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芊像個落水鬼一樣回到洗衣坊，她匆匆跑上樓，燈也懶得點，便隨手在椅子上摸了個裙子，在櫃裏翻了個襯裙，又找了張帕子，走到外頭時仔細一看，那裙子原是陌奈賠她的那件水藍色緞子面料的連衣裙，

“這裙子當睡裙確實有點可惜，不過既然拿來了，也就算了。”夏芊芊自語罷，一頭紮入浴室，泡起了溫泉。

“還是這兒舒服。”夏芊芊在溫泉中伸了個懶腰，側耳傾聽，九夜湖上的琴聲一直都沒有斷過。

“算了，溫泉明天還可以泡，還是先回去勸勸這頭會彈琴的犟牛吧。”夏芊芊趕緊從水裏爬出來，擦擦幹，穿戴整齊，繼續朝九夜湖趕。

這時候，雨稍稍小了些。夏芊芊回到九夜湖之後，發現湖邊紅柳下潛伏了老大一批人，除了一些老面孔，吏部兵部估計也來了不少人。他們自發地朝湖中叩拜，以此緬懷死去的赫勒王後。

夏芊芊正要走，離洛追過來說道：“王的船剛才被姐姐這麽一攪，現在離湖心曲廊很近，姐姐若還要過去勸勸，其實可以選擇空降。”

夏芊芊擡眼向湖面望去，可不是嘛：“空降是可以，不過還得找根繩子，太粗暴地著陸顯然會激起王加倍的反感。”

“我這有根腰帶，可以借你一用。”離洛說罷，抽下腰帶塞到夏芊芊手裏，“拿去，不謝！”

夏芊芊很有默契地拿起腰帶就走，離洛又說道：“姐姐剛才在水下的表現，把咱們王都唬住了，沒想到姐姐藏得還挺深。”

夏芊芊擺擺手，走上了湖心曲廊。她找了個離陌奈王的小船最近的方位，在欄桿上系緊了腰帶，又在腰帶末端打了個結。

直到下到一半的時候，夏芊芊才又突然想起，穿裙子來真是糟透了，一點也不利於行動。但現在，她也是騎虎難下了。

從這兒下去離陌奈的船還有一小段距離，只能晃動繩子，讓身體蕩過去。既然清楚自己的水性，夏芊芊也無需顧忌掉入水中的概率了。她腳尖朝曲廊上一點，一，二，三，繩子晃到最大幅度的時候，她松開繩子雙腳起跳，穩穩落在了陌奈的船尾。

隨著船尾的顫動，陌奈王彈琴的手小頓了一下，但並未回頭，依然自顧自彈出悲鳴的曲子。

雨再次大了起來，蠶豆大的雨滴砸在水中，砸在船上，水花四濺。夏芊芊悄然撐起留在船上那把大傘，為陌奈遮擋住不斷落下的雨水。

就這樣，陌奈一直彈琴，夏芊芊一直撐傘，雨，再也沒有停過。對面湖岸潛伏的人一個個陸續離去，消失在暗夜裏。

“王，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我們與您同在，同悲！”夏芊芊終於開口勸道。

陌奈充耳不聞。

夏芊芊覺得自己還是成功了一小步，至少陌奈沒再趕她。既然勸不了，那就給他撐撐傘，陪著他吧，直到他不再彈琴。他總會回到岸上去的。

夜雨肆虐，燈熄了，水漲了，陌奈還是不聞不顧。他的手指破了皮，出了血，夜太黑，看不見那抹鮮紅，只有他自己可以感受，每撥動一次琴弦，就會激起鉆心的痛。

“王，如果真有在天之靈，您的母後也不會希望看到現在這一幕。”

“王我答應您，我會好好陪您練劍，幫您種花，哪怕當炮灰都行。只是，您能不能停下來啊！”

“鐺”的一聲，琴弦繃斷。

“讓一個女人當炮灰？一個國家大難臨頭了，就怪罪到一個女人身上，將她抓起來，沈入湖底，她日日哭泣夜夜哀鳴，卻沒有人理會！她眼淚流幹，流出了血，九天九夜，湖水都被染紅了！這湖它再也不是澄湖，是血染的湖！”

陌奈將琴弦一根根扯斷，丟入湖中。他的手更加傷痕累累了。

“王，不要這樣！”夏芊芊丟下傘，去制止陌奈。她拉他的衣袖，很快的，衣袖被扯斷。她只好去抓他的手臂。陌奈手臂一揮，夏芊芊就被推倒在地。她趕緊爬起來，不顧一切地從身後抱住陌奈，扣住了他的雙臂。

但陌奈稍一使力，夏芊芊就被甩回地上。

夏芊芊再次爬起來，卻不再去阻止陌奈，而且走近他的琴：“王您瘋了嗎？那好，我陪您一起瘋！”

夏芊芊說罷，已扯斷一根琴弦，弦嵌入皮肉，令她痛得發抖。

“你幹什麽？”陌奈將夏芊芊拉開，喝道。

“王您無助了嗎？”夏芊芊說罷，再次上前，又扯斷了一根琴弦。血從她的指縫中汩汩流出，她強忍疼痛，繼續說道，“現在的您，不正是剛才的我麽？”

陌奈操起那把琴，丟入湖中，怒吼道：“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你這樣的傻女人！”

夏芊芊不知如何作答，卻被陌奈推了一把：“你給我回去，立刻馬上！本王不要再看到血，女人的血！”

“王，燈滅了，天也黑透了，您不會看到的。”夏芊芊說道，“流在指間的血，流在心裏的血，您都不會看到。從小到大，我沒想讓誰失望過。”

說完這句，夏芊芊的眼淚竟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她用手指去抹眼淚，淚水撒在傷口上，傷口更疼了。

“本王再問你一句，你到底走不走？”陌奈催促道。

夏芊芊沒有回答。

“不走是吧，好，本王自己走！”陌奈說罷，拿起槳，調轉船頭，估摸著朝湖心曲廊一處可以登臨的方向劃去。

船一靠近曲廊，陌奈便跳上了岸。

夏芊芊見陌奈上了岸，也跟著跳了過去，不料腳下一滑，差點摔回水裏，陌奈眼疾手快，一把逮住了她的手。

兩只手都是濕漉漉的，夜太黑，看不出紅色，但那一定是血的粘度。

“本王命令你，趕緊回去包紮。”陌奈說道。

“那您呢？”夏芊芊說道。

“你也命令我？”

“不敢！”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湖心曲廊的盡頭，快下曲廊的時候，卻看到一個人影靠墻坐在地上，像是睡著了。

“誰？”陌奈問道。

那人迷迷糊糊站了起來，原是離洛。

“王，我在這兒等您呢。”離洛說道。

“值班的護衛呢？”陌奈問道。

“他聽到您的琴聲，想到了他去世的父母兄弟，在這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借著我的肩哭了大半個晚上，把我衣服都打濕了，這會兒見您要來了，怕是洗臉去了。”離洛說道。

“那好，你給本王找個太醫來。”陌奈說道。

離洛答應一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拼命朝湖心曲廊的方向跑。

“反了！”陌奈說道。

“沒反！”夏芊芊說道。

“太醫住湖東。”陌奈說道。

“他腰帶還懸在曲廊上。”夏芊芊說道。

“原來你倆是一夥的？！”陌奈恍然大悟。

不一會，離洛回來了，腰帶已經系好，還將那把大傘也帶了回來。

夏芊芊打著傘，亦步亦趨跟著陌奈朝寢宮走，離洛則穿過園子去找太醫去了。

回到燈火通明的寢宮，陌奈對夏芊芊說道：“把手伸出來，本王看看！”

“不看。”夏芊芊將手藏在袖子裏，不讓陌奈看。

“本王命令你！”陌奈說道。

“不看！”夏芊芊將兩只手臂背到背上。

陌奈犟脾氣又上來了，非要看夏芊芊的手，夏芊芊拗不過，只好繞著花壇跑，陌奈人高腿長，跑了兩圈半便截住了夏芊芊的去路，夏芊芊還要再掙紮，一不小心，兩人撲倒在花架上，把花架都壓扁了。

這時候，離洛帶了個小太醫來了。陌奈見狀趕緊起身，挺直了腰桿。

離洛說道：“王我什麽也沒看見。”

“你到底想看什麽？”陌奈說道。

“呃，沒想。”離洛說道。

小太醫杵在一邊，老半天才連連道歉：“王，真是不好意思啊，師父他上半夜一直在湖邊蹲守，這會兒困了睡過去了，一下子根本弄不醒。”

“你來就行，給她包紮一下。”陌奈指著夏芊芊說道。

“我沒事，王先來吧。”夏芊芊依然把手籠在袖內說道。

“本王先換件衣裳。”陌奈說著，轉身欲走。

夏芊芊見陌奈轉了身，這才把手拿出來。沒料就在這時，陌奈一個回馬槍折了回來，頓時捉住了夏芊芊的手肘。

可是，才看了一眼，陌奈便難受地起身，扶住了額頭。自赫勒王後血染澄湖那天起，陌奈就受到了心靈的創傷，從此不能看女人的血。這一點，離洛是知道的。

“王，您休息一下。”離洛將陌奈扶到榻上，又支起屏風幫他換了套幹衣裳。

夏芊芊包紮好手指，隔著屏風給陌奈和離洛打了個招呼，就回洗衣坊睡覺去了。

第二天，夏芊芊起得有點晚，她胡亂梳洗了一下，又去湖對岸吃了個早點之後，便到園子裏看花。

這片白月光花海可是陌奈送她的，也不知陌奈這人怎麽一下子就這麽大方了。不過仔細想想，其實送不送都一樣，還是她在打理，她和其他人一樣，也只能看，不能吃。

可是，冤家卻不這麽想。夏芊芊正在花間徘徊，冤家就找上門來了。這冤家不是別人，自然是迪娜王妃。

“本宮聽說，王把這片花海送你了，是真是假？”迪娜王妃說道。

“是送我了。”夏芊芊故意說道。

“豈有此理！”迪娜王妃雙手叉腰就要罵街。

“送我打理，不可以嗎？”夏芊芊接著說道。

“你把話說清白些，到底是送你打理呢，還是讓你打理？”迪娜王妃逼問道。

“讓我打理還不成嗎？”這王妃真是不可理喻，夏芊芊趕緊改口，免得招惹麻煩。

“本宮又聽說，你們昨晚在一起摟摟抱抱，把花架都弄壞了。之前還有一天晚上，你們一道在屋頂賞月，花前月下，呦，可真夠浪漫的。”說到這裏，迪娜王妃瞬間變臉成為檸檬精。

“摟摟抱抱弄壞花架，子虛烏有！一道在屋頂賞月倒是真，至於其它的，還真沒有。”夏芊芊說道。

“放肆！”迪娜王妃呵斥道，“你一個小小宮女，還敢幻想這麽多，是誰給你的膽？”

“我沒幻想啊，再說，幻想這種事，我也不在行。”夏芊芊說道。

“本宮警告你，不要自作多情，否則只會自討苦吃。”說著，迪娜王妃袖子一甩，就氣鼓鼓地走了。

小侍女跟在後頭白了夏芊芊一眼，趕緊去追主子。

看著主仆二人離開的背影，夏芊芊甚至有點兒同情這個女人了，驕傲的王妃與罵街的潑婦，有時候真的只是一念之差，又或許只是臉譜切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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