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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又非常冷酷。她總要和我對著幹，我欺負誰，她就會將那個人保護起來，認為我和別人一旦發生沖突，肯定全是我的錯。但我現在覺得，我和安妮的關系調換了位置。她從一個被保護者變成了保護者。
雖然我覺得欣慰，但這不是她要做的事。
她只要幸福就行了。
“你先回樓上，安妮。”大概是我腳步太輕，或者兩個女孩對峙太過全神貫註，直到我開口兩人才發現我。
“你回來了，克裏斯。快把這個人趕出去！竟然還有臉送請帖，簡直是恬不知恥！”安妮對珍妮成見很深，完全不假辭色。
我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先回樓上去。”
“可是……”安妮還想說什麽，但是看到我的眼神，又將話咽了回去。擡起頭又看了珍妮一眼，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麽，轉身上樓了。
我拾起茶幾上被咖啡弄臟的請帖，珍妮的衣服上還有沒幹的咖啡漬。不用說，我也知道一定是珍妮遞給安妮請帖，被安妮用咖啡潑了珍妮。
“抱歉。”我必須代安妮道歉，我的妹妹是位有教養的貴族小姐，一向溫柔善良，不該如此不得體。
“沒關系。”珍妮的手在袖子裏握了握，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我沒打算打開這種被弄臟的請柬，直接問她：“有事麽？”
“歌利安大人周三晚上舉行來巴利亞的第一次教會晚餐會，希望能請您賞光出席。”
“我沒空。”我將信第二次扔進壁爐裏。
珍妮看著猛然躥高又落下的火焰：“所以大人，第一次歌利安大人給您的信您沒打開看麽？”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我覺得她不該問出這種問題。
“好的，我明白了，大人。”珍妮頓了頓，“我建議您周三，也就是明天晚上七點最好出席晚餐會，地點在鎮中心的巴別克公館，現在那是歌利安大人的私人產業，您不出示請柬，也不會有人阻攔您。”
“需要我把話說第二遍麽？”
“或許您還不清楚，歌利安大人給您的第一封信裏……”
“是我寫給塔利安家的借據。”我擡起眼皮看著珍妮，“塔利安夫婦把屬於佩羅的抵押產業賣給克雷芒家了。所以呢？”
“您已經知道了？”珍妮楞了楞，“那您應該清楚，現在歌利安大人是您的債權人。”
“那請你幫我轉告他，所有原本屬於佩羅家的產業，我全部放棄。”
塔利安家急需得到上流社會的肯定，必然非常願意為教會效力，他們開出的價碼一定沒讓克雷芒家為難。這對於克雷芒家族，不會是賠本生意。
珍妮靜靜看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開口，聲音有點澀意：“佩羅大人，您確定嗎？”
那天安迪密斯也好像也這樣問過我。
大人，您確定嗎？
“是啊，我確定。”
第八十九場
六個貴重寶石礦場，其中兩個是鉆石礦，德爾斯島和周圍衛星島上數以千計的整公頃煙草田，還有八九處大大小小的房產，以及礦場和煙草田經驗豐富的工人和奴隸。
“大人，我見過敗家子，但您這種，絕對是獨一份。”
我垂著眼皮不說話，托著腮，翻著礦場派人送來的礦脈地圖和新設計的寶石切割圖譜。
安迪密斯已經持續念我一個多星期了。
我拒絕了特瑞莎夫人開出的條件，她用差不多兩倍佩羅家產業的豐厚資產兌換歌利安。老實講，我覺得佩羅這種老牌貴族家族在大陸不能說是排在前五名，但鼎盛時期也從未出過前三。雖然從我祖父時代起開始走向衰落，但我也應該不至於當時被特瑞莎夫人擺出的那一摞地契和轉讓書所震驚。
我思索了一下，在龐塞誰能一下子拿出那麽多錢，好像除了撒加所在的王族亞門一族，我不覺得還有哪個貴族家族能如此財大氣粗。就算是嫁過好幾任丈夫的特瑞莎夫人也不可能。所以在特瑞莎夫人背後，還有人想帶走歌利安。那能和王族比肩的家族還有誰呢？
“接受特瑞莎夫人的條件，對您是件好事。雖然抵押條件裏寫過，煙草田和礦場的後續收入會折合抵扣債務和利息，我也相信塔利安家的誠信，但星官說氣候災害可能還要持續幾年，礦場的事故在整修之後，也需要兩三年才能再次投入生產，幾年以後，也許我們已經流失了大量的優秀工人，難道您打算十年後再收回這些抵押的產業麽？”
安迪密斯真是苦口婆心，他大概被我這種標準紈絝子弟式的敗家所震驚了。在我拒絕特瑞莎夫人的契約書的時候，安迪密斯問我“大人，您確定嗎”幾乎問了我四五次。我覺得如果不是他還在恪守著一個管家的本分，已經沖上來奪過我的筆簽字了。
“沒必要擔心，收回只是早晚的事。”
“大人，您所拒絕的是讓佩羅家覆興的偉大機會，而您拒絕的原因只是那個您從沒看上眼過的奴隸。”安迪密斯快要背過氣去。
雖然我才是少爺，但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我為他倒了杯水。
忠心耿耿的管家大人沒領情。
“大人！”安迪密斯大膽地雙手撐在胡桃木書桌上，抽出我一直讀得津津有味的圖譜，非常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請您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您真的知道您拒絕的是什麽嗎？如果您現在幡然悔悟，我向您保證，我可以將您差點失去的現在就全都要回來。他們應該還沒出城。”
我也看著安迪密斯。
他無法理解，我只需要用一張賣身契交換他所說的一切，我為什麽會拒絕。
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在拒絕失去什麽。
“別再說了，安迪密斯。”
安迪密斯了解我，如果是平時，他一定不會再繼續說了。但今天他心情不好：“您聽過一句話嗎大人？”
“別賣關子。”
“賠了夫人又折兵。”
“……滾出去。”
“是的，大人。”
第九十場
“還真是……陰魂不散吶。”安妮沒好氣地放下卷簾，氣鼓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帶著教會六芒星標志的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安迪密斯準備在前面的城鎮落腳，看來他們也是同樣的打算。
大雪幾天前終於停了，安迪密斯也正是準備行裝，一行人北上。
馬車裏四人兩兩面對面坐著。除了我、安妮和安迪密斯，隨行的還有安妮的朋友，艾薇拉。拜戈因為功課的關系被老師留在巴利亞。而艾薇拉隨行的原因，則是她剛好要去龐貝拜訪她的舅父，並且打算在那裏度過新年。
“那是教會的馬車，唔，我聽我的舅父說，現在教會的勢力越來越大了。你們聽過聖十字軍麽？是克雷芒教皇以教會的名義組建的軍隊。”艾薇拉語氣輕柔，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眼睛。
我聽安妮說過，艾薇拉的愛好除了烹飪和裁縫，就是閱讀。在這些大家小姐的禮儀和才藝上，安妮真該跟人家好好學學。
“聽說規模和陛下的遠征軍差不多。”安迪密斯淡淡補充了一句，透過車窗，朝後面教會的馬車掃了一眼。
“本來我不討厭教會的，但因為某個人，我對教會現在沒有一點好感。”安妮冷哼一聲。
安迪密斯看了安妮一眼，安妮楞了楞，連忙坐直身體，小心看著我的臉色，確認我面色如常，似乎沒有任何反應，才小小吐一口氣，放松了身體。
我知道，她和安迪密斯私下達成默契，在我面前絕不主動提起歌利安。
但他們把我想的太脆弱了。
“啊，前面就是萊寧鎮。明天一早出發，中午就能到龐貝了。”
女孩們坐了一天馬車，雖然說說笑笑互相解悶，但顛簸的道路，也讓小姐們沒吃過苦的嬌貴身體快散了架。
我覺得安妮進步了許多，以前她肯定不到兩個小時就要嚷嚷嫌累，但現在完全懂得克制和堅強。
說實話，我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我感到，我能為她做的，似乎已經不多了。
以前安妮完全依賴我，靠我一手為她建起避風港。但現在，她的羽翼已經漸漸堅強，可以離開我，甚至是獨立了。
馬車停到旅館的後院，德爾到前臺去預定房間，另外一輛車上跟著安妮的兩個侍女和家裏的侍衛官。
德爾匆匆忙忙跑回來，找到安迪密斯：“抱歉，安迪密斯大人，旅館說客房已經被教會提前預定了。現在所有的房間都滿了，讓咱們再去別處看看。”
艾薇拉蹙起眉頭，有點諾諾地說：“這、這怎麽可能呢？天已經這麽晚了，到下一個鎮可能要再花兩個小時。而且現在陰天了，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下雪。”
“是的，小姐，我也是這麽說的。但旅館的人非常堅決，堅持說已經沒有房間了。”
安迪密斯理了理衣領，看向我：“大人，我去看看。”
我點點頭。
教會這一路都跟在我們後面，彼此也算相安無事，出現旅館沒有房間這種事，幾天來還是第一次。明天就到龐貝了，我真不想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德爾，你照顧好兩位小姐，我去看看。”
“好的，大人。”
教會此行有四輛馬車，差不多二十幾個人。這間旅館確實不大，難道真的客滿了？
“大人，真的不行。我真的沒有多餘的房間給您。”旅館的老板是個矮個子中年男人，看起來常年喝酒，鼻頭發紅，身上還帶著酒氣，擺著手和安迪密斯解釋。
“十枚金幣呢？”桌上擺著五枚金幣，安迪密斯又從袋子裏掏出五枚，仍在桌上。
金幣發出金屬撞擊的脆響，在燈光下閃著光。
旅店老板咽了咽口水，眼睛盯著金幣發直，但還是搓著手滿是遺憾地說：“真抱歉，大人，不是我不想做您的生意。可我確實沒有房間了。”
旅館除了正規客房，還會有旅館老板和員工的住處，擠一擠總能再住下人。看來這已經不是價錢的問題了。
“走吧，安迪密斯。”我淡淡開口。
安迪密斯回頭看我一眼，眼中有絲無奈，又有絲明知事實卻又不能拆穿的惱怒。
我轉身正要走出旅館大堂，看見珍妮披著鬥篷站在門口，在我經過的時候淡淡說：“大人，也許女孩的房間還是可以湊出一間的。男士的話，根據不同身份，也可以和教會的人在房間裏擠一擠。您看這樣可以麽？”
那個人的白鬥篷還是一塵不染，寬大的教會長袍與上次見他的時候又變了樣子，大概是不同的神職等級，衣服的花紋、配件和層次都不同，現在他身上的銀飾已經換成金色。他沒有摘下帽子，陰影落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
他坐在大堂角落的沙發上，教會的隨從再往裏面搬著行李。一個廚師模樣的人站在他面前彎著腰，小心翼翼陪著笑臉，不知在和他說什麽。
他真是平易近人，像我就不知道該和旅店的廚師聊些什麽。
“這幾天在路上我想您一定非常勞累。歌利安大人特意吩咐今晚一定要讓所有人好好吃飯和休息。”珍妮語氣平緩，似乎料定我不會拒絕。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克裏斯。”
我回過頭，是安妮。
“我們走吧，現在去下一個鎮子，應該還來得及。快出發吧，不要耽誤時間了。”
我剛要說話，安妮又繼續說：“聽說這個旅館沒有熱水，那可不行。我今晚一定要洗澡，否則我睡不著覺了。”
廚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麽，興致頗高的樣子。
穿著白鬥篷的人坐在角落沈默著。
“嗯……是、是的。我和安妮是同樣的意見。我三天沒洗澡了，這太尷尬了。”艾薇拉紅了臉，又推了推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一旁。
安妮捂住嘴輕笑一聲，伸手大剌剌摟住艾薇拉的肩膀：“放心吧，今晚我會幫你擦背的。”
“安妮！”艾薇拉的臉更紅了，嗔怒地喊安妮的名字。
“大人，馬車準備好了，我們走吧。”安迪密斯已經從外面重新進來，聲音帶著佩羅家管家大人的標準強調。
“抱歉。”我對艾薇拉說。
“欸？”艾薇拉有點不好意思，“怎、怎麽會呢。我們走吧，佩羅大人。”
“德爾，多備一點碳，把所有的手爐都點上，給馬克他們也準備一個。”
“好的，安迪密斯大人。”
又下雪了。
雖然安妮和艾薇拉盡量不在我面前哆嗦，但我還是看到她們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耳尖。
我把身上的紫貂披風脫下來，裹在兩個女孩身上，將腿上蓋的棉褸披在身上。
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起來，撞了撞艾薇拉的肩膀：“怎麽樣？我說過，他其實不錯，對吧？”
艾薇拉紅了臉，轉頭看向安妮：“欸？”
雪落在地面上，漸漸將天地鋪成白色。
我將手伸到窗外，很快有成片的雪花落在我的掌心，然後就融化了。
“大人，很快就到了。”安迪密斯說。
我知道他想安慰我。
我勾了勾唇角。
“欸？”艾薇拉今天似乎驚訝的事情特別多，“佩羅大人，您笑了。我是第一次見您笑呢。”
我楞了楞，唇邊的笑意緩緩收斂，聲音淡淡：“是嗎。”
“您應該多笑笑，您平時還真有點嚇人呢。”艾薇拉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也知道，艾薇拉其實有點怕我。雖然她和安妮是很親密的朋友，但上門拜訪都選在我不在的時候，估計是有點不知怎麽面對我。
“克裏斯這個人呢，最善於口是心非。如果他對你很嚴厲或者特別針對你，你就當做是他喜歡你。他對他不喜歡的人，完全當做空氣。”
沒想到我在安妮眼裏是這種人。
“怎、怎麽會呢？我覺得佩羅大人，其實非常紳士，當然，如果能不總是冷著臉就更好了。”艾薇拉吐了吐舌頭，和安妮對視一眼，兩人發出女孩間的默契笑聲。
雪漸漸漫過天地。
我想過，為什麽安妮是個妹妹。
可能因為，媽媽知道，我對女孩，總是沒辦法的。
第九十一場
“還在發燒麽？”朦朧間我聽到有人說話。
“是的。”另一個人回答，聲音帶著嘆息。
“已經高燒三天了，再這樣下去不行。您沒有別的辦法了麽醫生？”應該是安妮的聲音，充滿焦急，我覺得她快哭出來了。
“真抱歉，小姐。佩羅大人大概最近太過勞累，加上遇到暴風雪，受了涼，疾病一下子爆發出來。我們只是個小鎮子，周圍也沒有其他醫生了。不然您帶著大人去龐貝城找名醫們看看？”
“不行，天太冷，克裏斯不能再受寒。我們也試著去龐貝請了醫生過來，但現在雪太大，去龐貝的那段山路完全無法通行。沒有醫生能從龐貝趕過來。您再想想辦法醫生，他不能這樣燒下去。”安妮聲音低落下去。
“我真的沒有辦法，小姐。我能用的藥都用了，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現在能做的只有向神祈禱。佩羅大人這麽年輕，身體又一直很健康，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扛過去的。”醫生的聲音中有些無奈，但頓了頓，又說，“其實還有個辦法小姐。南邊的萊寧鎮，教會的神官大人們也被困住了，他們隨行一定有醫生，您可以……”
“安妮。”我睜開眼睛。
“克裏斯你醒了！”安妮就坐在床邊，看見我睜開眼睛，欣喜地握住我的手，“我這就告訴安迪密斯和艾薇拉，他們都很擔心你。安迪密斯今天又想辦法去龐貝了，如果他今天能帶回一個醫生回來就太好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透過玻璃窗格，能看見大雪被風卷著，在空氣中打著旋兒。天色沒有暗，但陰雲密布，看不出什麽時間，外面蒼茫一片，隔著暴雪幾乎看不清鎮上的房子。
我又看了一眼拘謹站在床邊的醫生。
“您可以回去了。”我冷淡地說。
醫生小心翼翼陪著笑臉：“佩羅大人，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剛和安妮小姐提起，其實……”
“送客，安妮。”我不想再聽他說話了。
安妮站起身：“請回去吧，先生。我哥哥剛醒，我們要為他準備一點食物，他三天沒吃東西了。”
醫生顯然還有話想說：“這個，小姐，我……”
“出去。”我說。
醫生大概還想說點什麽，但在我的眼神中，只能又小心地笑了笑，出去之前帶上了門。
“以後不要再找他來了。”
“但是，克裏斯，你病得很嚴重。你不知道，那天早晨安迪密斯敲你的門，你很久沒來開門，安迪密斯才發現你還沒起床，怎麽都叫不醒你。我們都嚇壞了，但是鎮上的醫生都來看過，全都束手無策。你已經連續高燒三天了。”安妮紅了眼眶，自責地絞著手，“都怪我，那天我不該拉著你離開的。我明明知道你這段時間很累了，我還……”
“不怪你。”我拍了拍她的手，又捏了捏她的臉頰。
手感柔軟，像是再捏一塊棉花糖，這讓我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我沒事，你幫我找點牛奶和面包，我想吃點東西。”
“嗯嗯！好的！”安妮連忙點頭。
“還有，”我輕輕垂下睫毛，“如果有人再提起讓教會的醫生來，你就不用再和那個人說話了。”
安妮頓了頓，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喝了一點熱牛奶，吃了一點面包。我又睡著了。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喉嚨幹澀，渾身肌肉酸痛，偶爾會清醒，但清醒的時候也非常難受。安妮搬來了我的房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我，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在清醒的時候，我會盡量多吃點東西，雖然有時候會吐出來。
我張開眼睛。
房間裏鋪著淺色的廉價樺木地板，銀色的月光灑在地面上，投射出窗格的影子。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但陰雲散去了，夜空澄澈，月光落在皚皚白雪上，讓天地間顯得非常明亮。
我還在這間簡陋的小鎮旅館裏。但渾身輕松，身體幹爽，沒有半點生病的感覺。身上穿的是純真絲的香檳色睡衣，身上蓋著輕柔溫暖的羽絨被子。壁爐的火燒得旺盛，我不記得這間客房裏有壁爐的。
安妮呢？安妮這兩天在客房裏加了一張小床。小床不見了，安妮也不在。我生病的時候她不可能離開我的。
床邊放著一張柔軟的藤椅，上面鋪著白色的長絨皮草，大約是狐貍或者雪狼的皮毛。一個人坐在藤椅上，上身趴在床邊，安靜地睡著了。
月光落在他的頭發上，泛著淡淡的溫柔淺金色光芒。
他穿的不是教會的衣服，是以前在佩羅家的時候，常穿的那件灰袍子。原本披在肩上的羊絨披肩掉在地上。
我下意識地將披肩撿起來重新披在他肩上，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臉頰，他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睜開眼睛。
明亮的月色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比平時更溫柔。
我看著他，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涼涼的，沒有發燒。
周圍的東西和現實很相似，但又處處有細微的不同。
所以我在做夢麽？
“歌利安。”我輕聲叫他的名字。
歌利安微微笑了笑。
我也微微笑了笑。
他怔了怔，金色的睫毛微微上翹，琥珀色的眼睛裏盛著今晚的月光，好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在搖搖晃晃。
“你睡著了。”我說。
他點了點頭：“我忘記時間了。”
房間裏非常安靜，只有壁爐裏的火焰劈啪作響，冬夜的寒冷被封閉在玻璃窗外，房間裏溫暖如春。我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衣，但也感受不到寒冷。
歌利安為我倒了一杯熱水。
蒸汽拂在我臉上，我慢慢喝著。
我好像只有當初住在巴德赫的時候，和他這樣安靜地相處過一會，但那段日子並不長。
“還記得你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歌利安忽然開口，打破房間裏的安靜。
我點了點頭，我清楚記得那個泥濘的雨後清晨，臟兮兮的奴隸市場，亂糟糟的來往人群。
“你被鎖在籠子裏，衣不蔽體。你的發色很少見，我在貴族裏，也沒見過幾次那樣的金色。你非常安靜，沒有一點慌張，你很漂亮。”我頓了頓，“漂亮到，在人群裏，一眼就能發現你。”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出比平時更濃郁的顏色，金色的發絲在偏冷的月光裏都仍然美得像被神親吻過。
歌利安發現我擡起頭看他，微微露出一抹微笑，連目光都更柔和。
“其實我從來沒見過那麽美的人。”我低下頭笑了笑，覺得自己那時候有點愚蠢。
臟兮兮的灰袍子，金色的頭發，美麗的臉蛋和身段。坐在籠子裏，被人用侮辱性的目光觀賞。可他好像與世隔絕，安靜又溫柔，一點也不慌張。那不像個籠子，像他一個人的宮殿。
“我也記得那天見到你的樣子。”歌利安的聲音低沈，像歌劇演員裏的男低音，有一種獨特的發聲位置。
“媽媽告訴我，金色頭發的美人，可能是神派來的天使。”
人魚的眼淚是珍珠。
天使的眼淚是寶石。
媽媽喜歡天使。
鉆石，海藍寶，祖母綠，紅寶石，珊瑚，橄欖玉，綠松石，月光石，琥珀，蛋白石，丹泉石，黑翡翠，綠柱石，碧璽，石榴石，綠簾石，青金石，金綠寶石，黃玉，薔薇水晶，孔雀石，黑曜石。
不同的寶石，屬於不同的天使。
天使來的時候，帶來財富和榮耀。佩羅的族徽上，鐫刻著聖弓和芒刺。
歌利安僵住了。
他的眼神覆雜。
他能流露出這種眼神非常少見，因為他的眼睛裏永遠沒有多餘的情緒，所有情感都藏在平靜溫和的背後，既遙遠，又虛幻。
但他也許對我的話感到太過意外，以至於忘了遮掩他的眼神。
我不奇怪，因為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告訴他我這種羞於啟齒的秘密。
但我覺得他這種表情有點可愛，所以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向前，輕輕撫摸他覆雜的眼睛。
我想過很久了，我喜歡撫摸他的眼睛，但以前的我只能趁他睡著的時候這樣做。為什麽在他清醒的時候不敢呢？大概我有點害怕直接面對他這雙眼睛。
我不了解他。
我想看看他眼睛裏面的秘密。
歌利安還在定定地看著我，他這種對於他來說可以稱得上失態的真情流露取悅了我。
我輕輕探過身，直視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瞳孔中自己的臉。
他看著我，過了很久，輕聲說：“是嗎。”
“抱歉，歌利安。”我淡淡地說。
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和一個人道歉。
“我那時沒學會怎麽對待你。”
歌利安閉了閉眼睛，然後又緩緩張開。
夢裏的歌利安，比平時更安靜，更溫柔。
有點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他對我緩緩露出微笑。
真的非常犯規。
他的美貌無需任何人承認，當他露出微笑的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想容忍他做一切事。
“可是，”我微微低下頭，這次艾利克斯不在我背後。
我慢慢了解了，我必須面對過去，面對我自己。
我重新擡起頭看著他。
平靜的冷漠。
溫柔的殘酷。
鏡子裏我的臉，和他的臉。
我一直在看他的眼睛。
我對他露出微笑：“我也沒辦法原諒你。”
他看著我的時候，就像看一個他喜歡的，性愛容器。
第九十二場
“所以壁爐是之前就有的麽？”我皺了皺眉，又確認一遍。
“當然，大人，壁爐怎麽可能隨便安裝呢。”安迪密斯語氣篤定。
我有點疑惑，在我的記憶裏，這間旅館沒豪華到能在客房裝壁爐。也許真的是我記錯了，夢境中潛意識裏房間裏的壁爐才是和現實對應的。
“教會的人現在在哪？”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他們昨天就應該到龐貝城了。前天雪停的時候他們就出發，您那時候還在高燒中昏迷不醒。”安迪密斯似乎對我主動提起教會有點意外，“有什麽事麽大人？”
“沒事。”我淡淡地說。
我身體初愈，但也不能再耽擱行程。
撒加邀請我“務必”出席在王宮舉辦的跨年舞會。安妮對於這場舞會期待很久，我想她一定也答應艾薇拉一起去。我不想讓她錯過這次機會。
清晨從小鎮出發，中午就抵達了龐貝城的中心。
莉莉絲派她的管家朱諾在為我們準備的一處房子迎接，房子的上上下下都已經安排的妥妥當當。安迪密斯真應該有點危機感。
“大人，小姐吩咐我一定招待好您。如果有什麽需要，請您直接吩咐我，這些天我會留在這裏聽候您的差遣。”
“你不用陪在莉莉絲身邊麽？”我看了朱諾一眼。
朱諾聳了聳肩，也有些無奈：“這次是克雷芒家的邀請，只讓帶了兩個侍女，我只能留在王城了。不過小姐覺得這樣也不錯，她要我記得督促您寫信。”朱諾眨眨眼睛。
克雷芒家的要求還真是不近人情。
眾人在莉莉絲的私人宅邸稍作休整，還有兩天，就是撒加在貴族之間舉辦的跨年宴會。
白天安妮和艾薇拉一起在王城四處游玩，安迪密斯已經成了安妮的專屬車夫，完全不將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這樣下去，我看我們的主仆情誼真是快盡了。
由於解除了原先佩羅的抵押債務關系，我不得不更用心經營現有的礦場。除了巴利亞的一個，這一年我和安迪密斯還在北方買了兩個小的彩色寶石礦場。這次來龐貝，我剛好有幾宗生意要談。
“親愛的克裏斯。”德麗曼夫人穿著她所鐘愛的孔雀綠絲絨長裙，蜜色的長發被盤在耳後，頭上還插著一根時下流行的綠孔雀翎，手中拿著一柄鑲孔雀石的華麗羽毛扇，在熱得讓人冒汗的會客廳裏輕輕擺著給我扇風，“你知道我聽說你來龐貝有多高興麽？哦，天吶，自從你從巴德赫搬走，我就再沒興趣在那個城市住下去了。前兩年我就來了龐貝，當時怎麽沒有遇見你，簡直太遺憾了。”
我冷著臉，對面還坐著幾位穿著曼麗奢華的夫人，看起來應該都差不多三十出頭，各個身上珠光寶氣。而德麗曼夫人坐在我旁邊，豐腴白皙的手臂環住我的胳膊，幾乎要把胸脯都蹭上來。
“知道你現在又在做珠寶生意，真是太好了。我有很多珠寶想買，但是都找不到能讓我眼前一亮的稀罕貨。如果是你設計和制作的，我要通通買下來，你可千萬不能賣給別人。”
一旁一個穿深紫色長裙，肩上裹著短小的黑色水貂披肩的是多特夫人，她用未展開的扇子半掩住嘴唇，嘴角勾起暧昧的笑意：“德麗曼夫人真貪心，難道您要獨占我們的克裏斯？克裏斯初來乍到，還需要認識更多的人，恐怕不會只做您一個人的生意。”
多特夫人為我端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邊。脂粉氣鋪面而來，塗著精致深紅指甲的手指捏著刻著齒狀葉圖案的骨刺咖啡杯，小指令我完全無法理解地支棱著，將咖啡端到我嘴邊。
“這是今年我丈夫從海外帶回來的精品，這種咖啡豆在全龐塞也找不出一加侖。你嘗嘗看，你會喜歡的。我讓管家包好了一包，請你帶回去，算我的伴手禮。”
我將咖啡杯和她的手一起推開：“不必。”
多特夫人有些失望：“哦，克裏斯，和我何必見外呢。我聽說你前些日子生病了，看你多麽消瘦。哦，小可憐，真讓人心疼。”
“別自作多情了，莉迪亞。”德麗曼夫人揮著扇子輕哼了一聲。
“我是來談生意的。”
我來龐貝之前，就和在這裏一直做珠寶生意的大珠寶商德麗曼家的家主約好，新年前上門拜訪，來談明年供貨的事。前兩天送過拜帖，也明確約在今天，但德麗曼老爺似乎沒打算出現。
“哦，克裏斯，你別著急。我弟弟他去了克羅斯，過完新年才能回來。你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告訴我。我一定會盡量滿足你的。”德麗曼夫人主動握住了我的手，含情脈脈看著我。
我將手抽出來，確認自己來錯地方了。
“告辭。”我站起身，冷淡看著德麗曼夫人：“請帶我轉告德麗曼老爺，請他找別人合作吧。”
幾位夫人面面相覷。
“克裏斯，克裏斯！”
德麗曼夫人還在身後喚我的名字。
不過這種生意，我真的沒有半點興趣。
第九十三場
王宮的宴會廳被高大的拱券和連環拱梁柱分割，墻壁上掛著大幅油畫和馬賽克玻璃畫，天花板上與墻壁的連接處雕刻著掌狀葉和百合花。各個宴會廳之間被半圓形的拱門聯通。
貴族少女們衣香鬢影，親密地三兩成群。紳士們也穿著三件式的禮服，端著酒杯互相寒暄。
今天的晚宴撒加花了不少心思準備，光是演奏室內樂的小樂團就請了四個，被他的起居官安排在宴會廳的不同會廳。
我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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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覺得欣慰，但這不是她要做的事。
她只要幸福就行了。
“你先回樓上，安妮。”大概是我腳步太輕，或者兩個女孩對峙太過全神貫註，直到我開口兩人才發現我。
“你回來了，克裏斯。快把這個人趕出去！竟然還有臉送請帖，簡直是恬不知恥！”安妮對珍妮成見很深，完全不假辭色。
我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安撫道：“你先回樓上去。”
“可是……”安妮還想說什麽，但是看到我的眼神，又將話咽了回去。擡起頭又看了珍妮一眼，冷哼一聲，沒再說什麽，轉身上樓了。
我拾起茶幾上被咖啡弄臟的請帖，珍妮的衣服上還有沒幹的咖啡漬。不用說，我也知道一定是珍妮遞給安妮請帖，被安妮用咖啡潑了珍妮。
“抱歉。”我必須代安妮道歉，我的妹妹是位有教養的貴族小姐，一向溫柔善良，不該如此不得體。
“沒關系。”珍妮的手在袖子裏握了握，臉上仍然沒有表情。
我沒打算打開這種被弄臟的請柬，直接問她：“有事麽？”
“歌利安大人周三晚上舉行來巴利亞的第一次教會晚餐會，希望能請您賞光出席。”
“我沒空。”我將信第二次扔進壁爐裏。
珍妮看著猛然躥高又落下的火焰：“所以大人，第一次歌利安大人給您的信您沒打開看麽？”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她，我覺得她不該問出這種問題。
“好的，我明白了，大人。”珍妮頓了頓，“我建議您周三，也就是明天晚上七點最好出席晚餐會，地點在鎮中心的巴別克公館，現在那是歌利安大人的私人產業，您不出示請柬，也不會有人阻攔您。”
“需要我把話說第二遍麽？”
“或許您還不清楚，歌利安大人給您的第一封信裏……”
“是我寫給塔利安家的借據。”我擡起眼皮看著珍妮，“塔利安夫婦把屬於佩羅的抵押產業賣給克雷芒家了。所以呢？”
“您已經知道了？”珍妮楞了楞，“那您應該清楚，現在歌利安大人是您的債權人。”
“那請你幫我轉告他，所有原本屬於佩羅家的產業，我全部放棄。”
塔利安家急需得到上流社會的肯定，必然非常願意為教會效力，他們開出的價碼一定沒讓克雷芒家為難。這對於克雷芒家族，不會是賠本生意。
珍妮靜靜看著我，不知過了多久，她緩緩開口，聲音有點澀意：“佩羅大人，您確定嗎？”
那天安迪密斯也好像也這樣問過我。
大人，您確定嗎？
“是啊，我確定。”
第八十九場
六個貴重寶石礦場，其中兩個是鉆石礦，德爾斯島和周圍衛星島上數以千計的整公頃煙草田，還有八九處大大小小的房產，以及礦場和煙草田經驗豐富的工人和奴隸。
“大人，我見過敗家子，但您這種，絕對是獨一份。”
我垂著眼皮不說話，托著腮，翻著礦場派人送來的礦脈地圖和新設計的寶石切割圖譜。
安迪密斯已經持續念我一個多星期了。
我拒絕了特瑞莎夫人開出的條件，她用差不多兩倍佩羅家產業的豐厚資產兌換歌利安。老實講，我覺得佩羅這種老牌貴族家族在大陸不能說是排在前五名，但鼎盛時期也從未出過前三。雖然從我祖父時代起開始走向衰落，但我也應該不至於當時被特瑞莎夫人擺出的那一摞地契和轉讓書所震驚。
我思索了一下，在龐塞誰能一下子拿出那麽多錢，好像除了撒加所在的王族亞門一族，我不覺得還有哪個貴族家族能如此財大氣粗。就算是嫁過好幾任丈夫的特瑞莎夫人也不可能。所以在特瑞莎夫人背後，還有人想帶走歌利安。那能和王族比肩的家族還有誰呢？
“接受特瑞莎夫人的條件，對您是件好事。雖然抵押條件裏寫過，煙草田和礦場的後續收入會折合抵扣債務和利息，我也相信塔利安家的誠信，但星官說氣候災害可能還要持續幾年，礦場的事故在整修之後，也需要兩三年才能再次投入生產，幾年以後，也許我們已經流失了大量的優秀工人，難道您打算十年後再收回這些抵押的產業麽？”
安迪密斯真是苦口婆心，他大概被我這種標準紈絝子弟式的敗家所震驚了。在我拒絕特瑞莎夫人的契約書的時候，安迪密斯問我“大人，您確定嗎”幾乎問了我四五次。我覺得如果不是他還在恪守著一個管家的本分，已經沖上來奪過我的筆簽字了。
“沒必要擔心，收回只是早晚的事。”
“大人，您所拒絕的是讓佩羅家覆興的偉大機會，而您拒絕的原因只是那個您從沒看上眼過的奴隸。”安迪密斯快要背過氣去。
雖然我才是少爺，但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我為他倒了杯水。
忠心耿耿的管家大人沒領情。
“大人！”安迪密斯大膽地雙手撐在胡桃木書桌上，抽出我一直讀得津津有味的圖譜，非常嚴肅地看著我的眼睛，“請您認真地回答我的問題，您真的知道您拒絕的是什麽嗎？如果您現在幡然悔悟，我向您保證，我可以將您差點失去的現在就全都要回來。他們應該還沒出城。”
我也看著安迪密斯。
他無法理解，我只需要用一張賣身契交換他所說的一切，我為什麽會拒絕。
為什麽呢？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在拒絕失去什麽。
“別再說了，安迪密斯。”
安迪密斯了解我，如果是平時，他一定不會再繼續說了。但今天他心情不好：“您聽過一句話嗎大人？”
“別賣關子。”
“賠了夫人又折兵。”
“……滾出去。”
“是的，大人。”
第九十場
“還真是……陰魂不散吶。”安妮沒好氣地放下卷簾，氣鼓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帶著教會六芒星標志的馬車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安迪密斯準備在前面的城鎮落腳，看來他們也是同樣的打算。
大雪幾天前終於停了，安迪密斯也正是準備行裝，一行人北上。
馬車裏四人兩兩面對面坐著。除了我、安妮和安迪密斯，隨行的還有安妮的朋友，艾薇拉。拜戈因為功課的關系被老師留在巴利亞。而艾薇拉隨行的原因，則是她剛好要去龐貝拜訪她的舅父，並且打算在那裏度過新年。
“那是教會的馬車，唔，我聽我的舅父說，現在教會的勢力越來越大了。你們聽過聖十字軍麽？是克雷芒教皇以教會的名義組建的軍隊。”艾薇拉語氣輕柔，托了托鼻梁上滑落的眼睛。
我聽安妮說過，艾薇拉的愛好除了烹飪和裁縫，就是閱讀。在這些大家小姐的禮儀和才藝上，安妮真該跟人家好好學學。
“聽說規模和陛下的遠征軍差不多。”安迪密斯淡淡補充了一句，透過車窗，朝後面教會的馬車掃了一眼。
“本來我不討厭教會的，但因為某個人，我對教會現在沒有一點好感。”安妮冷哼一聲。
安迪密斯看了安妮一眼，安妮楞了楞，連忙坐直身體，小心看著我的臉色，確認我面色如常，似乎沒有任何反應，才小小吐一口氣，放松了身體。
我知道，她和安迪密斯私下達成默契，在我面前絕不主動提起歌利安。
但他們把我想的太脆弱了。
“啊，前面就是萊寧鎮。明天一早出發，中午就能到龐貝了。”
女孩們坐了一天馬車，雖然說說笑笑互相解悶，但顛簸的道路，也讓小姐們沒吃過苦的嬌貴身體快散了架。
我覺得安妮進步了許多，以前她肯定不到兩個小時就要嚷嚷嫌累，但現在完全懂得克制和堅強。
說實話，我有點悵然若失的感覺。因為我感到，我能為她做的，似乎已經不多了。
以前安妮完全依賴我，靠我一手為她建起避風港。但現在，她的羽翼已經漸漸堅強，可以離開我，甚至是獨立了。
馬車停到旅館的後院，德爾到前臺去預定房間，另外一輛車上跟著安妮的兩個侍女和家裏的侍衛官。
德爾匆匆忙忙跑回來，找到安迪密斯：“抱歉，安迪密斯大人，旅館說客房已經被教會提前預定了。現在所有的房間都滿了，讓咱們再去別處看看。”
艾薇拉蹙起眉頭，有點諾諾地說：“這、這怎麽可能呢？天已經這麽晚了，到下一個鎮可能要再花兩個小時。而且現在陰天了，不知道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下雪。”
“是的，小姐，我也是這麽說的。但旅館的人非常堅決，堅持說已經沒有房間了。”
安迪密斯理了理衣領，看向我：“大人，我去看看。”
我點點頭。
教會這一路都跟在我們後面，彼此也算相安無事，出現旅館沒有房間這種事，幾天來還是第一次。明天就到龐貝了，我真不想這個時候節外生枝。
“德爾，你照顧好兩位小姐，我去看看。”
“好的，大人。”
教會此行有四輛馬車，差不多二十幾個人。這間旅館確實不大，難道真的客滿了？
“大人，真的不行。我真的沒有多餘的房間給您。”旅館的老板是個矮個子中年男人，看起來常年喝酒，鼻頭發紅，身上還帶著酒氣，擺著手和安迪密斯解釋。
“十枚金幣呢？”桌上擺著五枚金幣，安迪密斯又從袋子裏掏出五枚，仍在桌上。
金幣發出金屬撞擊的脆響，在燈光下閃著光。
旅店老板咽了咽口水，眼睛盯著金幣發直，但還是搓著手滿是遺憾地說：“真抱歉，大人，不是我不想做您的生意。可我確實沒有房間了。”
旅館除了正規客房，還會有旅館老板和員工的住處，擠一擠總能再住下人。看來這已經不是價錢的問題了。
“走吧，安迪密斯。”我淡淡開口。
安迪密斯回頭看我一眼，眼中有絲無奈，又有絲明知事實卻又不能拆穿的惱怒。
我轉身正要走出旅館大堂，看見珍妮披著鬥篷站在門口，在我經過的時候淡淡說：“大人，也許女孩的房間還是可以湊出一間的。男士的話，根據不同身份，也可以和教會的人在房間裏擠一擠。您看這樣可以麽？”
那個人的白鬥篷還是一塵不染，寬大的教會長袍與上次見他的時候又變了樣子，大概是不同的神職等級，衣服的花紋、配件和層次都不同，現在他身上的銀飾已經換成金色。他沒有摘下帽子，陰影落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
他坐在大堂角落的沙發上，教會的隨從再往裏面搬著行李。一個廚師模樣的人站在他面前彎著腰，小心翼翼陪著笑臉，不知在和他說什麽。
他真是平易近人，像我就不知道該和旅店的廚師聊些什麽。
“這幾天在路上我想您一定非常勞累。歌利安大人特意吩咐今晚一定要讓所有人好好吃飯和休息。”珍妮語氣平緩，似乎料定我不會拒絕。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克裏斯。”
我回過頭，是安妮。
“我們走吧，現在去下一個鎮子，應該還來得及。快出發吧，不要耽誤時間了。”
我剛要說話，安妮又繼續說：“聽說這個旅館沒有熱水，那可不行。我今晚一定要洗澡，否則我睡不著覺了。”
廚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什麽，興致頗高的樣子。
穿著白鬥篷的人坐在角落沈默著。
“嗯……是、是的。我和安妮是同樣的意見。我三天沒洗澡了，這太尷尬了。”艾薇拉紅了臉，又推了推眼鏡，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又將視線轉向一旁。
安妮捂住嘴輕笑一聲，伸手大剌剌摟住艾薇拉的肩膀：“放心吧，今晚我會幫你擦背的。”
“安妮！”艾薇拉的臉更紅了，嗔怒地喊安妮的名字。
“大人，馬車準備好了，我們走吧。”安迪密斯已經從外面重新進來，聲音帶著佩羅家管家大人的標準強調。
“抱歉。”我對艾薇拉說。
“欸？”艾薇拉有點不好意思，“怎、怎麽會呢。我們走吧，佩羅大人。”
“德爾，多備一點碳，把所有的手爐都點上，給馬克他們也準備一個。”
“好的，安迪密斯大人。”
又下雪了。
雖然安妮和艾薇拉盡量不在我面前哆嗦，但我還是看到她們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耳尖。
我把身上的紫貂披風脫下來，裹在兩個女孩身上，將腿上蓋的棉褸披在身上。
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起來，撞了撞艾薇拉的肩膀：“怎麽樣？我說過，他其實不錯，對吧？”
艾薇拉紅了臉，轉頭看向安妮：“欸？”
雪落在地面上，漸漸將天地鋪成白色。
我將手伸到窗外，很快有成片的雪花落在我的掌心，然後就融化了。
“大人，很快就到了。”安迪密斯說。
我知道他想安慰我。
我勾了勾唇角。
“欸？”艾薇拉今天似乎驚訝的事情特別多，“佩羅大人，您笑了。我是第一次見您笑呢。”
我楞了楞，唇邊的笑意緩緩收斂，聲音淡淡：“是嗎。”
“您應該多笑笑，您平時還真有點嚇人呢。”艾薇拉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我也知道，艾薇拉其實有點怕我。雖然她和安妮是很親密的朋友，但上門拜訪都選在我不在的時候，估計是有點不知怎麽面對我。
“克裏斯這個人呢，最善於口是心非。如果他對你很嚴厲或者特別針對你，你就當做是他喜歡你。他對他不喜歡的人，完全當做空氣。”
沒想到我在安妮眼裏是這種人。
“怎、怎麽會呢？我覺得佩羅大人，其實非常紳士，當然，如果能不總是冷著臉就更好了。”艾薇拉吐了吐舌頭，和安妮對視一眼，兩人發出女孩間的默契笑聲。
雪漸漸漫過天地。
我想過，為什麽安妮是個妹妹。
可能因為，媽媽知道，我對女孩，總是沒辦法的。
第九十一場
“還在發燒麽？”朦朧間我聽到有人說話。
“是的。”另一個人回答，聲音帶著嘆息。
“已經高燒三天了，再這樣下去不行。您沒有別的辦法了麽醫生？”應該是安妮的聲音，充滿焦急，我覺得她快哭出來了。
“真抱歉，小姐。佩羅大人大概最近太過勞累，加上遇到暴風雪，受了涼，疾病一下子爆發出來。我們只是個小鎮子，周圍也沒有其他醫生了。不然您帶著大人去龐貝城找名醫們看看？”
“不行，天太冷，克裏斯不能再受寒。我們也試著去龐貝請了醫生過來，但現在雪太大，去龐貝的那段山路完全無法通行。沒有醫生能從龐貝趕過來。您再想想辦法醫生，他不能這樣燒下去。”安妮聲音低落下去。
“我真的沒有辦法，小姐。我能用的藥都用了，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現在能做的只有向神祈禱。佩羅大人這麽年輕，身體又一直很健康，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扛過去的。”醫生的聲音中有些無奈，但頓了頓，又說，“其實還有個辦法小姐。南邊的萊寧鎮，教會的神官大人們也被困住了，他們隨行一定有醫生，您可以……”
“安妮。”我睜開眼睛。
“克裏斯你醒了！”安妮就坐在床邊，看見我睜開眼睛，欣喜地握住我的手，“我這就告訴安迪密斯和艾薇拉，他們都很擔心你。安迪密斯今天又想辦法去龐貝了，如果他今天能帶回一個醫生回來就太好了。”
我看了一眼窗外，透過玻璃窗格，能看見大雪被風卷著，在空氣中打著旋兒。天色沒有暗，但陰雲密布，看不出什麽時間，外面蒼茫一片，隔著暴雪幾乎看不清鎮上的房子。
我又看了一眼拘謹站在床邊的醫生。
“您可以回去了。”我冷淡地說。
醫生小心翼翼陪著笑臉：“佩羅大人，您醒了真是太好了。我剛和安妮小姐提起，其實……”
“送客，安妮。”我不想再聽他說話了。
安妮站起身：“請回去吧，先生。我哥哥剛醒，我們要為他準備一點食物，他三天沒吃東西了。”
醫生顯然還有話想說：“這個，小姐，我……”
“出去。”我說。
醫生大概還想說點什麽，但在我的眼神中，只能又小心地笑了笑，出去之前帶上了門。
“以後不要再找他來了。”
“但是，克裏斯，你病得很嚴重。你不知道，那天早晨安迪密斯敲你的門，你很久沒來開門，安迪密斯才發現你還沒起床，怎麽都叫不醒你。我們都嚇壞了，但是鎮上的醫生都來看過，全都束手無策。你已經連續高燒三天了。”安妮紅了眼眶，自責地絞著手，“都怪我，那天我不該拉著你離開的。我明明知道你這段時間很累了，我還……”
“不怪你。”我拍了拍她的手，又捏了捏她的臉頰。
手感柔軟，像是再捏一塊棉花糖，這讓我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我沒事，你幫我找點牛奶和面包，我想吃點東西。”
“嗯嗯！好的！”安妮連忙點頭。
“還有，”我輕輕垂下睫毛，“如果有人再提起讓教會的醫生來，你就不用再和那個人說話了。”
安妮頓了頓，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好的。”
喝了一點熱牛奶，吃了一點面包。我又睡著了。
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喉嚨幹澀，渾身肌肉酸痛，偶爾會清醒，但清醒的時候也非常難受。安妮搬來了我的房間，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我，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在清醒的時候，我會盡量多吃點東西，雖然有時候會吐出來。
我張開眼睛。
房間裏鋪著淺色的廉價樺木地板，銀色的月光灑在地面上，投射出窗格的影子。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但陰雲散去了，夜空澄澈，月光落在皚皚白雪上，讓天地間顯得非常明亮。
我還在這間簡陋的小鎮旅館裏。但渾身輕松，身體幹爽，沒有半點生病的感覺。身上穿的是純真絲的香檳色睡衣，身上蓋著輕柔溫暖的羽絨被子。壁爐的火燒得旺盛，我不記得這間客房裏有壁爐的。
安妮呢？安妮這兩天在客房裏加了一張小床。小床不見了，安妮也不在。我生病的時候她不可能離開我的。
床邊放著一張柔軟的藤椅，上面鋪著白色的長絨皮草，大約是狐貍或者雪狼的皮毛。一個人坐在藤椅上，上身趴在床邊，安靜地睡著了。
月光落在他的頭發上，泛著淡淡的溫柔淺金色光芒。
他穿的不是教會的衣服，是以前在佩羅家的時候，常穿的那件灰袍子。原本披在肩上的羊絨披肩掉在地上。
我下意識地將披肩撿起來重新披在他肩上，手不小心碰到他的臉頰，他微微皺了皺眉頭，然後睜開眼睛。
明亮的月色讓他的眼睛看起來比平時更溫柔。
我看著他，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涼涼的，沒有發燒。
周圍的東西和現實很相似，但又處處有細微的不同。
所以我在做夢麽？
“歌利安。”我輕聲叫他的名字。
歌利安微微笑了笑。
我也微微笑了笑。
他怔了怔，金色的睫毛微微上翹，琥珀色的眼睛裏盛著今晚的月光，好像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在搖搖晃晃。
“你睡著了。”我說。
他點了點頭：“我忘記時間了。”
房間裏非常安靜，只有壁爐裏的火焰劈啪作響，冬夜的寒冷被封閉在玻璃窗外，房間裏溫暖如春。我身上只有薄薄的睡衣，但也感受不到寒冷。
歌利安為我倒了一杯熱水。
蒸汽拂在我臉上，我慢慢喝著。
我好像只有當初住在巴德赫的時候，和他這樣安靜地相處過一會，但那段日子並不長。
“還記得你和我第一次見面的樣子嗎？”歌利安忽然開口，打破房間裏的安靜。
我點了點頭，我清楚記得那個泥濘的雨後清晨，臟兮兮的奴隸市場，亂糟糟的來往人群。
“你被鎖在籠子裏，衣不蔽體。你的發色很少見，我在貴族裏，也沒見過幾次那樣的金色。你非常安靜，沒有一點慌張，你很漂亮。”我頓了頓，“漂亮到，在人群裏，一眼就能發現你。”
我擡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出比平時更濃郁的顏色，金色的發絲在偏冷的月光裏都仍然美得像被神親吻過。
歌利安發現我擡起頭看他，微微露出一抹微笑，連目光都更柔和。
“其實我從來沒見過那麽美的人。”我低下頭笑了笑，覺得自己那時候有點愚蠢。
臟兮兮的灰袍子，金色的頭發，美麗的臉蛋和身段。坐在籠子裏，被人用侮辱性的目光觀賞。可他好像與世隔絕，安靜又溫柔，一點也不慌張。那不像個籠子，像他一個人的宮殿。
“我也記得那天見到你的樣子。”歌利安的聲音低沈，像歌劇演員裏的男低音，有一種獨特的發聲位置。
“媽媽告訴我，金色頭發的美人，可能是神派來的天使。”
人魚的眼淚是珍珠。
天使的眼淚是寶石。
媽媽喜歡天使。
鉆石，海藍寶，祖母綠，紅寶石，珊瑚，橄欖玉，綠松石，月光石，琥珀，蛋白石，丹泉石，黑翡翠，綠柱石，碧璽，石榴石，綠簾石，青金石，金綠寶石，黃玉，薔薇水晶，孔雀石，黑曜石。
不同的寶石，屬於不同的天使。
天使來的時候，帶來財富和榮耀。佩羅的族徽上，鐫刻著聖弓和芒刺。
歌利安僵住了。
他的眼神覆雜。
他能流露出這種眼神非常少見，因為他的眼睛裏永遠沒有多餘的情緒，所有情感都藏在平靜溫和的背後，既遙遠，又虛幻。
但他也許對我的話感到太過意外，以至於忘了遮掩他的眼神。
我不奇怪，因為我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告訴他我這種羞於啟齒的秘密。
但我覺得他這種表情有點可愛，所以微微勾起唇角，伸手向前，輕輕撫摸他覆雜的眼睛。
我想過很久了，我喜歡撫摸他的眼睛，但以前的我只能趁他睡著的時候這樣做。為什麽在他清醒的時候不敢呢？大概我有點害怕直接面對他這雙眼睛。
我不了解他。
我想看看他眼睛裏面的秘密。
歌利安還在定定地看著我，他這種對於他來說可以稱得上失態的真情流露取悅了我。
我輕輕探過身，直視著他的眼睛，看著他瞳孔中自己的臉。
他看著我，過了很久，輕聲說：“是嗎。”
“抱歉，歌利安。”我淡淡地說。
這可能是我第一次，和一個人道歉。
“我那時沒學會怎麽對待你。”
歌利安閉了閉眼睛，然後又緩緩張開。
夢裏的歌利安，比平時更安靜，更溫柔。
有點像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
他對我緩緩露出微笑。
真的非常犯規。
他的美貌無需任何人承認，當他露出微笑的時候，會讓人忍不住想容忍他做一切事。
“可是，”我微微低下頭，這次艾利克斯不在我背後。
我慢慢了解了，我必須面對過去，面對我自己。
我重新擡起頭看著他。
平靜的冷漠。
溫柔的殘酷。
鏡子裏我的臉，和他的臉。
我一直在看他的眼睛。
我對他露出微笑：“我也沒辦法原諒你。”
他看著我的時候，就像看一個他喜歡的，性愛容器。
第九十二場
“所以壁爐是之前就有的麽？”我皺了皺眉，又確認一遍。
“當然，大人，壁爐怎麽可能隨便安裝呢。”安迪密斯語氣篤定。
我有點疑惑，在我的記憶裏，這間旅館沒豪華到能在客房裝壁爐。也許真的是我記錯了，夢境中潛意識裏房間裏的壁爐才是和現實對應的。
“教會的人現在在哪？”我還是有點不放心。
“他們昨天就應該到龐貝城了。前天雪停的時候他們就出發，您那時候還在高燒中昏迷不醒。”安迪密斯似乎對我主動提起教會有點意外，“有什麽事麽大人？”
“沒事。”我淡淡地說。
我身體初愈，但也不能再耽擱行程。
撒加邀請我“務必”出席在王宮舉辦的跨年舞會。安妮對於這場舞會期待很久，我想她一定也答應艾薇拉一起去。我不想讓她錯過這次機會。
清晨從小鎮出發，中午就抵達了龐貝城的中心。
莉莉絲派她的管家朱諾在為我們準備的一處房子迎接，房子的上上下下都已經安排的妥妥當當。安迪密斯真應該有點危機感。
“大人，小姐吩咐我一定招待好您。如果有什麽需要，請您直接吩咐我，這些天我會留在這裏聽候您的差遣。”
“你不用陪在莉莉絲身邊麽？”我看了朱諾一眼。
朱諾聳了聳肩，也有些無奈：“這次是克雷芒家的邀請，只讓帶了兩個侍女，我只能留在王城了。不過小姐覺得這樣也不錯，她要我記得督促您寫信。”朱諾眨眨眼睛。
克雷芒家的要求還真是不近人情。
眾人在莉莉絲的私人宅邸稍作休整，還有兩天，就是撒加在貴族之間舉辦的跨年宴會。
白天安妮和艾薇拉一起在王城四處游玩，安迪密斯已經成了安妮的專屬車夫，完全不將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這樣下去，我看我們的主仆情誼真是快盡了。
由於解除了原先佩羅的抵押債務關系，我不得不更用心經營現有的礦場。除了巴利亞的一個，這一年我和安迪密斯還在北方買了兩個小的彩色寶石礦場。這次來龐貝，我剛好有幾宗生意要談。
“親愛的克裏斯。”德麗曼夫人穿著她所鐘愛的孔雀綠絲絨長裙，蜜色的長發被盤在耳後，頭上還插著一根時下流行的綠孔雀翎，手中拿著一柄鑲孔雀石的華麗羽毛扇，在熱得讓人冒汗的會客廳裏輕輕擺著給我扇風，“你知道我聽說你來龐貝有多高興麽？哦，天吶，自從你從巴德赫搬走，我就再沒興趣在那個城市住下去了。前兩年我就來了龐貝，當時怎麽沒有遇見你，簡直太遺憾了。”
我冷著臉，對面還坐著幾位穿著曼麗奢華的夫人，看起來應該都差不多三十出頭，各個身上珠光寶氣。而德麗曼夫人坐在我旁邊，豐腴白皙的手臂環住我的胳膊，幾乎要把胸脯都蹭上來。
“知道你現在又在做珠寶生意，真是太好了。我有很多珠寶想買，但是都找不到能讓我眼前一亮的稀罕貨。如果是你設計和制作的，我要通通買下來，你可千萬不能賣給別人。”
一旁一個穿深紫色長裙，肩上裹著短小的黑色水貂披肩的是多特夫人，她用未展開的扇子半掩住嘴唇，嘴角勾起暧昧的笑意：“德麗曼夫人真貪心，難道您要獨占我們的克裏斯？克裏斯初來乍到，還需要認識更多的人，恐怕不會只做您一個人的生意。”
多特夫人為我端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邊。脂粉氣鋪面而來，塗著精致深紅指甲的手指捏著刻著齒狀葉圖案的骨刺咖啡杯，小指令我完全無法理解地支棱著，將咖啡端到我嘴邊。
“這是今年我丈夫從海外帶回來的精品，這種咖啡豆在全龐塞也找不出一加侖。你嘗嘗看，你會喜歡的。我讓管家包好了一包，請你帶回去，算我的伴手禮。”
我將咖啡杯和她的手一起推開：“不必。”
多特夫人有些失望：“哦，克裏斯，和我何必見外呢。我聽說你前些日子生病了，看你多麽消瘦。哦，小可憐，真讓人心疼。”
“別自作多情了，莉迪亞。”德麗曼夫人揮著扇子輕哼了一聲。
“我是來談生意的。”
我來龐貝之前，就和在這裏一直做珠寶生意的大珠寶商德麗曼家的家主約好，新年前上門拜訪，來談明年供貨的事。前兩天送過拜帖，也明確約在今天，但德麗曼老爺似乎沒打算出現。
“哦，克裏斯，你別著急。我弟弟他去了克羅斯，過完新年才能回來。你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告訴我。我一定會盡量滿足你的。”德麗曼夫人主動握住了我的手，含情脈脈看著我。
我將手抽出來，確認自己來錯地方了。
“告辭。”我站起身，冷淡看著德麗曼夫人：“請帶我轉告德麗曼老爺，請他找別人合作吧。”
幾位夫人面面相覷。
“克裏斯，克裏斯！”
德麗曼夫人還在身後喚我的名字。
不過這種生意，我真的沒有半點興趣。
第九十三場
王宮的宴會廳被高大的拱券和連環拱梁柱分割，墻壁上掛著大幅油畫和馬賽克玻璃畫，天花板上與墻壁的連接處雕刻著掌狀葉和百合花。各個宴會廳之間被半圓形的拱門聯通。
貴族少女們衣香鬢影，親密地三兩成群。紳士們也穿著三件式的禮服，端著酒杯互相寒暄。
今天的晚宴撒加花了不少心思準備，光是演奏室內樂的小樂團就請了四個，被他的起居官安排在宴會廳的不同會廳。
我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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