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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夏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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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夏蓬(四)

不要就不要吧, 席銀倒是早已習慣了他的無常。

“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殿上梁木高懸,十二銅柱燈照影如陣。而她細柔的聲音,若絲綢撫皮, 不知關照到了張鐸的那一縷魄,竟令他的心緒潮退波平, 再也翻不出大浪來。

“朕根本沒有必要為你動怒。”

這話說出來, 張鐸自己也沒有底氣,說沒有必要動怒,那適才五內翻騰的又是誰?

念此一時懊惱。

他不由寡下臉來,對她正道:“你跟著江沁和朕學了這麽久, 一直沒有修明白, 如何立身處世。”

席銀捏回手中的鈴鐺, 輕道:

“我記得你教過的,士人修身治國平天下……那是他們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處世的道理嗎?”

“朕要你懂。”

豈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陽城中那些門閥氏族的子弟, 懂得更多些。

“但是席銀,你一直令朕失望。”

“不是……”

她仰著脖子,輕聲辯駁, “我……我覺得我還是有長進的,只是在你面前, 我……”

“你時時沈湎過去,淪於私情,以至於到如今還是戰戰兢兢的模樣。”說著, 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銅鈴鐺,寒逼道:“怕此物被毀而屈膝於人,他日若有人要你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嗎?”

人與人之間,似乎總是在微妙之處,欠缺一絲默契。

他將才給了席銀一個縫隙,去表達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卻立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態度,把那一絲縫隙給填上了。

席銀不敢看他的臉,垂頭望著腳尖,“我……”

“不要跟朕狡辯,你已經為岑照交奉過兩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極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獄大牢,朕赦了你。席銀,後日你就十八了,可你連活都不知道怎麽活。”

席銀被他說紅了眼,低聲道:“對不起……”

張鐸朝她走近幾步,席銀感覺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壓迫過來,忙將頭埋得更低了,張鐸伸手擡起她的下巴。她迫於張鐸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腳來,眼睛卻還是垂視在地。眼角的淚水懸而未落。

“再哭。”

他說著,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淚。

他手指的皮膚並不似岑照那般細膩光滑,使力也不溫柔,但好在他望著席銀的目光很誠懇,不夾雜絲毫的挑逗和揶揄。

“我不屑詆毀中傷任何一個人,你應該明白。”

“我知道。”

“那你就不要哭了。”

他說完,松開她的臉頰,朝外喚道:“宋懷玉。”

“老奴在。”

“傳江沁入宮。”

“陛下,這個時辰了,不如明日……”

張鐸仰起頭沈默了一陣,應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極殿東後堂見他,召尚書省,趙謙一道議事。”

宋懷玉道:“陛下,趙將軍明日奉旨監斬。”

“嗯。”

張鐸的手指一捏一放。

“不用召他。”

***

席銀是在張熠被梟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與張平宣的婚訊。

那日天陰蔽日,無數烏青色的雲朝著東邊的一處光洞翻湧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從東後堂走出來,見席銀在漆柱旁立著。

“內貴人。”

江沁喚了她一聲。

席銀聞聲,忙回頭屈膝行禮:“江大人,奴不敢當。”

江沁笑道:“自從陛下親自教授以來,很久沒有見到內貴人了。貴人功課必有長進。”

“不曾……”

席銀低下頭:“字仍舊寫不好,書也念得不順暢。陛下前日才說,我一直令他失望來著。”

江沁搖了搖頭:“內貴人不需自謙,將才見內貴人在東後堂,替陛下掌墨,順筆,其間行儀端正。替大臣們傳遞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來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費。”

席銀聽他說完這番話,到是露了笑容。

“我也私下覺得,自己是有長進的……”

她說完,壓低了聲音問道:“江大人,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江沁應道:“內貴人請問。”

“我將在裏面聽到,陛下要大人為長公主殿下擬定封號。”

“是。長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務,如今,殿下要行婚禮,自然要先行冊禮,方可論婚儀。”

席銀悻悻地點了點頭。

“內貴人不是要問什麽嗎?”

“是……我想問,若長公主殿下行過冊禮,再嫁給哥哥,那哥哥就是駙馬督衛了吧。”

江沁點了點頭。

“若長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駙馬督位。不過岑照其身有殘,此位實為虛職。”

席銀抿了抿唇。

岑照終於要結親了,新婦是一朝的長公主,出身高貴,通曉禮樂,堪為其知音,一定不會辱沒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帶給他遵位……

想到這些,席銀心裏雖有酸澀,卻也由衷為岑照欣喜。

“真好……”

她說完,合十雙手,下顎抵在指間上,閉著眼睛踮了踮腳,發髻上的蝴蝶流蘇釵輕輕顫動。

江沁聲音卻漸漸沈下來。

“內貴人何出此言。”

席銀睜開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內貴人難道不擔憂嗎?”

“擔憂什麽?”

江沁朝前走了幾步,避開殿外侍立的宮人,輕道:“岑照究竟是何什麽樣的人物,內貴人心中可有計較?”

席銀道:“我當然知道。他將我養大,是我最親的人。我雖然愚昧無知,但他卻是青隱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東西。”

“他教過你什麽呢?”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除此之外?”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會教我寫字讀書的。”

她急於替岑照辯駁,以至於說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江沁道:“真正教內貴人讀書寫字,立身處世的人,內貴人為何不肯似維護岑照般的維護。”

江沁說的人自然是張鐸。

但這樣的問題,張鐸那個人自己,是絕對問不出口。

他只會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時候,甚至會拿生殺大權來嚇她,讓她幾乎忘了,他那只握過刀劍的受,也曾經捏著她的手寫過很多字。

如今,她的那一體字,雖不傳神,但從字骨上來看,大半都像他的。

而從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語,也潛移默化,逐漸滲入她的皮骨。讓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為羞恥,何為侮辱。

“我……”

江沁的話,令她著實有些羞愧。

但要說她全然不維護張鐸,到也不是實情。

實是張鐸過於剛硬,除了那一頓幾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暫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質的脆弱之外,大多時候,他都自守孤獨,不給旁人一絲餘地。

江沁見她不言語,正聲又道:

“從北邙山青廬,到長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許並非如內貴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長公主與陛下不睦,岑照之後的路會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為臣者,時常為主君先憂,我不得不提醒內貴人一句,莫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說完,拱手一禮,撩袍朝柱後走去,席銀追了幾步道:“大人的話,奴聽得不明白。”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並不值得深想,內貴人肯記著,時時回念便好。”

席銀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聽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異心……不會的,哥哥這一生,只想和阿銀守在青廬,哥哥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江沁搖了搖頭。

“所以,是長公主殿下逼親。”

“不是……”

席銀言語有些混亂,思緒也絞成了一團。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辯解,可聽了江沁的這一番話以後,她竟不知該如何辯解。

“江沁。”

江沁聞聲忙拱手行禮,席銀回過頭,見張鐸已從後堂跨了出來,身後跟著胡氏和宋懷玉。

“誰讓你跟她說這些的。”

“是,臣有罪。”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請罪。

張鐸揉了揉握筆後發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後不得再把她視為你的生徒。”

“是。”

張鐸至此也不再多說,徑直朝玉階下走去。

席銀忙追到張鐸身邊道:“為什麽不能和我說這些。”

張鐸側面看了他一眼:“你身邊的人是什麽樣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輕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會因人言棄己。”

席銀跟著他的步子,亦步亦趨。

“我現在有些害怕……我沒有那個眼力。”

張鐸頓住腳步,轉身正視她道:“你並不愚蠢,你比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過於柔善。”

他說完,又覺得說得並不夠痛快徹底。

索性揮手示意宋懷玉和胡氏退下。低頭看著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給岑照,這實非朕所願,從前朕可以殺了的岑照,為平宣另覓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這個位置,就沒有必要了。”

席銀輕問。

“為什麽……”

張鐸仰起頭,陰雲未散,雲湧處的光洞卻越撕越大。

“自從張奚死後,朕明白了一件事,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虛名,至於他們背後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張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們被蒙蔽一輩子,所以,縱使有豺同行的路險一點,朕也可以走。”

席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急忙搖頭。

“席銀,沒有人逼你,以後就算你真的做了什麽錯事,也不會有人敢處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邊的女人,一味作踐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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