間響起了女性清潤的嗓音,隨之出現的是一個不慌不忙地從裏間踱出的身影——是個軍人打扮的姑娘,看起來與他年紀一般,一襲黑色軍衣將她瘦削的身型襯得挺拔,腳上的軍靴同襟前和袖口的雙排紐扣一樣擦得黑亮,腰間的皮革槍套裏插著把黑漆漆的手槍。

她駐足,就這麽筆直地佇立在書架前,棕色長發盤得一絲不茍,只留柔軟的劉海蓋在額前,修飾著一張瓜子臉上右眼深邃的眼窩。在看清喬托以後,她的唇角浮現出一抹輕蔑的笑容,緩慢地翕張了一下薄唇,灰藍色的眼仁裏盡是獨屬於貴族的清高和不可一世,幸而出言還是恰如其分:“喬托?彭格列先生?幸會,我是布魯尼公爵的侄女,溫蒂?卡特?布魯尼。”

看出來對方並不待見自己,喬托也還是粲齒一笑,微微頷首:“很高興認識您,布魯尼小姐。”

自稱是溫蒂?卡特?布魯尼的女人加深了嘴邊譏誚的弧度。

“為什麽不坐會兒呢?瞧瞧這些不懂禮數的小姐們,居然把您一個人丟在了這裏。”她緩步來到小圓桌邊的一張椅子前徑自坐下,從容不迫地端起茶壺,不失優雅地邀請:“要來一杯紅茶嗎?我想它還沒有涼透。”

“好的,謝謝。”金發青年借機掃了眼她的肩章,沒想到這個年輕女人居然是位上校。他從沒聽說過意大利還有這麽一位年輕的女上校,喬托一面思忖著一面在另一張椅子前坐下,伸手去端茶杯時,瞥見棕發女人腰桿筆直而又姿態隨意地倚著椅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槍套上,就好像這個充滿殺機的動作不過是將頭發捋到耳後,理直氣壯的同時,她傲慢的笑容一成不變。

喬托靜靜地看著,沒有表現出半點兒慌張。他喝了口茶,撲面而來的水汽中滲透著玫瑰的花香,這讓他神清氣爽,也慢慢想起了一些事,比如他曾聽說布魯尼公爵原本是位立過不小軍功的軍人,只是由於態度傲慢而與其他貴族關系緊張,前段時間終於因為跟一位普魯士男爵鬧翻而被打發到了西西裏島。

態度傲慢的軍人?喬托笑了笑,他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很醇香,有墨西拿獨特的味道。我想茶裏或許加了些玫瑰花瓣?”

品嘗過紅茶後不忘作出評價,他微笑著對上她的視線,見對方正饒有興趣地觀察著他,但笑不語。

“事實上,在您之前已經有五位精通日語的先生來過莊園面試,”半晌,棕發女人才眼底含笑地出聲,神態間的輕蔑收斂了不少,可也沒有因讚賞的話語而擺出尊重的態度,手也依舊搭在手槍上:“不得不說,您是表現得最好的一個。”

重新將茶杯擱回茶桌,喬托並不緊張,仿佛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敵意,眉語目笑地點頭:“那麽,不知道面試是不是可以結束了呢,布魯尼小姐——或者我該稱呼您為布魯尼公爵?”

她輕笑出了聲,似乎對於自己的謊言被拆穿這個事實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倒是收回了搭在腰間的手,審視他的眼神裏多了幾分讚賞。

“看來得重新自我介紹了。我是彌涅耳瓦?布魯尼,這個莊園的新主人。”不再做出高傲的貴族面對平民時高高在上的矜持模樣,彌涅耳瓦?布魯尼向眼前的金發青年伸出了手。喬托與她握了手,也沒再嘮叨客套話,誠懇地笑道:“您比我想象的要年輕,是位十分美麗的公爵。”

“身為女性,我為您這番話感到高興。”或許是因為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也或許是別的原因——彌涅耳瓦滿意地微笑,一改頗為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的姿勢,稍稍前傾了身子湊近他,斂容正襟危坐:“原本不該有面試這個環節的,彭格列先生。只不過……噢,請容許我冒昧地問一句——您是一個青年黨嗎?”

喬托一楞。不滿於政府與黑手黨狼狽為奸行為的西西裏島青年們組成了青年黨,托爾托裏奇也正是青年黨活躍的地點之一。喬托理解彌涅耳瓦為什麽會擔心他是一名青年黨,但是他沒料到她會這麽直接地問出來。難道不管他回答什麽她都會相信?聽上去可真荒唐……

猜不透她的心思,喬托選擇搖搖頭,誠實地回答:“不是,公爵大人。”

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彌涅耳瓦眼裏失望的神色——那是一種極其明顯的失望,就算閃瞬即逝,也叫人印象極深,就像是她本來期待著來者是個青年黨,好給她找些樂子。

被自己的這種想法驚了驚,喬托忽然有些不安。

“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面帶虛偽的笑容,彌涅耳瓦拍了拍皮革槍套內的手槍,提起嘴角扯出毫無誠意的抱歉的微笑:“希望您能原諒我粗魯的待客方式,我只是聽說了一些不大太平的事情……畢竟剛來到西西裏,再怎麽說我也不能讓與政府作對的民間組織在我的莊園裏活動,那會引火上身。”

她話音未落,書房的房門就被“咚咚”叩響。

門外傳來的女聲很耳熟,喬托聽出來那是不久前把他帶到書房這兒的女仆茜拉的聲音:“長官,喬治和巴頓剛剛在莊園外發現了一具年輕人的屍體,似乎是貧民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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