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傷口撒滿了藥末, 血緩緩止住，血腥和苦藥味兒交織在地牢房裏，賀南嘉幾度濕潤了眼眶。皇後娘娘何嘗不知梁固衍對傅琛是恨之入骨, 還讓此人來主審傅琛，無疑是默認給了狼一把鋒利的刀刃，可隨意淩|辱迫害傅琛。

“好了, 不疼。”包紮了許久，傅琛如緊繃弦的身子松懈，這一刻如釋重負。

“可以了, 你坐會兒。”他壓下她還要包紮的手。

賀南嘉眨了眨眼，點點頭, 默契地等他, 釋懷壓匿了十多載的心事。這世上知道他存在的人很多, 可知道他是誰的卻很少。來世一遭，卻要頂著旁人的身份活著, 多麽壓抑。

傅琛緩緩伸手，將她拉進懷裏, 即便他身心匱滿了汙泥和殺戮, 本毫無資格再擁她入懷, 可她言是他的妻, 他便自私的想占為己有，哪怕是死亦然無憾了。

“會壓著。”賀南嘉抽身卸力, 這具身軀傷痕累累。

“壓著，你看不見, 我才有勇氣。”傅琛愧疚無顏。善老將君、茹妃娘娘皆死於宮變、他的親生父親之手。

賀南嘉沒再執著, 聽他的。

臉龐壓著胸脯幾番起起伏伏。

“記事那年、當是四歲半, 母妃病逝, 我由總管公公領著去了茹妃娘娘的宮裏，公公向我道喜說，以後茹妃娘娘便是我的母妃，”傅琛的眼眸黑亮如水洗的月，冷淒滄桑。

他喉結滾了滾，自嘲：“我倔強的拒認，說她不是我的母妃，我不要在這裏。呵，總管公公揚手就要打。茹妃娘娘攔下他，將我拉到身邊對我說，她是母妃叫來照顧我的。”

在後宮裏，女人和孩子的地位可謂是一脈相連。一個總管公公盡然敢當眾打皇子，足見傅琛之前的地位是虛有其表，由此可推，其母妃當是不受寵的。昭帝是秦州民籍，傅琛的母親亦然出生低微，想來應是容貌出眾，叫袁帝給弄進了宮。

史書記載：袁帝荒淫無誕，對美色享後就隨意棄之，後宮裏的棄婦多如牛毛，傅琛的母妃怕是蕓蕓眾多的棄妃之一。

傅琛的描述，雖只有寥寥片語，可賀南嘉能想象的到，一個世家出生、位居高位的寵妃，真心接納、哄說孩子，修養品性不俗。多年來，茹妃娘娘與善老將軍裏應外合，促使天晉誕生功不可沒。配得上母親善書琴、趙將軍的評價：親厚、睿智。

“不論是宮人面前、還是袁帝，我始終沒法改口，喚茹妃娘娘母妃，袁帝幾回都要以此訓打，也是茹妃娘娘攔下的。”傅琛的手緩緩撫上賀南嘉手背，這是他頭一回在旁人面前談論給予自己生命的人。

賀南嘉反過來與他十指相握，感覺他手微抖了抖，力量溫暖傳遞過去，便聽他說：“這個世上，姨母也是我最親的人。”

沈重而小心，他這樣的身份總覺不配。

都說養恩大於生恩，可賀南嘉覺得此言太過絕對，“我想姨母也覺得，你是他最好、最親的孩子。”

一個毫無地位的女人，入了深海般的後宮，能活已是不容易。傅琛的母親毫無母族的背景，死後的孩子多是隨便撥給後宮同級的妃嬪撫養，有心的則給乳母說一句好生看顧，沒心的就是任其自生自滅。想到這裏，賀南嘉有了個猜測：“茹妃娘娘會養育你，可是與你母親有關嗎？”

“嗯，”聰慧如她，傅琛握緊她手，覺自己幸運如初，兒時有茹妃娘娘庇護，顛沛流離了幾年被救父尋得，如今有了她知心了意。

再後邊的事，賀南嘉聽趙將軍說了。茹妃娘娘和善老將軍提及傅琛及其母妃，本是要尋個機會帶著孩子一同出宮去。造化就是這般弄人，傅琛的母妃與昭帝的胞妹同名、又是同一個地方的人、進宮的時間和胞妹被擄的時辰幾乎對上。

那時候，天下“誅殺袁賊”的口號遍地開花，善老將軍擔心身懷有孕的茹妃和孩子出去反而更危機四伏，是以留在宮裏等待最後的勝利，可計劃的再天衣無縫，也被叛徒毀的面目全非。

宮變之後，袁奕流落民間吃盡了苦頭，和乞丐同住、和牲畜同吃睡、衣不蔽體，瘦骨嶙峋。

登基三年，昭帝微服出巡秦州，機緣巧合撞見袁奕身上的血玉，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此物是他贈與胞妹傅霜的及笄禮，袁奕也終於結束了三年的行乞生涯。

可此時，滿朝文武都沈浸在繳殺袁氏後人的亢奮裏，恨不得殺盡天下的袁族袁戚。且昭帝為尋茹妃娘娘的幼|女，曾遭袁賊的暗殺，險些喪命，加之朝堂局勢不穩，多方軍權勢力蠢蠢欲動，外族又頻繁滋擾，倘若這時候公布袁奕的身份，憎恨不滿昭帝的袁氏，被袁氏剝削吸血的暴徒，都會將矛頭指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

多翻思索無奈之下，昭帝給了袁奕死人的身份：傅琛。可誰又知死人覆生，一切都是世事難料。

“長公主呢，他也不知你的身份？”知曉傅琛真實身份的昭帝駕崩、太子昏迷，趙將軍的話怕是會起反作用，指不定還會讓趙氏一族被背上謀逆的罪名。

他搖搖頭，握緊了她手卻道：“是我連累了你。”

賀南嘉用指甲摳進他肉裏，可想到他身上的傷，趕緊收了力，留下一個半月印，“說晚了，除非立刻有個身家清白的人來娶我也許能獨善其身。”

手上的力更緊了，卻聞嗓子眼艱難地擠出兩字：“也好。”

真是心口不一。

靜默了幾瞬，賀南嘉岔開話題：“你莫要再自己撐著，除了奉茶的宮女，還有什麽可疑都與我說，事情還沒到不可轉機的地步。”

最可疑的便是皇後娘娘，韓商一個金陵的外臣能面見道皇後，且有機會講述傅氏家族的過去，中間定然有個皇後信任的締結，這個締結隱匿暗處利用了皇後，說不定還是下毒的罪魁禍首。

他卻搖頭勸放棄道：“此路行不通，太子昏迷，華陽被廢，舅母對我的積怨不可自拔，平陽王府還有異動，你此時不會被信任，等你出去後我會……”

後話被賀南嘉堵了，她離開冰冷幹裂的唇質問：“會什麽？”

“軍法有雲：一人歿換贏敵軍，亦是勝者。”傅琛一雙桃花眸幹凈如歸。

他本該死在那場宮變的，為了尋找茹妃娘娘的幼|女，所以茍活了這般久。老天爺似乎沒打算放過他，舅父的死、太子昏迷與他有不可推卸的淵源。“趙氏一族若被壓制，便無人抵擋的了平陽王。”可他如果命喪地牢，皇後娘娘的戒備也就松了，趙氏便能重新重用。

賀南嘉不同意，她取出袖子裏的紙，展開來，細細講述：“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很久，直到這個韓商出現，皇上駕崩，太子昏迷，我理了一條罪犯的目的線出來。”來之前，她將死者的時間、死後的事件一一羅列，就會發現整件案子的目標不僅僅是他。

“昭仁縣主的死是條引子，兇手一開始就計劃好要殺她，為的是分化平陽王和傅氏。賀南音、賀文巖的死是催化劑，兇手殺他們是混淆視聽也好，順手也罷，都不是重點，抓獲我祖母才是重點，為的是探聽關乎趙禮一案，這個時候兇手應該已知曉韓商這個人，但不確定真假。禾大娘的死成了催化劑，兇手認為是你下的手，因此梁固衍率軍捉拿被捕、淩|辱都是計劃，最終目的都是將矛盾嫁接到你身上。”

“禾貴、梁國公死在班師回朝的前兩日。至此，我朝的兩大兵權家族梁氏、張氏都恨上了傅氏。韓商這個時候跳出來，他才是真正的傅琛，接著便是皇上駕崩、太子昏迷，你成了唯一的嫌疑人，兇手最後的目標並不是一個你，而是整個傅氏。你若赴死，趙將軍的確能解一時之困，可難保梁氏、張氏不會聯手。屆時，只怕又是一場宮變。”賀南嘉承認有私心在，可兇手的目標清楚了，只要不被前者鼻子走，就有彎道超車的機會，另一角度反問：“你若不死，給皇後娘娘煽風點火的人便坐不住，他越沈不住氣，就越容易狗急跳墻。”

也許是留戀人世間的溫暖，聽了後，他覺這條出路尚可試試，亦然沒想到那個只靜心驗屍、厭煩權術的女娘，竟懂行軍打仗時反其道而行之的戰術。

“京城裏定是有顧柏源的幫手，此人和顧柏源裏應外合，且將你我所有的樹敵聯合起來。還記得渭陽知府劉岸山嗎？他說顧柏源為顧明不平。我認為，這個人也為顧明不平。”

賀南嘉的分析，袁奕想到過，但他賭不起，“拖著，恐再有人死去。”

“誰說非你真死了，咱們大可來詐一詐他們，讓那人以為奸計得逞。”賀南嘉手指落在昭仁縣主四個字上，“還有，若是平陽王得知，他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他能笑著讓外孫去搶龍椅嗎？我知道有一種假死藥，一下子想不起來哪兒聽到過......”

男人桃花眸悠然一睜，與她異口同聲：“燕宸。”

流沙幫。

“假死？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上哪兒去弄這種藥來？”燕宸滿臉拒絕，關芊芊大著肚子坐在一旁，聽了賀南嘉的來意，深深沈思。

“虛，你小點聲，顧芳舂就在外頭。你們聽好，我的時間不多，你們先想想有沒有可能弄來，完全不需要有壓力，辦不到也沒關系，我還有第二個計劃。若是可以辦得到，我還需要你們再幫忙一件事。”賀南嘉看了眼堂外，顧芳舂的背影遠小不清。

燕宸即刻擺爛搖頭：“不用想，咱們快刀斬亂麻，嘉娘還是準備第二計劃吧。”

“瞧你那點出息，怎好意思霸著爵爺的名頭，丟人顯眼！”關芊芊嫌棄地白了眼燕宸，鄭重其事地看向賀南嘉：“你和傅將軍都幫過我、我父親，流沙幫也因為你們得以生存。我做主先去尋尋看，但是需要時間，一天足夠，尋到了我想辦法送消息送過去。”

燕宸跳起身，他並非不願意幫忙，“江湖救急也得靠譜，萬一真把人給弄死了，嘉娘就成了寡婦了！”說完後想想覺得不對勁，甩了自己一嘴巴，忙改口道：“不算不算，你二人還未成婚，可萬一真給弄死了，你就是克夫，這輩子都別想嫁出去。”

“也就是，燕爵爺是聽說過假死藥。”賀南嘉掐頭去尾問重點。

燕宸無奈地閉眼，再甩了自己一嘴巴，妥協道：“說第二個。”

妻子都發話了，他還有什麽可說。假死藥幫裏就有，得找個願意豁出去姓名的人試試，所以要一天的時間。

“幫我散布謠言。”

看出賀南嘉醞釀著某種奸計，燕宸倍覺煎熬，嘖了聲催促道：“別神神秘秘的，說吧。”

“就說：傅琛乃先皇的流落民間的兒子。”賀南嘉默默向昭帝致歉，這事袁奕也同意了，您地下有知千萬別怪她。

這麽說，昭帝看重“傅琛”的原因水到渠成，站在皇後娘娘的角度上也容易信，只不過突然蹦出一個私生子，大概會被氣的半死，外人看來皇後娘娘要置他死地也說得過去，更重要的是，朝堂上要保他的人定會跳出來，皇帝的子嗣，無憑據證明毒殺太子，不可誅殺！至於那些暗處的較量則會徹底被打亂陣腳，徹底沈不住氣地冒出。

“咳—”燕宸嗆了一口好茶：“什麽？？”

作者有話說：

昭帝：你禮貌嗎？

燕宸：這的吧，我賭一百兩不是謠言！

皇後：我就猜到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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