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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情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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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七歲。

祖父帶了我們前往愛丁堡。四十四個鐘頭的旅程。一次貨真價實的GRAND TOUR。我們都清楚,這一次出游,名為秋旅,事實上,應該是某個人的成人禮。

晴洲。他今年正滿十七歲。

一路我和晴渘同車。嫡系這些堂姊妹裏面,我也就只同她最為親厚。晴渘長我一歲,性情出奇沈靜。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多半也因為這個。還有便是,她,不怕我。

我斜倚在窗口,目光游移。車廂裏鋪了錦緞坐褥,四壁懸刺繡紗羅。晴渘將纖細雙手從暖手籠裏拿出來,輕攏鬢發。一雙湛青的眼靜靜地看著我,微微一笑。

“薇葛,坐得不耐煩了?”

我掩住一個呵欠,懶懶地偎回大堆柔軟靠墊裏。指尖插進膝上斑斕虎皮蓋毯,輕輕揉動,恨不得便扯下一把洩恨。

天曉得,我痛恨這枯燥無聊旅程。特別是,因為祖父同行,我不能如平日放肆。只得喬裝個嬌滴滴閨秀躲在車裏,實在煩惱得很。

晴渘無奈地看著我,微笑,輕輕搖頭。

“薇葛蕤。”她輕輕地說,“但願我也能夠做你。”

我懶洋洋反駁,“我有什麽好?”

“任性而有原因被關懷。驕傲而有資格被崇拜。放肆而有理由被寬待。暴躁而有幸運被寵愛。”她輕輕地笑,每一縷笑容都淺淡淑雅如青萍。“薇葛蕤,我羨慕你。但願也有人對我如此珍重,如此深愛。”

我一怔。她但笑,不再說什麽。我盯了她半晌然後微笑,“渘姊,可是,無愛不是孽。”

這一次輪到她默然怔忡。

被愛,又能改變什麽。被愛,難道就真的成之為幸福。被愛,莫非就真的可以挽贖所有罪孽。

一派胡言。

無愛不是孽。我知道。我總有一天知道。即使那一刻我不過逞一時口舌之利。多年之後,塵消香散,憶起過往風煙種種斷綺念,紛紛殘香屑,記憶是水波鋪展如鏡,輕輕料動,便閃爍昔日容顏。我終於可以對著那個十七歲的女孩淡淡微笑,毫無怨言。蕭晴溦,歸根結蒂你能怪得了誰。你的命運,連你自己都再清楚不過。

光陰輾轉,宿命纏綿,我自己,根本已經預言。

車中一片寂靜,我們陷入彼此的沈思中,敷衍無法繼續。

這時窗上輕輕傳來叩擊聲。我一把扯開錦簾,拉開車窗。蒼白清麗面容如一簇華美月光映入眼簾。我笑起來,“晴游。”

他策馬隨在窗邊,微笑問我,“想不想,出來同我一起走?”

我吐吐舌頭,看一眼自己裝束。華裝麗服,精致成蕾絲綾緞堆砌的人偶,稍一動便環佩叮當。

晴游忽然遞我一只小小藤箱,我接過,他對我眨眨眼,神情頑皮輕俏,唇邊一抹笑卻依舊清雅。如果那些相熟的貴婦淑女看到這一瞬的蕭晴游,我毫不懷疑她們會捧心窒息地昏倒。

打開藤箱,我歡呼一聲,晴游,他給了我驚喜。

箱裏正是我平日穿慣的男式獵裝,一件件被細柔棉綾紙包裹,折疊整齊。

我飛快剝下一身玲瓏華裳,踢掉高跟緞鞋。換上銀緞刺繡緊身外套,麂皮小靴。拆了螺髻,發釵叮咚玲玎落了一地。我打散長發,草草編了兩條辮子。晴渘安靜地看我,眼神微微動蕩。

我一把拉開車窗。晴游策馬而來,慢慢貼近。我快活地對他做個鬼臉。

晴渘的音調悠悠,仿佛嘆息。

“薇葛蕤,真希望我可以做你。”

我回頭對她一笑。“這一刻。渘姊。這一刻,我可以理解。”

我鉆出窗口,伺人不註意,搭住晴游伸出的手,縱身一躍直撲入他懷裏,被他緊緊抱住。

我順勢摟住晴游頭頸,呵呵大笑。視野之中,沈藍目光溫柔疼寵。是我無限谙熟的海,暗流靜深,心甘情願沈溺的溫存。他一手抱緊我,輕輕吻了我的額角。

我坐在他身前。Day聞到陌生而熟悉味道,頓了頓蹄,噓出長長一口氣,微微遲疑。我拍拍它脖頸。

晴游用力夾了它一下,Day聰明地會意,放蹄飛奔,片刻便超出車隊遠遠一段。

晴游放緩馬速,輕輕問我,“這下,可高興了?”

我偎在他懷裏,笑容甜蜜恣意,不點頭亦不搖頭。晴游嘆口氣,俯下身親吻我的臉頰,漫長而耐心的吻緩緩滑動。偷來的暧昧溫存。車隊慢慢趕上,蹄聲囂亂。細碎溫暖的吻如和風自我唇角一掠而過。晴游的嘴唇帶著某種靜謐甜美的香,我無意識地伸出舌尖,輕輕掃過自己的唇。

晴游的手臂環在我腰間,那一刻猛然收緊,又察覺什麽也似,緩緩放松。幽藍眼神飛快避開我的註視,帶些許勉強意味。我抱著他的手,手指茫然探入他衣袖,輕輕揉動。從小如是,我喜歡他的體溫,喜歡觸摸他的肌膚,喜歡感知他的血液在蒼白皮膚下緩慢有條不紊流轉。我喜歡他的擁抱,喜歡他的吻,他的嘴唇。

被他的氣息籠罩的剎那,如是安寧。

“晴游。”我擡起頭,懶懶地叫他的名字。手指插入他指掌之間,慢慢糾纏。我盯著他的手,纖長美麗的手指,指尖細挑優雅。晴游的皮膚永遠是那種溫涼柔和的觸感,但並非細嫩。修長手指根部甚至還有細細粗糙磨繭,出我意料。雖然細到毫不分明。不是這樣糾纏,也不能發覺。我攤平他的手掌,把自己的手貼上去。

那是一個驚人的事實。

我們如此相似。貼合的剎那,幾乎以為一只手是另一只手的魂魄,太相像,就如同虛假。真害怕一觸之下便會消失。然而那交握的雙手,如此真實。

他的左手,我的右手。

手指的長度。掌心的凹陷。指尖的弧度。甚至連掌紋的游走都一模一樣,毫無相差。我差不多要驚呆。

從前,從來沒有這樣耐心地端詳過晴游的手。那雙潔白優雅只合烹茶拈花的手。這一刻我才發覺,那柔軟包容的掌心,蘊含著某種逼人的力量。像我,逼人,然而比我更斂默而強大。

我清楚自己掌中的殺機自何而來。那是把持了十六年霞月的結果。如水刀鋒,殺機清冷,早已沁入肌膚,洇染魂魄。那已是我血肉融連的一體,再不能掙脫。

那是十六年來,我對我的家族鄭重的承諾。

晴游突然反握住我的手,他用力,皮膚靈敏貪婪地吸附,指掌糾纏。

身後有笑聲細碎。晴游的手指在我所能察覺和忽略的微妙剎那之間,突然緊了一下。

蹄聲得得,靠近我們身邊。

晴澌穿一身黑,更襯得他蒼白俊挑。亞麻色短發柔軟明亮,隨風輕掠。他左耳上戴了一顆青鉆,閃閃爍爍,一如他狹長飛挑的眼神。

他安靜地微笑著註視我們。

我回以甜蜜動人笑容,偎在晴游懷中,悠然自得地註視著他。這個我必須稱之為堂兄的男人。

晴游輕輕地微笑起來。他對晴澌招了招手。

“澌,看我這個淘氣的薇葛。”

他放開我的手,轉而摟住我肩頭,姿態憐惜,近乎過分的寵溺。

“淘氣,任性,可是卻生得這樣美麗,教人沒有辦法不原諒。”

晴澌低低地笑起來,唇角滑出貓似的精妙弧度,一抹驚人的柔軟。

“不僅美麗,而且囂狂。”他說。

我點點頭,細細品味這個字眼,囂狂。我必須承認。

晴澌。我知道他妒忌我,這一刻,我知道,就是知道。

他在妒忌我。我可以依偎的這個懷抱,我可以被擁抱的這個男人。

我笑起來,身體向後拗去,便觸及晴游溫暖呼吸。他將臉龐放在我頭頂,嘴唇輕輕擦過我的發絲。我可以感覺到他身體的搏動,沈穩柔和的振動。他的心跳。他的呼吸。緊貼著我,讓我不能夠忽略的存在。這個和我誕生自同一個子宮,流著同樣血液,比我更美麗和聰慧的男子。我依賴他正如花依賴樹,正如不曾飄落之前,那不能夠被預言的和諧、溫情與美麗。

他的手指輕柔而有力地握緊我的身體。我明白他的心思。每一分每一秒,他渴望我更靠近他一點,就像我渴望更靠近某個人一點。呼吸著他的呼吸,溫暖著他的溫暖,擁抱著他的擁抱,脈動著他的脈動。

後來我才明白才了解才知道,那種渴望,那種近乎瘋狂的需求迷戀,就叫做欲望。

我們都是被欲望焚化了理智的孩子。因為我們可以真正得到的東西,是那麽的稀少和渺小,而我們自身,又是那樣的殘缺和冷酷。

我安靜地偎依在一個男人的懷中,面對著另一個男人。這一個安寧而可怕的三角。

大隊人馬漸漸趕上。祖父的馬車自我們身邊馳過。那一刻他仿佛註視了我們,又似乎沒有。琉璃鑲嵌的車窗內,我只看到那雙蒼老沈靜,卻無比威嚴的眼睛。

那可以看透我的目光。

他並沒有給我回視的機會。

晴洲本是侍奉在他左右,這一刻卻突然打馬向我們馳來。

我對他笑笑,便一言不發。

晴澌安靜地停在一邊註視我們。

晴洲微微一笑。“薇,要不要騎我的馬?”

我一怔,身後的晴游一動不動,我卻覺出他的身體掠過一絲僵硬,雖然稍縱即逝。而晴澌微笑著停在那裏,不動聲色。

好一段刻骨的挑釁和堅持。只是我沒來由地有些氣惱,卻什麽都說不出。索性便想下馬,與其如此,倒不如讓我回馬車裏悶死好些。

手腕一動,便被晴游輕輕扣住。他握緊我,低低微笑。

“薇葛,看看我為你準備了什麽?”

他一聲呼哨,蹄聲叮咚熟悉,飛奔而來。我看見潔白矯健的Dew,它奔近我,迫不及待地仰頭長嘶。我一聲歡呼,拉住韁繩,扶了晴游手臂,便翻身跳了過去。

歡喜的瞬間,我的目光接連掃過這三個男子。

晴洲的臉色漠然。晴澌安靜無比地停在不遠處,臉上是那種高深莫測的笑意,甜蜜清冷。而晴游,我的晴游,他安靜地註視著我,然而目光中的流離讓我茫然。

他似乎在看我,又不在看我。我不明白。這一刻,難道不是他設下的陣局。游。這難道不是他要的結果。該死的。難道所有人都很喜歡麽。

我哼了一聲,突然催馬疾奔。Dew敏捷地擦過晴澌馬頭,衣袂飛揚。我冷冷轉頭回望那三個漸行漸淡的身影,突然之間,無限孤單。

不過剎瞬,我已經趕到祖父的馬車附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緩下Dew,慢慢地同他們保持距離。與此同時我註意到身邊的人。那個英俊的卡爾梅克男子。而他亦在默默註視著我。

緩慢然而帶點殘酷意味地,我對他輕輕揚起唇角。

“Hi,英俊先生。”我說。

他安靜地看著我,眼神似乎略帶憂愁。我大笑,對他擺了擺手。

這個男人是科貝策伯爵夫人帶來的,她的禁臠。然而他的確英俊不同凡響。那法國女人品味不錯,不枉了她名聲在外。天知道,祖父邀請她前來參加我們家族內部的秋旅,意義何在。

我輕輕咬一下嘴唇,斜瞥車窗。織錦簾幕深垂,看不見那個女人容顏如何。這一刻我承認我淺薄一如所有女子。然而這個女人,法國著名的風流美人。我明明了解祖父對她的邀請是何用意。我們都一清二楚。該死的。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我是薇葛蕤·蕭。”我說。

男子微微點頭,態度有一種不卑不亢的優雅。我對他的看法有一點好轉。

他輕聲說,“小姐,我知道你是誰,你比你可以想象的更為著名。”

我皺了下眉。“我如此丟人?”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我故意靠近他,他立刻不露痕跡地閃開。

他拼出一個古怪的法文單詞。我再次皺眉。這一定是那個女人起給他的,天曉得,這活像豢養寵物,隨便起個神經錯亂的代號來消遣。但這個名字卻著實配他。天狼星。一個容顏英俊狂野,氣息遙遠憂傷的男子。

“Sirius。”我說。看他幽深眉目中閃爍不解。“和你的名字相同的含義。如果你想要一個英文名字,不妨考慮這個。”

他又是微微一笑,教養極好。我嘆口氣。他言辭極少,沈默而有禮,舉止優雅,氣度端凝。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自遙遠冰原盡頭迎了漫天飛雪翩翩而來的俄國王子。如果不是我早已知道他是伯爵夫人心愛的男寵的話。

“Sirius。”我叫他,“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他還不及答言,身後已有人叫我的名字。

“薇。”

我再嘆口氣,回過頭去。看見晴洲,忽然有些氣不打一處來。不待他行到我身邊,我擡手一鞭抽了過去。Sirius臉色微微一變。

晴洲側身躲過。他一言不發,突然欺到我馬前,一把扯住Dew的韁繩。Dew一頓腳步,我便同他並肩。我剛想再出手,他突然扯住我一根發辮,我擡手去奪,便被他抄住手腕。

他是故意的。Sirius安靜地看著我們,面無表情。

晴洲根本不在乎他的存在,只慢慢用力。我盯著他,這個毫不顧忌的男子。那雙碧綠的眼睛充滿尖銳自信,一眨不眨地盯著我。我再次咬緊嘴唇。

他猛然用力,我險些被他拉下馬去。

“你幹什麽!”我低聲斥他。

晴洲的手指微微扣緊。“你離他遠些。”

我冷笑。“關你什麽事。”

他狠狠捏緊我的手腕,表情凝凍。我死死地盯著他,看他清冷流轉的眼神究竟彌漫多少惱怒,多少不安。然後我用力想甩開他的手。他早有預料,突然將我拖到面前。Dew馬頭一轉,幾乎撞上他的坐騎。

他壓低聲音,輕輕道,“薇,你在生什麽氣?”那一瞬我突然醒過神來,擡頭看他,那表情依舊冰冷嚴峻,淡漠目光卻繚繞無限溫柔自在神氣。我更加生氣,只因被他看破。

“薇。”他輕柔地叫我,再重覆,“薇。”

這時旁邊馬車窗幕突然撩起,女聲淅瀝嬌柔,法語發音帶天生甜媚,有一股濃濃的艷冶味道。

“洲,可不可以過來陪我一下。”

她整個人正如她的口音,是一段濃濃的巴黎風。像一個華麗誘惑的長句,沒有赤裸裸的描述,卻布滿精心裝點隱藏的欲望。那種欲迎還拒的醉人欲望。一個成熟的,手腕柔軟高明的女人。像她胸口籠罩的輕紗衣襟一樣妖媚動人,韻味十足的女人。

晴洲有剎那的尷尬,我輕輕哼了一聲。他的神情,我太了解不過。他到底還是放開了手。在外人面前,我們仍是不願太過放肆。

趁伯爵夫人沒有註意到我,我溜到Sirius身邊,輕聲說,“讓我見識一下你的騎術可好。”不待他回答,亦不給他拒絕的機會。我一夾Dew,徑自飛馳而去。

片刻後他趕到我身邊。我笑起來。Sirius註視著我,表情竟然有一點不知所措。他英俊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流轉細碎童真,極其動人。我繼續大笑。

“蕭小姐。”他似乎想說些什麽。我止住他,然後凝視他的眼睛。那是一雙寒星般的眼睛。很難想象,他這樣的一個男子,眼神之中仍有銳氣。我微笑,這,是否枉了他羈縻紅粉多年。

“再陪我騎一段吧。”我說。隨後又聽到熟悉蹄聲,我情不自禁呻吟一聲。

他飛快趕上來,坐騎已經累得喘息。我白他一眼,這瘋狂的家夥。他仍是百無禁忌。

他看也不看Sirius,只冷冰冰地說,“薇,過來。”

我一言不發。晴洲終於惱怒,突然打馬靠近我。我正在考慮他會做些什麽。這一次他終於出乎我意料。他跳下馬,拉住Dew,對我伸出手來。我很想抽他一鞭。他靜靜地看著我,似乎已經準備毫不躲閃。我看得出他的意圖,只得嘆一口氣。

剛扶住他的手,便被他扯了下去。隔了Dew,罔顧Sirius就在眼前。他摟住我,狠狠在我耳垂上咬了一口。我幾乎叫出聲來。

他的氣息微微急促,“我告訴過你離他遠些。”

我咬牙答他,“你去陪他那主子好了。多管閑事。”

晴洲突然笑出聲來,胸膛微微震動。他低下頭,鼻尖輕輕擦過我的鬢發,笑得分外開心。我咬住嘴唇,努力想要掙開他,聽見大隊人馬再度切近。

“明晚有個舞會。”他貼在我耳畔低語。

“薇葛,你一定要來。”

然後他突然放開了我,徑自翻身上馬而去。仍是看都不看Sirius一眼。這驕傲的家夥。

我擡起頭,對上Sirius勉強鎮定的眼神。他凝視我,然後微微別開了頭。我嘆出一口氣。

歸根結蒂,不過是身不由己。

我,或者他,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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