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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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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成鋒把他帶去了一個他極其意想不到的地方。

阮成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這麽多的人——中國人。

中國商會裏張燈結彩,液晶屏上在重播前一夜的春晚,一個當紅的電影小生正在深情款款的對口型,形狀優美的唇張開著。阮成傑掃過去一眼,那人上過他的床,空有模樣,活兒非常差。

有人在他耳邊叫:“阮總。”

他自然而然地應了一聲,扭頭卻發現是個生面孔。那人對著阮成鋒伸出手,一臉諂媚。

阮成傑慢慢地退了半步到阮成鋒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阮成鋒頭都沒回,只是反手塞了杯酒給他,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皮。

中國人在異鄉過年,西式酒會的模式,除了酒水任喝之外,配的餐是餃子湯圓年糕以及烤乳豬這些南北大雜燴,阮成傑用餘光環視了一圈,不動聲色地踱著步子往餐臺的方向走,才走出幾步,阮成鋒搭上了他的肩,眾目睽睽下湊唇過來碰他臉頰,說,“饞了?”

阮成傑擰著脖子想避開。他玩女人、玩男人、玩M,私底下葷素不忌,但是他從來不會在公眾面前有任何不合時宜的舉止。財經雜志曾經在一次專訪裏讚賞他有著青年一代企業家中最無懈可擊的風度,事實上,作為華瑞這個金字招牌代言人的他,個人形象經營得宛如教科書般完美。

他在阮成鋒的淫窩裏過了大半年渾渾噩噩的生活,生病、受傷、身心俱損,甚至被調教出極其敏感的生理反應,但是當他穿起衣服,站在陽光下頭,他叫阮成傑,他曾掌舵國內首屈一指大地產商華瑞十年。

他猛然避開了那個吻,阮成鋒的嘴唇擦著他的耳廓滑過去。兩人的視線隔空一撞,阮成傑陰狠地擰了下牙根,低聲呵斥了一句:“滾開。”

這陰郁的兩個字只讓阮成鋒微微一愕,片刻之後一挑眉,狀似寵溺又無奈地搖了下頭。

阮成傑調勻了呼吸,那套量身定做的衣服很合身,簡直是太合身,他不得不控制著胸廓的起伏程度,織錦刺繡的金線刮搔著他的乳頭,他上下都是真空的,他忽然開始懷疑阮成鋒給他這身衣服的真實意圖。

但是阮成鋒卻走開了,看樣子像是去拿餐盤。阮成傑迅速扭頭,在三五成堆端酒閑聊的人裏尋找自己的目標。

這種場合他太熟悉,過往的阮總出席過很多次美國或者歐洲的這種半正式社交場合。但非洲他只來過一次,還只是為了看看角馬羚羊,華瑞的事業重心不在這邊。

也因此,阮成傑匆匆掃視了兩遍,都沒能找到一個略熟的面孔。

他聽到旁邊的人在寒暄搭訕,涉及的企業大多籍籍無名,偶爾有一個有點名氣的,卻又是和華瑞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其他領域。

阮成傑焦躁起來,就在他準備孤註一擲隨便挑個面善的人求助時,阮成鋒回來了。

餐盤上堆著些吃的,阮成傑沈著臉盤算,把盤子扔在阮成鋒臉上能阻住他幾秒,趁這個機會奪門而逃行不行。他沒心思去註意阮成鋒拿了些什麽,阮成鋒卻饒有興致地對他獻寶。

“兩只雞一共四條腿,我全拿來了喲。”

阮成傑嘴角抽了一下,有些無語地掃了一眼盤子,除了些素的,赫然四個肥膩飽滿的白切雞腿一字排開,切斷的骨節裏帶著將凝未凝的血絲,油亮的皮裹著緊致的肉,一道姜蔥蓉勾兌的汁在上頭澆了個圓。

“你很餓啊。”

他不無揶揄地挖苦阮成鋒。

阮成鋒卻用叉子挑起了一塊相當肥美的雞腿肉,多多地蘸飽了姜蓉,然後送到了他嘴邊。

“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

阮成傑厭惡地看著那塊雞,再從拿著叉子的手看向阮成鋒的臉。

“我小時候還非常討厭你。”

阮成鋒想了一下,收回叉子把雞肉送進了自己的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含混開口。

“好吧,人的喜好是會變的。”

阮成傑沒心思吃東西,他掩飾地把玩酒杯,小口小口啜飲,試圖消磨掉阮成鋒對他的註意力。阮成鋒很有耐心地向他一一推薦,然後又一一消滅掉那些不受歡迎的食物,快要光盤的時候,他再一次像哄孩子一樣把最後一塊雞肉杵在了阮成傑面前。

“就一口,吃了這塊雞吧。”

阮成傑面無表情地閉上眼睛,冷不防一個誇張的哈哈大笑插了進來。

“說雞不說吧,文明你我他,哈哈哈,阮總今天好胃口啊!哈哈哈。”

阮成傑眉心一跳,才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看到阮成鋒嘴裏咬著叉子,沒所謂地沖那個強行搭訕的中年胖子笑著點了下頭。

那胖子的目標本來是阮成鋒,奈何對方坐得安如泰山,別說站起來,連搭句話讓他接著往下聊的機會都不給。胖子笑容不改,準備繼續給自己強行加戲,忽然看到了陰沈著臉的阮成傑,堆出假笑的滿臉肥肉頓時驚訝地抖了一抖。

阮成傑不動聲色地看著胖子,胖子的目光裏滿是迷惑和震驚,他耐心地屏住了呼吸,幾秒鐘的煎熬仿佛長得過不去。

胖子終於迷惑地開了口。

“這位是……”

他仿佛在回憶,片刻之後一個讓阮成傑心跳加速的詞迸了出來。

“華瑞……”

阮成鋒笑吟吟地含著叉子,隔桌註視著阮成傑。

阮成傑已經準備站起來了,他艱難吞咽了一下,中式立領半敞的領口裏,那個項圈死死扣在他脖子上,像阮成鋒的手,日日夜夜掐著他的命門。這半年,他語言不通,方向不明,身無長物,手邊沒有任何可以迅速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最關鍵的是,那兩次慘烈的逃亡,讓他不敢再輕易嘗試,他只能在漫長昏聵的日子裏等機會。等一個光明正大離開阮成鋒這變態的機會,絕不再是像條狗一樣倉皇逃竄!

胖子忽然興高采烈地一擊掌,把他尋思了半天的那個結論一口氣說了出來。

“哎我操,真是太像了!太像華瑞的那位阮總了!”

阮成鋒終於放過了那個叉子,當的一聲金屬敲擊瓷盤的脆響之後,他微笑著站起身,拍了下那胖子的肩膀。

他沒說話,那胖子卻給他拋了個“我懂的”眼神。

阮成傑的屁股才剛剛離開了椅面千分之一秒,他的動作膠著在半空,像是被施了定身術。

阮成鋒卻已經繞到他身側,親昵地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把阮成傑拉了起來。

阮成鋒笑著向那胖子介紹。

“我哥。”

胖子拍了下自己腦門,像是恍然大悟,嘴裏一疊聲地蹦字兒。

“哎喲我這缺貨腦子,是是是,這哪兒是像啊,這就是啊!就是您哥!親親的哥!您兩位新年大發!百年好合!”

阮成鋒笑著踹了這胖子一腳,胖子假裝沒躲開,哎喲一聲。終於成功實現了搭訕這一成就,耍完寶之後把阮成鋒帶開幾步,壓低了嗓子說起正事。

“上次說的那工程……”

阮成鋒側著臉聽他說,偶爾應一兩聲。他的視線一直放在阮成傑身上,阮成傑面罩嚴霜,死死地盯了他片刻,忽然轉身就往外走。

他看著阮成傑徑自向大門走去,然後抓著一個侍應問。

“中國大使館在哪?”

那侍應莫名其妙地看他,用廣東話答了句。

“藕母雞啊。”

阮成傑用力甩開了那人,又走向另一個侍應。那人端著一大盆才從後廚裏出來的水煮江團,見勢忙不疊往旁邊躲,嘴裏大喊。

“別過來別過來!燙著了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啊!”

阮成傑困獸一樣站在原地左右望了半個圓,猛然爆出一句。

“誰他媽知道中國大使館在哪?!”

滿室紅男綠女,穿著深V旗袍的女人一直在往上扯印滿驢牌logo的披肩,胖子在跟阮成鋒勾兌心儀的基建工程,有個跟著來混飯吃的小子啃螃蟹啃得滿嘴流油,幾個定居了多年的老華僑跟著春晚的京劇段子搖頭晃腦。

在那一聲大喝之後,所有人仿佛都靜了一靜。

阮成傑的眼白都發紅了,他的額角爆起了清晰的青筋,視線像刀子一樣從一個個漠然看他的人臉上剮過去,最後落在阮成鋒臉上。

阮成鋒沒在笑了,連那個在他旁邊喋喋不休的胖子也忘了剛才說到哪裏,非常蠢地半張著嘴看向眾人目光焦點裏的阮成傑。

***

在幾秒鐘的寂靜之後,喧鬧聲又像蒼蠅一樣嗡嗡地響了起來。阮成傑緊緊地攥實了拳頭,他看到阮成鋒向自己走來。

他已經準備好了,只要阮成鋒走到他面前,這一拳就會夾帶著熊熊怒火搗中那張臉。管他媽是不是對手,管他媽是會要剁指頭還是砍胳膊,幹脆就死在這算了。死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好過悄無聲息地在那宅子裏被阮成鋒零碎折磨,他受夠了。

他死死盯著阮成鋒,腎上腺素急劇分泌,微微放大的瞳孔裏,阮成鋒那張幾乎稱得上五官艷麗的臉已經將要進入他的攻擊範圍。

忽然有幾個竊竊私語的關鍵字刺進了他的耳膜。

“這人看起來好熟,去年華瑞發訃告那位……”

“阮二爺的新歡吧?”

“嘖嘖嘖,太像了。比以前那個像多了。”

“真惡心啊……意淫自己的哥哥……”

“正主兒都死了還……”

阮成傑的頭頸都僵硬了,他艱難地移過視線,在角落裏找到了那幾句話的來源。那幾人閃爍的眼睛裏有種圍觀異類的尖刻,阮成傑突然明白了那個胖子話裏的全部含義。

他這個十年未見的堂弟,久遠之前就已經將那份恐怖的性幻想昭告於天下。在他所不知道的時間與空間裏,這個人已然將“阮成傑”這個名字這張臉,以一種離奇而瘋狂的方式與自己接續在了一起。

所以阮成鋒根本不介意將他帶到人前,昔日那個身居高位手握重權的華瑞阮總已經“死”了,當下活著的不過是一個被囚禁的性奴。非但如此,即便阮成傑有這個機會在今時今日喊出自己的身份,也絕無可能把自己從那些日日夜夜顛倒淋漓的兄弟相奸裏摘出去。

最徹底的捆綁,最堅決的毀滅。

在一片竊竊私語和窺伺目光裏,阮成鋒停在他前方,以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對他安然審視。

阮成傑的腦子嗡嗡作響,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近在咫尺,他茫然地看了這人片刻,忽然大叫一聲,轉身奪門而出。

阮成鋒靜靜地看著他跑了,身後那胖子猶猶豫豫地湊了過來,幹咳一聲。

“哎,那什麽,隔壁那條街這陣子有點毛躁。”

阮成鋒沒出聲,胖子心說我趕緊把殷勤獻完。

“您這個哥看著就是個體面人兒啊,別撞上那幫子抽白面的黑鬼,大過年的,晦氣!您說是吧……”

他還沒說完就見阮成鋒拔腿追了出去。

胖子瞇著眼睛樂了,搓了搓手,自言自語。

“這回可夠上心的?”

***

阮成傑是被端粥小哥弄回來的。

那輛破豐田就停在中國商會的騎樓外面,阮成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他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他沒身份、沒錢,甚至肚子裏空空如也,只除了一點少得可憐的酒精。所能接觸到的人,沒有一個相信他是阮成傑。而他也徹底喪失了在公眾面前討回身份的勇氣,他無法想象,倘若“阮成傑”這三個字與“亂倫”、“囚禁”等等關鍵詞關聯到一次,他還活著幹什麽?

是的,他還活著幹什麽?

他看見了異國街頭幾個不像善類的黑種男人,壯得像幾頭猩猩。游游蕩蕩地接近了他。

他不在乎了。

據說在很多外國人眼裏,東方男人和女人沒什麽區別。

他活著,和死了也沒區別。

阮成傑麻木地站在街心,南半球溫暖的夏季陽光照下來,徹骨深寒,他腦仁冷得發疼了。

輪胎剮過地面的急剎聲驚了他一下,端粥小哥一個漂亮的甩尾漂移,把陸地巡洋艦橫在了他和那幾個黑鬼中間。差點被撞中了鼻子的黑哥們勃然大怒,咣咣兩拳頭砸得車窗玻璃一陣嗡鳴。

在黑哥們準備繞過車頭來繼續糾纏阮成傑之前,端粥小哥已經探過身,一把將他拽上了車。

阮成傑跌在後座,麻木不仁地看端粥小哥幹脆利落地倒擋踩油門,方向盤一打急速變向,靈活地從包圍圈裏穿了出去。

阮成傑呵了一聲。

***

阮成鋒雙手橫胸,坐在別墅餐廳的桌子後頭。

端粥小哥把阮成傑拎了進來,塞到他對面坐下。

桌子上一把菜刀。

阮成傑懶洋洋地癱在椅子上,無動於衷地看看阮成鋒,又看看那把刀,嘴角往上提了提。

阮成鋒沒說話,端粥小哥站在阮成傑身後,也不說話。

阮成傑忽然覺得這場面滑稽透了。

他咣地一聲把一條腿砸到了桌子上頭,扯起褲腳。

“來砍。”

他簡直想跟以前接觸過的一個商業前輩學學,那是位票友。來了興致時經常會請幾個角兒到家裏票一段,有次他遇上了。

那前輩搖頭晃腦地唱:“……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那墻倒眾推……”[註]

阮成傑慢慢回憶,瞇著眼睛帶著笑,從鼻腔裏哼出了那慢板的後頭兩句。

“欺寡人好一似那孤魂怨鬼;欺寡人好一似那猛虎失威。”

阮成鋒一直靜靜地看他,那眼神內容覆雜情緒幽深,阮成傑曾幾次直視過,並試圖弄明白那裏頭的真實意圖,不過現在沒興趣了。

阮成傑重重一腳踹開了桌子,沈重的硬木桌子向著阮成鋒的方向平平地砸了過去。

阮成鋒沒動,在驚天動地的巨響裏,阮成傑冷笑著站了起來。

“不砍麽?那爺不奉陪了。”

他轉身就朝外走,端粥小哥橫過一條胳膊攔住了他。阮成傑猛然曲臂往他肋下橫擊,順帶著提膝撞向這人要害。他眼前正因為低血糖而金星亂迸,不過無所謂,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對手,但那又怎樣。

他最終被一記手刀砍中了頸側,如願倒了下去。

阮成鋒站了起來,緩慢推開幾乎要卡到他胸口的實木長桌,滑到桌沿處搖搖欲墜的那把菜刀當啷一聲落了地。在餘響不絕中,阮成鋒慢慢走了過來,垂目看軟倒在地的阮成傑,凝視良久,彎下身把人抱了起來,然後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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