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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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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內的沈默大約持續了十秒,就被秦森打破。

“如果想要了解,”他難得以一種慢騰騰的斟酌語氣開口,“我會有不下二十種途徑了解得到。”

我試著擡頭看他。很可惜,我只能感覺到他的下顎蹭到了我的鬢角,也許擡起臉來能用眼角看到他的表情,但我懶於轉動我的眼球。“其中包括親自試驗?”我直接問他。

“其中包括親自試驗。”沒有回避這個問題,他答得肯定而緩慢,並且不做停頓地聲明:“但你不會有機會因為這個發脾氣。畢竟我沒有采用過這一途徑,將來也不會采用。”

這樣的對白讓我不由得想起一件往事。大概是在秦森和我新婚不久,他應邀做一個講座。當時X市正因為某所高校一名教授和女學生發生不正當關系的消息曝光而流言四起,因此在講座的最後一個環節,有個男學生壯著膽子站起來問:“秦教授,您這麽年輕,在校內應該很受女同學的歡迎吧?那課後時間您是不是經常跟女學生一起私下交流課業問題?”

那個時候我就坐在觀眾席上,為這個直白赤/裸的問題皺起了眉頭。

而講臺上的秦森面不改色,只慢條斯理地調整了一下話筒:“我個人堅持非工作時間不答疑的原則,所以通常情況下如果不是在學校的上班時間,我不會和任何學生單獨交流課業問題。”

“那要是有學生在私生活方面向您求助呢?我是說就算在非工作時間,您作為老師,也不可能不管吧?”那人追問道。

秦森微微蹙眉像是在沈吟,數秒之後才松開眉心,習慣性地稍稍擡高了下巴:“我想我明白你要問什麽。這樣說吧,我跟任何學生的課後交流都是在校內的公開場所進行,至於其餘的私人時間,我喜歡黏著我的妻子。她很漂亮,老實說我每天都在擔心她被別人拐跑,所以只要有空,我都會跟她形影不離。”

底下的觀眾一陣騷動,笑聲平息過後許多人忍不住交頭接耳,或許都驚異於他已經結婚這件事。他本人則是趁著這個時候看我一眼,嘴角下拉以示無奈。我翹起嘴角回他一笑。這種嘈雜之中私密的眼神交流讓我們的距離不像肉眼看到的那麽遠。

“另外,但凡是雌性動物要進入我們的家門,我都會事先征求我妻子的意見,決定權完全在她手上。這也是挑選寵物狗的時候我特地選公狗的原因。”這時他又鄭重其事地出聲,語速不疾不徐,令觀眾們慢慢安靜下來,“當然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事實證明不管是智力多低下的品種,公狗都改不了它們好色的本性。”

他神情嚴肅,臉上不見半點笑意,卻讓觀眾再次笑出了聲。

“秦教授,我註意到您看了很多次我旁邊這位女士。”我身邊一個年輕的女學生舉手站起來,笑意盈盈地看看我,又瞧瞧秦森,“她就是您的妻子嗎?”

“沒錯。”秦森坦然承認,再次將目光投向了我。

這回不只是他,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往我這邊看了過來。萬眾矚目的感覺並不怎麽愉快,所幸在我感到不自在之前,秦森已經擡了擡手示意觀眾,認真制止道:“不好意思,麻煩在場的男性不要看她超過五秒——我是個喜歡無理取鬧的男人,比起生理心理學,更擅長吃飛醋。”

又是一陣笑聲。大家大多把註意力重新轉回秦森那裏,只有幾束視線偶爾掃過來,帶著善意的好奇。他端坐在講臺上,遠遠給了我一個快得難以捕捉的笑容。一貫的傲慢,同時又有些俏皮的得意。我也悄悄回他一個微笑,情不自禁地摸摸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

那時一切看起來都那麽順利,就好像他靈光的頭腦、獨特的幽默和奇特的價值觀能夠助他規避絕大多數風險。至少我曾一度這麽認為。

“嘖嘖嘖嘖。”王覆琛的搖頭感嘆瞬間將我扯出了回憶。

我轉過頭,恰好看到他盯著我的臉仔細打量,一臉憂慮:“你感覺好點了嗎,魏琳?”

單是雙眼一眨不眨地同他對視,對於這張臉的厭倦感讓我決心不再開口回應。

“老實說,我應該建議你跟秦森離婚的。”可惜他心理素質極好,對我緘默的反應無動於衷,仍在興致勃勃地自說自話,“上次是被他砸傷腦袋,這次是被他砍斷手指,誰知道下次會被怎麽樣呢。”說到這裏,他略作停頓,“你這幾天跟簡嵐聯系過了麽?她要是知道你變成了這樣……”

“被他砍斷手指”?這是秦森告訴他的?

“閉嘴。”簡單直接地打斷他,秦森生硬的口吻中滲著股寒意,“滾。”

王覆琛收住嘴邊的話,不動聲色地瞧了他一眼。“好吧,等我去會過暗娼再過來。”或許是看出秦森真的在發火,王覆琛莞爾,撐著膝蓋站起身,又從褲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喏,這是我的新號碼。你要是真想跟他離婚了,可以聘我做你的律師。到時候給你友情價,嗯?”

考慮片刻,我接過那張名片。但很快,秦森將它從我手中抽走,撕成碎片扔進了病床邊的垃圾桶。

對此也並不在意,王覆琛意味深長地沖我笑笑,轉身離開病房。我知道他明面上是在幫我,實際卻從未打消當年的懷疑。這讓我遲鈍地記起王覆琛曾經和簡嵐交往過一段時間,最終在三年前打那場官司時分手。沒有記錯的話,原因是簡嵐相信把簡叔推下樓的人是秦森,而王覆琛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我的懷疑。

他的懷疑觸了簡嵐的底線,自然導致了他們的分手。

我正出神,就感覺到秦森重新捏起了我右手的手指。他用指甲銼一點一點磨那可笑的六邊形指甲的棱角,直到把每片指甲的邊緣磨到圓滑才肯罷休。這似乎還是當初我教給他的——在我第一次發現他是怎麽給自己剪指甲之後。不過修磨指甲這種費功夫的事他很少去做,也只有替我剪指甲才會有這個耐心。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們都會為對方修剪指甲。直到三年前。

“早上想吃什麽?”他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這個時候我才註意到已經到了早上。單人病房窗口開在南面,室外依然是愁雲慘淡的陰雨天,而室內則被天花板上頂燈放出的光亮充盈,鮮明的明暗對比造成了尚且沒有天亮的錯覺。我環顧一眼病房,找不到任何鐘表的影子。

我便有些煩躁。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掌控不了時間,還是因為掌控不了秦森。

“你先吃藥吧。”我啞著嗓子告訴他,“我才是你的監護人。”

沒有提出異議,秦森隨口應了一聲,又淡道:“我叫護士送早餐過來。”

等到護士送早餐來,他才終於松開我,下了床。醫院的早餐清淡,我口中無味,機械地喝下了一碗粥,又吃掉了兩個肉包。秦森陪著我吃了一份,然後倒來兩杯溫開水服藥。不久就有一個眼熟的青年找來病房,身上還穿著濕漉漉的雨衣,將手裏一袋沈甸甸的書交給了秦森。

他把袋子裏的書一本本取出來攤在病床邊的時候,我才遲鈍地想起那個已經離開的青年是誰:一個快遞公司的快遞員。這幾年秦森時不時會寄一些東西給他的學生,多是些實驗設計方案,且通過某種途徑從不註明寄件地址。而每回來上門收件的,都是這個年輕人。

在我的印象裏,這個年輕人從不多話,和秦森也沒有多餘的交談,好像兩人並無聯系。

這些攤在床邊的書卻都是我們家裏的書。秦森放心讓王覆琛去取藥,也放心讓這個年輕人去取書。

“想看哪一本?”把書擺好以後,秦森才坐回病床邊的椅子上,平靜地擡眼對上我的視線。

掃一眼那些書,不出所料都是我比較感興趣的小說。我卻一時感到倦怠,嘴唇像變成了石膏,無法動彈。秦森固執地坐在原處,看著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不再如從前那樣坐得腰桿筆直、故作正經。長期縮在沙發上的動作令他習慣性地微弓著背,枯瘦的身體被裹在早已不合身的衣物內,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消瘦。他清醒時也不過是這副樣子。除了眼神清明,其餘的一切都大不如前。

我忽然意識到,他是真的被毀了。他再也不可能變回從前的模樣。

真奇怪。我和他朝夕相處三年,直到現在才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那麽我呢?我是不是也被徹底的毀了?

“他們總有一天會查出來的。”良久,我木然地同他對視,聽到自己慢吞吞地開口,“肖警官,王覆琛……不管是誰,總有一天會查出來。”我說,“你也說過,這世上不存在完美的謀殺。”

秦森坐在那裏,微弓著背,手肘撐在腿上,雙手垂在兩膝之間,十指虛扣,稍稍低著頭,依舊雙眼一瞬不眨地盯著我的眼睛。頂燈的光並未照亮他全部的臉。他臉上的表情似乎沒有變化。沈默許久,他才語調平淡無波地出聲:“我們談談。”

半躺在病床上凝視他,我一言不發,算是一種默許。

於是他先開了口。

“你應該知道,如果你不同意,我不會去參與任何案件的調查。”

“你做得到嗎?”我問他。

“三年前我們就談過這個問題。”他神色平淡,語速較往常要緩慢一倍,“在曾隊長出現之前,我也做到了。”

“但你不能保證時間再長一點,你還能做到。”身體的疲勞讓我每說一個字要受一次折磨,可我不得不繼續說下去,我沒法控制我的聲帶和我的嘴唇,“三年前我們達成的協議根本就不公平。這三年我除了出門買菜、帶你去醫院覆診……還有其他必要的活動以外,從不和外界聯系。我不看新聞,不上網,生活的全部就只有你和我自己。可是你不一樣。你緊跟時事,可以和外界交流。把曾開瑞醫生趕走之後,私下裏你又和曾啟瑞先生取得了聯系,還有不少的交流。你甚至能讓那個快遞員為你提供額外服務——這些都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

實在敵不過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繼續:“我覺得王覆琛說的是實話。你根本不可能切斷你和這些事情的聯系。從以前開始——在我還沒有認識你之前,它們就是你天生的使命。你有一種本能的欲/望要去介入。就算你給自己規定假期,也避免不了讓它變成你終身的事業。”

秦森沒有即刻回應。他一動不動地註視著我,仿佛不知不覺間就成了一座雕像。我甚至看不到他的身體因呼吸而微微起伏。

“既然你這麽認為,為什麽不直接阻止我?”最終他嘴唇翕張,將問題拋給了我。

強烈的厭煩情緒侵占了我的大腦。我意識到,原來我在期待他不要回避這個問題。但我早該料到,他不可能正面回應。他做不到。

“我們談點別的吧。談這個沒什麽意義。”我感覺到自己皺起了眉頭,無法掩飾面上煩躁的表情。腦海中恍然間浮現出那天他砸傷我腦袋之後,那只小白鼠在養殖箱裏驚慌失措的影子。我便問他:“魏琳三百三十六號怎麽樣了?”

或許是沒有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秦森閉口不言了兩秒,才回答:“很好。”

我莫名地松了口氣,轉頭看向窗外。

“快到生產期了。”忍不住喃喃自語,我頓了頓,又略略失神,“我什麽時候會再有個孩子?”

他再次陷入了沈默。

“再要個孩子,”不知道過了多久,秦森的聲音才又一次鉆進我的耳朵裏,平靜得叫人聽不出任何情緒,“能讓你更好受一些?”

“你覺得呢?”我回過頭看他,“你覺得可以彌補遺憾嗎?”

與我對視了數秒,他張開嘴唇,不帶情緒地吐出兩個字:“不能。”

“不能。”鸚鵡學舌似的重覆了一遍,我挪了挪腦袋,靠上背後豎起的枕頭,避開他的視線朝窗戶的方向望去,“我也覺得不能。”

接下來大約有五分鐘的時間,我們誰都沒說話。外頭淅淅瀝瀝的雨似乎都下到了屋子裏。我耳邊只剩下雨聲。

“我們從來沒有好好談過那件事。”秦森第二次打破沈默時,雨聲才逐漸遠離。

“你不是都知道了嗎?”不去看他,我盯著外邊鉛色的蒼穹,那種顏色讓雲層都變得十分沈重,“他寄給了你錄影帶。”

“我沒有聽你說過。”出乎我預料,他語氣平緩而篤定,“你從來不提。”

“沒什麽好提的。痛苦的事情還需要不斷去回想嗎?”

“你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很嚴重。你需要找個人談談。”

“創傷後應激障礙?”我麻木地張合著嘴,“我以為是反社會型人格障礙。”

這句話終於令他靜默了片刻。

“你需要找個人談談。”然後他又重覆。

“跟你談嗎?你是要給我做心理咨詢?”我回頭迎上他的視線,感覺到自己笑了一下,“秦森,你現在也是病人。我們都病了。你忘了嗎?”

和我想象中的一樣,他面無表情地枯坐在床邊,維持著最開始的動作,就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分毫。但就在我笑的時候,他的腮幫細微地動了動。

“談談。”兩秒過後,他堅持,“談你記得的。”

“我全都不記得了。”後腦勺靠在柔軟的枕頭上,我疲憊地合眼,隱約知道他要問什麽,因此信口編造謊言,“回避和麻木造成的選擇性遺忘,這是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癥狀之一。你知道的。”

“五天前陶葉娜和你在廚房聊過幾句。”秦森卻不像俞美玉那樣單純,而是鎮定地直入主題,“之後你情緒極度不穩定。你問過我,我是不是怪你。”

頓了頓,他聲色平淡地陳述事實:“你記得。至少記得其中一部分。”

我睜開眼對上他的眼睛。

他也正在看我。

“不要騙我,魏琳。”他說。

雨聲又漸漸近了。我眼前亮起一團火。跳動的火舌碰到了我的腳,要將我吞卷入腹。在灼燒帶來的疼痛侵襲大腦之前,恐懼率先將我侵吞。我聽到了我的聲音。比後來任何一次哭喊和請求都要刺耳的聲音。

“是我選的。”我告訴自己,也告訴秦森,“是我。”

他好像抱住了我。我不太確定。

我的腦袋裏只剩下一句話。那同樣是一個事實。

是我殺了孩子。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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