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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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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山爐細如走線的煙氣中, 李宴問道:“可有什麽證據?”

長隨斂目, 如實道:“屬下隨順天府之人去看過屍身。事發當時應當是宵禁後,且那道暗渠地處偏僻, 待巡城衛們發覺之時, 傷口都已泡得發白,許多痕跡已被毀去。目前尚未查出什麽重要的證據。”

李宴垂眼,淡淡頷首:“大理寺應當會接手此事。”

長隨斟酌著道:“殿下是想將此事全權交由大理寺審理?那嘉寧公主那——”

李宴以手撐著眉心, 徐徐搖頭:“小九素來護短, 即便真是她身邊之人所為。她亦不會承認, 反倒會幫著掩飾。”

他的語聲仍舊是溫和,帶著些微的無奈:“難道, 孤要為了一點捕風捉影之事,去嚴刑逼供自己的皇妹?”

“是屬下失察。”長隨立時垂首:“若是大理寺問起, 屬下便說一概不知。”

李宴指尖輕叩錦書, 語聲平靜:“你本就不知。”

“你應當記得,當日來東宮赴宴的, 是姜閣老族中的一對兄妹。並非是孤的皇妹。”

長隨抱拳:“是,屬下謹記。”

李宴亦不再多言。

只將長案上關於此事的卷宗一同歸置,放於稍遠處,以鎮紙壓住,不再翻閱。

博山爐中的香藥燃盡,煙氣漸散。

李宴似也覺出些疲憊,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可以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輕縱此事。

但旁人未必同樣如此。

尚書左仆射是攝政王麾下之臣,如今晚年喪子,他那位殺伐決斷的皇叔絕不會坐視不理。

怕是京中又有一場風雨。

思緒未定, 又是一名青衣侍女通稟入內。

“殿下, 奴婢已前去勸過大公主。可公主, 公主說——”侍女遲疑一下,終究還是低聲道:“公主說,只要太傅,其餘人,皆不可。”

李宴聞言,愈發覺得頭疼不已。

他十分了解自己這位嫡親的皇妹。

恣意妄為,離經叛道,從不聽人勸誡。

往後若他再提擇婿之事,寧懿便永遠會以這句話回贈。

除非,是她自願放棄。

李宴思及此,不得不暫且收回思緒,從長案後起身。

他闔了闔眼,唯有讓語聲平靜:“皇妹有心向學,卻苦於無人教導。孤自會與太傅商議此事。”

李宴行出內殿,步履微頓,擡眼看向遠處高遠天幕。

良久,他垂下眼簾,輕搖了搖頭:“今日雲層厚密,只怕不日,京中便要有一場大雨。”

如今,不過是山雨欲來時。

兔缺烏沈間,又是幾日過去。

中秋終至。

當夜,宮中設有夜宴,闔宮同樂。

所有身在玥京城的皇室子弟盡數入席,便連纏綿病榻的雅善公主也支撐著起身,前來赴宴。

而許久未見群臣的皇帝難得地坐於上首,在這順理成章的宴飲上滿面喜色,與眾人一同舉杯慶賀。

絲竹聲聲,宴席上和樂融融。

李羨魚坐在垂簾後,卻有些心不在焉。

自那日東宮殿前分別後,臨淵再未回過披香殿。

起初的時候,因臨淵與她說過,要離開幾日,她便也並未多想。

直至日子一日日地過去,轉眼便到了中秋夜宴,臨淵仍舊是音訊全無。

李羨魚不免有些懸心。

借著珠簾的掩護,她悄悄擡眼,往外望去,細細去看前來赴宴的臣子。

她試圖從中尋見臨淵,抑或是與臨淵相似的面孔。

可直至她將能看清的面容都尋遍,也仍舊是一無所獲。

李羨魚不得不收回視線,心底的憂慮更甚——

若是臨淵沒有像她想的那樣認祖歸宗,他又能去哪?

不會是,又落到什麽人牙子手裏了吧?

李羨魚紊亂地想著,便連素日裏最喜歡吃的甜豆沙餡月餅咬在嘴裏,都沒了滋味。

好容易挨到一場宴席結束,李羨魚堪堪等到群臣離去,便立時起身往回。

她想,也許只是虛驚一場,也許等她回到寢殿裏,便能看見臨淵已在殿中等她了。

她這樣想著,便提起裙裾,步履匆匆地往披香殿中走,可是還方踏過太極殿前的白玉階,便見一名陌生宮娥正在玉階盡頭等她。

那名宮娥對她俯身道:“公主留步,攝政王有請。”

“皇叔?”

李羨魚原本便怕他,經過上回朱雀神像之事後尤甚。

她本能地一陣慌亂,迅速在心中回憶了,自己這幾日有沒有什麽不守規矩的地方,又試著詢問:“姑姑可知,皇叔喚我何事?”

宮娥卻只是恭順道:“公主隨奴婢去了便知。”

李羨魚見無法推卻,只得輕輕頷首,隨著她漸漸遠離人群,行至一旁的偏殿。

殿內並未掌燈。

攝政王高坐在上首一張官帽椅上,雙手撐膝,從黑暗中逼視著她,氣勢迫人。

“嘉寧。”

他毫不寒暄,語聲淩厲地近乎審問:“東宮小宴那日,你在何處?”

李羨魚被說中最為心虛之處,低垂的羽睫立時重重一顫。

而身後的宮娥不知何時已經出去,還順勢掩上了殿門。

寂靜的大殿中,似能聽見她急促的心跳。

李羨魚努力穩了穩心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嘉寧一直在披香殿裏,哪也沒去……”

話音未落,攝政王立時喝問:“那你身邊的影衛,又去了何處!”

李羨魚的心跳得更快。

臨淵現在不在她身邊,若是她說臨淵也一直在披香殿裏,立時便會露餡。

於是她輕咬了咬唇瓣,不得已只得編撰道:“他回家省親去了。”

攝政王睜開鷹眸,豁然自椅上起身,語聲愈厲:“嘉寧,你還不知錯!”

李羨魚本就怕他,此刻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不敢作聲,生怕越說越錯,只低頭看著自己的裙裾,掩藏著慌亂的神色。

攝政王卻並不就此放過,他步步逼近,鷹眸生寒,將最後一層薄紗揭破:“你從人市上買來的奴隸,無父無母,身世不明,省得是哪門子的親!”

“皇叔去查了這些?”

李羨魚像是明白過什麽,羽睫蝶翼似地輕顫了顫,繼而,徐徐擡起。

她鼓起勇氣問道:“皇叔……是您將人扣下了嗎?”

所以,臨淵才沒能回來。

攝政王冷眼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不必問這些。你只消知道,過幾日,你便可換一名影衛。”

他說罷,不再多言,大步從李羨魚身旁走過。

緊閉的殿門被他推開,微涼的夜風從四面八方湧入,拂面生寒。

“皇叔留步——”

在他即將徹底行出偏殿時,身後傳來少女帶著氣音的急促語聲。

攝政王回過頭去,看著今日盛裝的少女提著她繁覆的裙裾,艱難地追上前來。

李羨魚氣喘微微,纖長的羽睫隨之輕顫,分明是害怕,但仍舊是執著地追問:“臨淵是犯了什麽錯嗎?皇叔要罰他。”

她福身下去,羽睫隨之壓低,害怕的情緒似乎漸漸淡了,擔憂占了上風。

她努力地為臨淵求情:“他是奉嘉寧的命出宮的,若是皇叔因此惱怒,便請責罰嘉寧便好。無論是禁足,罰跪,還是謄抄女則、女訓,嘉寧都願意認罰。”

攝政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從他的角度,能清晰地看見少女鴉青的發,纖細的頸,以及被夜風吹起,芍藥花般盛開的紅色裙裾。

她今日穿得羅裙是那般的紅那般的艷麗,刺目得像是鋪開的血色。

攝政王的瞳孔驟然緊縮。

他厲聲訓斥:“既不回來,便是不忠!何必再等!”

他說罷,不再停留,拂袖大步而去。

夜色裏鷹眸深戾,似攜著雷霆之怒。

“皇叔——”

李羨魚提著繁覆的裙裾,無論如何努力,也追不上他。

唯有眼睜睜地看著攝政王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人群散盡,李羨魚孤零零地回到披香殿裏。

明月高懸,寢殿安靜。

她獨自在臨窗的長案後坐下,指尖緊攥著自己的袖緣,心緒亂做一團。

她不明白,皇叔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沒有將人扣下嗎?

還是,借此讓她死心,好為她換一名新的,宮中認可的影衛?

如今宮門已經下鑰,她除了披香殿,哪也不能出去。

那等明日,等明日天明,她想法子出宮去攝政王府求求皇叔,有用嗎?

還是,應當去求太子皇兄?

抑或是寧懿皇姐?

她胡亂地想著,袖面上繡著的連枝海棠都在不知不覺間被她揉得皺成一團。

而放在長案上的銀燭燈也漸漸消減了光輝。

其中的紅燭將要燃盡,燭芯沈在流淌的蠟淚裏,奄奄將熄。

李羨魚取過銀簪,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動著燭芯。她心神不寧,甚至都想不起,喚月見重新換一根紅燭過來。

夜風穿堂而過,將鳳凰樹搖動的葉影斜落在她身上,潮水般起落,時有時無。

驀地,寂靜的殿內傳來‘啪嚓’一聲裂響。

李羨魚一驚,手裏的銀簪失了分寸,徹底熄滅了燭火。

殿內驟然暗去,像是整個披香殿的夜色都潮湧過來。

李羨魚卻只是擡眼,往聲來之處望去。

她看見多日未見的少年正俯下身去,拾起地上散落的梅瓶碎片。

“臨淵?”

李羨魚一楞,心上高懸的巨石像是徐徐落了地。

她輕輕松開了緊攥的袖緣,從玫瑰椅上站起身來,往長窗前行去,半是高興,半是嗔怪地小聲道:“你總算是回來了。”

臨淵拾起碎片的動作一頓,語聲微啞:“抱歉。節外生枝,耽擱了幾日。”

李羨魚想了想,沒有責怪他。只是莞爾:“你回來便好。”

她見臨淵仍在撿拾地上的碎瓷,便也半蹲下身去,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先別收拾了,今日是中秋,小廚房裏做了好多月餅……”

她話至一半,語聲倏然頓住。

鮮血如線,順著少年修長的手指滴落,砸在她的手背上,殷紅滾燙。

“是碎瓷割到了嗎?”

李羨魚眉心蹙起,立時自屜子裏摸出一支火折子打亮,往他的指尖照去,擔憂道:“要不要緊?”

火光驅散殿內的夜色。

李羨魚這才看清,臨淵的手上並無傷口。

鮮血是從他緊束的劍袖中淌下,一道紅蛇般蜿蜒過他筋骨漂亮的手背,染紅了手中的碎瓷。

“這是怎麽回事?”

李羨魚羽睫輕輕一顫:“我去讓月見她們去請太醫過來。”

她想起身,卻被臨淵緊握住衣袖。

“不必。”臨淵擡眼,一雙本就深邃的鳳眼在夜色中愈顯濃黑:“只是一點皮外傷。我自會處理。”

李羨魚並不放心:“可是——”

臨淵垂下眼睫,低聲打斷了她:“我信不過旁人。”

李羨魚拗不過他,唯有讓步:“那我去給你拿藥來,至少先將血止住。”

這次,臨淵沒有拒絕。

他松開了緊握著李羨魚衣袖的手。

李羨魚立時站起身來。

她小跑到箱籠前,將裏頭所有有關外傷的藥都抱在懷裏,又打了一盆清水,拿了幹凈的繡帕與紗布。

她將藥,紗布與清水放在臨淵身側,又將繡帕浸進水盆裏,往他身側跪坐,借著窗外的月色,將他緊束的劍袖解開。

隨著衣袖輕輕往上褪去,一道猙獰的刀傷出現在李羨魚眼前。

傷在小臂,傷口極深,即便已經草草包紮過,但仍未止血。

李羨魚往裏輕抽了一口冷氣,小心翼翼地將他隨意包紮的白布解開,又將盆裏沾了水的繡帕拿起,想試著先將旁側凝結的血跡拭去。

“我自己來便好。”

臨淵似是仍舊不習慣旁人的觸碰,便從她的手中接過了帕子,迅速擦拭起其上滲出的血跡。

他的動作很快,幾個起落間,銅盆中的清水便染上一層紅意。

少年的面上卻始終無甚神情,像是早已習慣了疼痛。

李羨魚在旁側看著,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又不敢打擾他,生怕他分心弄傷自己。

她想,這幾日,臨淵一定是尋仇去了。

向那個一只耳朵的男人。

終於,傷口洗凈。

李羨魚斂下思緒,將放在身側的瓶瓶罐罐一一拿給他。

“這些都是外敷的藥。”

“白色這瓶是白藥,用來止血。黃色這瓶是鎮痛,還有紅色這瓶,裏頭裝得是白玉膏,防止留疤的。”

臨淵頷首,利落地上藥,用幹凈的紗布將傷口包紮好。

李羨魚一瞬不瞬地看著。

直至見傷口包紮後終於不再往外滲血,這才輕輕松了口氣。

也許就像臨淵說的,真的只是一道皮外傷,過幾日便會好全。

她想,無論如何,總之回來了便好。

皇叔說過,不回來,便是不忠。

既然臨淵已經平安回來,那皇叔應當,也不會再追究此事了吧?

李羨魚的心弦松下,俯身想將那盆觸目驚心的血水倒掉。

只是指尖還未觸及銅盆,倒是先看見了擱在銅盆邊的一張面具。

不是臨淵尋常戴的鐵面,而是一張黃金鑲嵌紅寶石的華美面具。黃金華貴,紅寶石耀目,在夜色中熠熠生輝,漾出璀璨的光。

李羨魚本能地覺得,這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

不應當就這樣隨意放在地上。

她想將紅寶石面具拾起,遞給臨淵,指尖方一探出,臨淵卻立時皺眉。

“別碰。”他伸手隔袖握住她的手腕,擡手將那張紅寶石面具拿遠,薄唇間吐出一字:“臟。”

李羨魚輕楞,下意識地道:“那我再去打盆清水過來,幫你把它洗幹凈便好。”

畢竟這樣好看的紅寶石面具,若是就這樣丟掉,多少有些可惜。

臨淵失笑。

他支撐著站起身來,失血帶來的暈眩感陣陣上湧:“洗不幹凈的。”

李羨魚擔憂地看向他,隱約覺出不對。

她也站起身來,努力踮起足尖,想伸手碰碰他的額頭:“你的臉色怎麽這樣差?是不是被風撲著,著了風寒了——”

臨淵沒有閃躲。

他緊握著那張紅寶石面具,暈眩感令原本敏銳的五感都變得遲鈍。

眼前的李羨魚變得朦朧,像是水中的月色輕輕漾開,又隨著波平浪止而重新聚在一處。

她今日著了盛裝。

華美隆重的織金羅裙勾勒出少女身姿裊娜,紅寶石般耀眼的色澤襯得她的烏發濃黑,膚色凈白,一雙形狀美好的杏花眸清澈明凈,似月色下波光瀲灩的禦河。

這樣幹凈而美好。

是與他手中沾滿了人血的紅寶石面具截然不同的美麗。

他朦朧地想,也許應當誇讚一聲的吧。

作為這些時日不知所蹤的歉意。

於是,他輕擡唇角,低聲道。

“公主今日這樣打扮,很好看。”

李羨魚紅了臉。

她羽睫輕眨,羞赧地側過臉去,像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誇讚:“你怎麽突然說這些……”

她話音未落,肩上卻是一沈。

少年終是支撐不住,倒在她的懷中。

李羨魚本能地伸手環抱住他的腰身,但卻依舊是支撐不起他身體的重量,不得不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抱著他跌坐在地上。

少年的下頜抵在她的肩上,羽睫密閉,呼吸拂在她的耳畔,清淺得幾乎沒有起伏。

李羨魚覺得自己的心跳像是要停住。

她在夜色裏慌亂地喚他的名字:“臨淵,臨淵?”

寢殿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李羨魚掙紮著想扶起他,視線一偏,落在他小臂的傷口上。

已包紮好的傷口不知何時又開始往外滲血,卻不是她方才所見的殷紅色澤。

血液幽蘭,泛著冰冷的熒光,像是暗夜裏飛起的螢火。

作者有話說:

來晚啦~

但是這章這麽肥!肥嘟嘟的5K字!你們會原諒我的吧,一定會原諒我的吧~

(瘋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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