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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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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左手逐漸清晰的痛感而驚醒的時候,我聞到了醫院裏84消毒液的氣味。病房內一片漆黑,窗簾緊拉,縫隙中看不到外頭有光亮。秦森抱著我半躺在病床上,一條胳膊攬著我的腰,另一條胳膊則圈在我右臂外側,右手正捏著我的右手搓揉。

原來是因為這個姿勢,才會夢到以前的事。

我嘗試著挪動左手,結果加劇了小指附近傳來的疼痛感。切口似乎被接上了什麽東西,就在最痛位置的上方,微涼,沒有血肉應有的溫度,也沒有知覺。

“接上了。”察覺到我已經醒來,秦森捏緊我的右手,嗓音略顯沙啞,“痛?”

他口吻平靜,不像我想象中那樣情緒不穩。我不答,只繼續試著翹起小拇指。V市這樣的邊境地區,走私和幫派犯罪並不鮮見,被砍手剁腳的傷者同樣屢見不鮮,醫院在斷指再植方面的技術因而比較成熟,要把我的手指接回去也不是什麽難事。

沈默了一會兒,我問他:“幾點了?”

“淩晨三點。”他還捏著我的手,沙啞的聲線裏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在黑暗中閉上眼,我被疼痛折磨得疲乏,只能挪了挪腦袋,在他胸口找到一個更舒服的姿勢,決定小睡一會兒來恢覆精力。

“等天亮了我們就回去吧。”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你還要吃藥。”

“要留院觀察。”沒有同意,他緩緩用下顎蹭了蹭我的頭頂,“我會叫人把藥送過來。”

“嗯。”我從嗓子眼裏擠出了一個字的回應。

粗糙的指腹反覆摩挲我右手的指甲良久,他自言自語似的出聲:“該剪了。”

困意已經將疼痛從我腦海中擠出去,我意識模糊,依稀記得從前還彈鋼琴的時候,我總會及時修剪指甲。自從這幾年斷了彈琴的習慣,我便不再頻繁修磨它們。倒是平時秦森精神狀態糟糕時,我常常替他剪指甲,以防他傷到自己。

來不及深思他這句話隱含的意味,我陷入了夢鄉。

再次醒來是因為聽到了關門聲。

“我說你們兩口子也真夠折騰人的。”王覆琛的聲音伴著腳步聲傳來,他似乎走到了病床邊,手裏拎著的塑料袋嘩嘩作響,“魏琳還沒醒?”噪音停下來,“喏。”

我沒有睜開眼睛,裝作仍在熟睡。

“醒了,不想看見你而已。”秦森則是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松開我的手替我拉了拉被角,語氣平淡而生疏,“謝謝。藥放下,你滾。”

“這麽絕情?”大約是早已習慣秦森這樣的態度,王覆琛非但沒有感到尷尬,反而語帶笑意地拖來一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說真的,我是來跟你討論案子的。”他身上帶著股雨水的潮氣,在他坐下的瞬間沖破室內的空氣撲面而來,“這幾天都下雨,但是自從江軍正被帶進局子,就再沒有發現過屍體。這對他很不利。”

“我知道。”答得事不關己,秦森重新抓起我的右手,把什麽冰涼的東西貼上了我的指尖。我感覺到那東西夾住了我拇指的指甲,微微張開眼,正好看到它“哢噠”一聲咬掉了那截多餘的白色指甲。

指甲鉗。他居然有閑情逸致給我剪指甲。

王覆琛註意到我睜開了眼。他沒有同我打招呼,僅僅是深深地敲了我一眼,眼神難得有些叫人捉摸不透。我不禁想象了一下我現在模樣:頭上纏著繃帶,手也被紗布裹住,猙獰的縫線穿插在血肉中,顏色也被鮮血浸得通紅。真是一副可憐的受害者形象。

“你說會是巧合還是什麽?我總覺得這案子很詭異。按理說,能幹出這種事的肯定是精神病患者。”他擡高視線看向秦森,稍稍擰眉,終於不再像往常那樣擺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但是他的某些行為又好像非常清醒,不論是那種反偵察能力,還是一有大的動靜就銷聲匿跡……比如說兩年前警方在秋水鎮展開地毯式搜索的時候,他突然就收手,幾乎消失了整整兩年。”

“作案時間也毫無周期性可言。”秦森的聲音在我頭頂上方響起。他放過我的拇指,又捏住我的食指,把手裏的指甲鉗貼過來,卡進指甲和指尖的縫隙裏,“不過鑒於這些比較出色的反偵察能力,兇手曾經‘三進宮’的可能性很大。不排除那兩年他收手是因為入獄——當然是別的罪名引起的。”

見他要使力剪下那截指甲,我條件反射地朝後縮了縮手。秦森剪指甲有自己的習慣,他喜歡先剪中間的部分,再嚴格對稱地剪掉兩旁的,讓指甲變成一個奇怪的六邊形。他太註重圖形的對稱性,但我指肉和指甲的接合並不是那麽規則,因此以前他幫我剪指甲的時候,總會剪痛我的手指。

發覺我想躲開,他用了點力捉緊我的手,飛快地剪下了那一截。這次他卡的位置比較淺,沒有弄傷我。

“0.6噸的小貨車,正當的工作,正常的家庭,‘三進宮’的歷史,還有精神病史……”目不斜視地作出總結,王覆琛嘆了一口氣捏捏眉心,“還是沒法縮小範圍。在V市這種邊境城市,符合這種條件的人太多了……”

“暗娼。”這時候秦森已經利索地將我的食指指甲剪成了六邊形,挪一挪手轉而捏住我的中指,再一次用指甲鉗卡住我的指甲,同時翕張嘴唇吐出了這兩個字。

王覆琛瞇起眼,“什麽?”

“受害者都是暗娼。”解釋的語氣輕描淡寫,秦森輕巧地剪好了我中指的指甲,又把魔掌伸向我的無名指,“最後一個死者周婉玲有個室友,李紅娟。她接受警方詢問的時候我正好在場。掩飾得不錯,但還是暴露了她的工作。”他剪得很快,並且不論我怎麽縮手都要把它再抓回來,執著到叫人無奈,“我沒有當場揭穿她,事後才私下找過她。用了點不是那麽合法的小手段,讓她說了實話。”

指甲鉗發出的“哢嚓”聲幾乎蓋過了他那句“不是那麽合法的小手段”。

“我怎麽一點也不吃驚呢?”作為一個法律人,王覆琛努了努嘴,聳聳肩一笑,“難道是因為你從來都不那麽在乎破案手段的合法性?”

秦森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聲色平靜如常,自顧自地繼續道:“重新調查過所有受害者的身份背景之後,我發現他們確實沒有任何聯系。除了都是暗娼這一點。”

抑制不住臉上玩味的笑意,王覆琛擡手打斷他,“可以問問你是怎麽調查的嗎?”

“病例。”鼻腔裏發出一聲似有若無地輕哼,秦森駕輕就熟地剪去我無名指兩角多餘的指甲,“每個受害者在生前都會定期頻繁地去做婦科健康檢查,有的甚至會開健康證明。”食指捏到我的小拇指時,他的動作頓了頓。我看不到他的臉,但好像能夠感覺到他的視線掃向了我的左手,而後又收回目光,捏緊我右手完整的小拇指替我修剪指甲,語調不疾不徐,從容如初:“偶爾也有□□撕裂傷和□□撕裂傷,以及經期性/行/為導致的細菌感染。”

半是驚異半是惋惜地長嘆,王覆琛表現得誇張而虛偽。

這一次秦森給了他一個明確的冷哼,以示對他的做作表演嗤之以鼻。

“原本我打算從這裏突破,借用肖警官的側寫在暗娼圈裏找消息。但就像你剛剛說的,在V市這種邊境城市,精神病的數量太龐大,以至於愛好嫖/娼的性/變/態也隨處可見。”

“所以還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王覆琛摸了摸下巴。

冷淡地回了他一個音節,秦森緊接著又補充:“直到我看到俞美玉。”

王覆琛的神情總算有了細微的變化。

“你不會想說江軍正就是真兇吧?”他誇張地張大眼。

“俞美玉的證詞給了我靈感。”秦森對他的反應視若無睹,放下指甲鉗挨個揉了揉我的指尖,兀自刻板地背誦起來:“‘因為我丈夫隨時可能舊病發作,所以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和他待在一起……在發現他對那些橡膠女模特做的事以後,我把它們全部扔進了湖邊的垃圾箱。我怕別人發現,就一早跑過去看看情況,想確保垃圾已經被收走了……結果看到那兩個姑娘在把那些橡膠模特扯出來……’”

腦海中浮現出俞美玉的臉。我記起她在公安局的一舉一動,依然能夠清晰地回想起那段時間我莫名對她產生的厭惡感。

而王覆琛沒有像我一樣走神,他聽完秦森的覆述便沈默兩秒,最後開口問道:“你覺得兇手會返回拋屍的地點察看?”

“不,那是警方的想法。”秦森隨口回答,我甚至能夠想象他臉上寡淡的神情,“他們調出了所有新聞報道的照片和錄像,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出現在拋屍現場兩次以上的嫌疑人。”

王覆琛擡手托住下顎,挑了挑眉梢,“那你的意思是?”

“俞美玉堅持說她和江軍正住在一起,如果江軍正真的殺了人,她不可能不知道。”停止揉搓我的指尖,秦森寬厚的掌心覆上我的手背,五指扣進指縫,“我認為這個說法很靠譜。恰好警方給出的罪犯側寫也提到,兇手有正常的家庭。”他伸出另一只手稍微揭開被子,抓著我的右手塞進被窩裏,“因此我作出了一個假設——兇手的妻子知道或者懷疑自己的丈夫就是‘V市雨夜屠夫’。出於一種不安的心理,每當聽說發現了新的屍體,她都會到現場看看。”

我突然就想忤逆他。於是我手腕用力,想要掙開他的手,把右手抽出被子。換來的卻是他更大的力道。他不由分說地將我的手按回被子底下,壓在我小腹上,讓我動彈不得。

然後他若無其事地撤開攬在我腰間的胳膊,撈過枕頭邊的平板電腦遞給王覆琛,表現的若無其事,就好像我剛才根本沒有做出任何小動作:“根據這個假設,我重新調看了互聯網上所有在拋屍現場拍攝的照片、錄像和新聞。最後發現了這位女士。”

狐疑地掃了我們一眼,王覆琛才接過平板電腦,翻看屏幕上的照片。

“她在七個現場都出現過。”片刻之後,他若有所思地咕噥。

“她的丈夫很可能在每個現場都出現過。”進一步引導他,秦森稍微恢覆了往日那種不可一世的傲慢語氣,冷淡得有些無情,不給人反駁的餘地:“要不要向警方求助是你的問題。我只幫到這裏,接下來你自己想辦法確認她和她丈夫的身份。最好再把她丈夫的照片拿去給那些暗娼看看,如果他專挑暗娼下手,一定經常光顧她們。”

王覆琛無可奈何地攤攤手,悄悄翻了個白眼表示不滿。

“我可不知道該去哪裏找暗娼。”

“公園。晚上九點以後,隨便挑張長椅坐下,二十分鐘內會有女人坐到你旁邊,報價‘一百’或者‘兩百’。”語速略略加快,秦森不甚在意地給他指明了方向,還不忘輕飄飄地補充一句,“要是你穿成現在這樣過去,她們可能會叫價一千。”

愉快地笑起來,王覆琛似乎十分樂於聽到他這樣的羞辱,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

我蠕動幹燥的嘴唇,趕在他開口之前涼涼道:“你好像對這種事了解得挺多。”

兩個男人都噤了聲。

現在,他們誰也沒辦法再繼續裝作沒註意到我已經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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