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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緣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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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holomew—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

這座樓閣充滿幻覺。

我跟隨著他走上轉角樓梯,在某一個拐角微微下望,可以看見會客室旁邊的小偏廳,一扇貝殼形的長窗,懸著銀灰色的曳地窗幔,暗紅色長穗波斯地毯上繡著沈睡不醒的長發少女,她扔在一旁的曼陀鈴,金色的沙丘一望無際,一頭獅子帶著仿佛被月光催眠的眼神安靜地凝視著一切。

我知道那曾經是兩個俊美而高傲的男子喜歡的角落,我知道。他們曾經並肩站在那扇窗邊眺望遠處碧青的山巒,時而輕輕親吻彼此。那樣的溫柔,源自命裏註定心知肚明的情緣不永。

蕭芳庭停在了那裏,我知道他也感覺到這間宅邸裏那種令人不安的情感波動,仿佛一股濃重馥郁的氣流,深深撩撥著他年輕的心靈。他不安地轉過身,被某種恐怖而誘惑的直覺拉扯著向下看去。

我看到那個高挑清瘦的男子,亞麻色的短發輕柔拂動一如當年。他安閑地站在偏廳裏,手裏握著細長水晶杯,銅色酒液輕輕晃動,一些非自然的光亮若有若無,閃爍在杯中的液體上,閃爍在他青灰色的明麗眼神和唇邊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裏。他回眸仰望,對著蕭芳庭輕輕地舉杯,一敬。

沈悶的驚呼聲穿透宅邸七十年來的寂靜。我默默地註視著那個幻影,蕭晴澌的幻影,無言。我不知道他是否存在,我怎麽會知道呢。蕭芳庭跌跌撞撞地向樓上沖去,這個二十歲的男孩子,他真的是受驚過度。我跟隨著他,看著他徑直沖進了一間門上懸有絲綢幕簾的寢室,我靜靜地看著那扇門,我有片刻的茫然無法決定自己是否應該繼續跟隨下去。然後我聽到第二聲驚呼,這一次的聲音裏,除了驚嚇,更有絕望和悲慘的不甘。

我知道,他看到了他想要證實的一切。

我慢慢地走到門前,註視他。

為什麽。為什麽。一切,竟然皆是真實。

那個男孩,他定在原地無法動彈。我註視著他,他註視著墻上的畫像,表情已經痛楚得扭曲。我想他終於知道,他終於明白。這一次,那個女孩,他所愛戀的那個女孩,是真的不會再回來。

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永遠。

謎底已經揭開,該來的總是會來。暗夜無言。灼熱燭淚滴落愛神羽翅的剎那,一切就已銘心刻骨地發生,和終結。禁忌的打破,燭光下少女的容顏驚喜交加,背叛的美麗超越一切,然後她永遠地失去了他。

那是個神話。然而如此真實如此意味深長。

何必窺破冥冥中永恒的隱秘。這個二十歲的男孩子,他到底還是不夠聰明。

一如他的祖父。然而當年那個幸運的男子,他得到了他獨一無二的薔薇,那樣青春年少的全心全意,終誰一生也無法替代的純澈時光,如何重來。如何毀壞。即使摧殘,也是璀璨。

蕭晴洲,我如此妒忌他。

而眼前的這個男孩,又給我怎樣的心情?我看著他,他很像他的祖父,很像,很像。我明白薇葛的心情,這一次,某一刻,我不相信她沒有期待過遺忘和重來。我不相信她,一如我不相信自己會輕易放棄所有。

墻上的畫像,是十六歲的薇葛。她穿緊窄絲緞上衣,刺繡精致,銀絲配冰藍絲線一根根拈好,結成細密花紋,繡出滿身滿袖的繁花似錦,勻白花瓣中隱隱透出清冷淡藍光彩,更顯一身清麗雪意。那開滿她周身的牡丹,藍田玉,花中名品。她一頭青棕色長發高綰,長簪低插。膝邊臥一雙昂貴阿富汗獵犬,高大威猛,在她掌心之下卻如斯馴順。那個白衣的少女,笑意淡不可見,唯有眼角眉間的自信安然如夢,夢之光輝如此璀璨,一瞬間照亮前塵後世。她的容顏,那是不曾枯萎的盛世薔薇,無可僭越,無可取代。她怎會不自信。她的美麗,她的身手,她要什麽就得到什麽,她想什麽就擁有什麽。蕭晴溦的驕傲,從來都是獨一無二。

而這樣的她,距他,早已是遙不可及。

七十年.光陰拂落。她本是他終生不曾相見不能觸碰的女子。她屬於他之前許久的男子。她屬於那個遙遠而陌生的時代。她不屬於他。

她屬於我。此時此刻。

她屬於我。

他慢慢地跪下來,對著那幅絕美的畫像。輕輕扶著床沿,他的手指緩慢地滑過刺繡華美的床罩,純白如同裹屍布。整間臥室都被純白的絲緞包裹起來,這是一間屬於死亡的房間,屬於七十年前的時光,屬於無法遺忘無法彌補的傷害和殘忍,陰謀和血腥。它屬於七十年前那個年少清狂的驕傲少女,屬於一場如約而來逃不開避不開的情愛,屬於一段無法成真的迷戀,暧昧的關懷,真實的欲望。他突然驚恐地跳起來,手指神經質地瑟縮著。他觸及了床罩下某個陌生的凸起,他狂躁地撕開層層絲緞,眼神被驟然出現的景象灼傷。他狠狠地握緊手指。

床罩下面,是一束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血紅薔薇。幹涸的花瓣失去了妖艷色彩,靜靜地匍匐在潔白的緞子上,無形中透出某種奇異的歸屬感,仿佛一束獻給死神的敬意。那樣的寧靜,根本只能教人瘋狂。

他顫抖著碰觸被布料壓出褶痕的花瓣,在他的手指未曾觸到那萎謝的殷紅之前,一種瑟瑟輕細的碎裂聲滑過整間屋子,那樣細密而絕望的碎裂,仿佛綻放在某個人的心上。所有的花瓣和莖葉瞬間風化成灰,一抹淡褐色的灰燼,黯然地塗抹在雪白的絲緞上。

他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頭,跪倒在床邊。他伏在床上,手指神經質地痙攣起來。慢慢地伸直,再握緊,那樣痛楚的動作,絲緞在他掌中發出細微綻裂聲,黯淡而脆弱。

我默默地垂下頭。

他終於明白。他,是他自己的一意孤行放走了她。我想他是在悔恨,在怨恨。可是又能如何?他不如他的祖父幸運,更不如他的父親聰慧。七十年前的相伴相依,是他無法取代的刻骨流年。而蕭雅閑的柔弱隱瞞不加探詢,對薇葛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安然的撫慰。蕭芳庭,這個二十歲的年輕男孩。他唯一的幸運和不幸只有一種,他太像一個人。當年的那個人。那個令薇葛心甘情願地放棄了畢生所有而歸於我懷中的幸運兒。所以我太明白薇葛,她無法放開這個男孩,在她依然瘋狂脆弱的心懷中,他就是蕭晴洲當年倒影。她明白,然而迷惑。這就是她的悲哀,我的無奈。七十年了,滄桑七十年來,舊日庭園中桂嬰清香都已灰飛煙滅,而我身邊的那個女孩,她明亮的眼睛依舊只能註視華年勝景深處那無法捕捉不能觸碰的一切,那一場欲生欲死魂飛魂墜的末世傾情。

蕭晴洲。我恨他。他就這樣輕易地摧毀了我的薔薇。他令她領略宿命之中最激烈和甜美的洶湧欲望,再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入無法覆追的絕望之淵。他,是因為他,那個女孩心甘情願葬送了自己。所以我得到了她。

最古老而荒謬的疑問。得到人,得到心,究竟哪一種更為殘酷和幸福?

我是真的要她,我也得到了她。然而這樣的寒冷相伴。無交流的言語。無相期的承諾。她在我身邊,可是如此遙遠。我在她美艷的眼瞳深處探詢不到絲毫屬於自己的溫暖痕跡。我得到了她,可是這樣真的就有理由滿足嗎……我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嗎?真的嗎?

這樣……不能算數吧。

我默默地凝視著那個伏倒在地的男孩。他的肩一下下聳動著,無力擡頭。他蜷縮在那裏,手指抽搐著握緊。我聽到他低沈破碎的痛哭聲,自胸腔深處綻裂出來的哭聲,像一種開放那一刻便無聲雕零的花朵,碩大而詭麗,絢爛而無緣。

畫像上的女孩安然地註視著這一切。我死死地盯著她,無言以對。

我們是要天長地久的。薇葛。只有我,和她。我們是必須在一起的。其他的任何人,和他們的相遇或者離開,愉悅或者悲傷,怨恨或者歡喜,都不過是我們的生命中白駒過隙的一瞬。為什麽她不能夠明白。我們要一起經過的歲月還有太長太長。而這樣無牽無掛的漫漫黑夜中,我們不過只有彼此而已。

為什麽她不能絕望下來安定下來接受這個事實呢。

為什麽。

我想我大概永遠無法知道。

那個女孩的心究竟淪陷在了哪裏。難道是永遠的昨是今非無從覆追。

那個男孩突然動了一下,撐起身體。我看到他被淚水透洗的蒼白面龐上那種近乎瘋狂的神情。碧綠的眼睛裏燃著那種教人發抖的光亮,我見過那樣的眼光。那種絕望和頹喪,不甘和怨恨。他同當年的那個男孩如出一轍的神情。這一刻他們幾乎就像是同一個人。

他真的很像他,蕭晴洲。

他慢慢地抽出了那柄刀。刀刃纖薄如紙。刀光嫵媚蒼涼。他凝視著它,神情如在夢魘。

我不需要再看下去。背過身的同時,那個男孩子似乎發出了一聲奇異的嘆息。

我知道發生了什麽。

瑟瑟幽寒,命中成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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