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安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很久以前，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還不姓陶，姓瞿，叫做瞿同光。

留在記憶中的小時候除了最後的瘋狂，都是美好的。父親雖然經常在外，可是在家裏的時候，卻是繾綣溫柔的。母親照顧自己，笑容甜美。陶家的舅舅小姨，還有外祖，隔了千山萬水也記掛著自己。

可是後來就變了。

一夜之間，他從嫡子變成了庶子，驕傲的母親變成了折翅的鳳凰。可是就算是鳳凰，也有自己的傲氣。折斷了翅膀，也終於是燃燒了自己，毀滅了那讓人惡心的存在。

陶永安一直覺得，那時候的母親漂亮極了。他記得那時候母親的臉，血液粘在上面，一雙眼睛晶亮，閃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再後來，陶永安再也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母親。

他跟著她一路流亡，走了很遠很遠，隱名埋姓，改換了身份走到瞿家所不能及的地方去。

他已經開始記事，他記得自己問母親，為什麽不能通過別的手段來給自己的父親教訓。他猶記得母親的手溫柔地觸碰自己的臉頰，聲音很甜，語氣很冷：“因為，陶家如今沒有人在中樞，無法與瞿家對抗。”

“我不能因為自己，而讓陶家一家子替我受害。”

那時候的陶永安聽不懂，只是懵懂地明白，因為陶家不夠有權勢。於是，就這樣在心底埋下追求權勢的種子。

市井生活並不美好。那些悠閑閑適，永遠只存在於話本當中。陶丹支撐了很久，可是卻養不活自己與陶永安。這些也就罷了，最重要的事，一個單身女人，她會遇到更多危機。

市井並不友善。

林世榛是後來才出現在陶永安與陶丹的生活當中的，那時候，為了躲避人群，陶丹已經改名叫做陶艷娥，這樣一個俗氣的名字。作為一個臨時的靠山來說，林世榛非常不錯。

他有官身，也算得上小意溫存，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心力就能將他哄得好好的。陶丹也沒有想過要一輩子靠著他，只要等陶永安成長起來，許多事情她也不必擔心。

可是，誰都沒有防備到陶蓉蓉的降生。

陶丹一直在喝避子湯，可是，避子湯也擋不過新生命的降臨。

陶永安那時候已經明白陶丹與林世榛之間覆雜的關系，他不快，更覺得屈辱，卻又不得不承受著這份屈辱。林世榛的存在，對母子二人來說，都是非常必要的。

小時候養出來的習慣讓陶永安追求更多，而這些追求，都是林世榛在背後默默地付賬。陶永安愈發覺得屈辱，卻更加狠下心來，將那些知識與技能往自己腦袋裏塞。

陶丹有時候看著，都忍不住偏過頭去默默地流淚。這個孩子的心氣她知道，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攔不住他上進。

對陶永安來說，陶蓉蓉是一個很糾結的存在。

他厭惡她，又期待她的誕生。

陶丹卻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在夜裏與陶永安交談，臉上笑容平淡：“既然上天這樣做了，那這就是我的命。小安，等你大了，我就跟著林世榛回林家，做他的姨娘。”

陶永安擡起頭，眼神中充滿了倔強：“為什麽？”

“以前，瞿家不肯，而現在卻主動去做了？”

陶丹對他微微地笑：“因為，小安你是男孩子全能戰神。男孩子的路總要比女孩子寬廣一點。當然，如果小安你能出人頭地，妹妹將來能依靠你，我也沒有必要去做林家的姨娘。”

“我會出人頭地。”陶永安說，“我們一家三口過日子，不要那個林世榛。”

陶丹輕輕地笑，拍拍他的肩膀：“好，我等著小安你做人上人，然後帶著我和你妹妹過好日子。”

陶蓉蓉一天天地長起來，陶永安最開始那種厭惡的心情，最後也消失了。

對，這個妹妹很笨又不聽話，可是，她會把唯一的一個桃子分成兩半給自己一份，也會將自己的用度省下來給自己。她會很親昵地撲到自己肩膀上叫自己哥哥，也會在生氣的身後踩自己一腳，圓滾滾地跑開。

陶永安終於明白陶丹那個時侯說不願意連累親人的感覺了。

因為那是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不管自己過得怎麽樣，只希望對方過得安穩。

他開始懂得，什麽叫做親人。

但是他最終還是沒能在陶蓉蓉成長之前就出人頭地，讓陶丹不用去林家。

陶丹輕輕地擁抱他，對他微笑：“娘對不起小安，可是，這世道對女子多艱難。娘不得不為蓉蓉多考慮考慮。”

陶永安將陶蓉蓉抱在膝蓋上，對著陶丹眼淚潸然而下。陶蓉蓉還在他的膝蓋上不安地扭動，卻不知道，背後的哥哥已經泣不成聲。

他明白，他怎麽不明白。

一直到離開那一天，陶蓉蓉才知道，自己的哥哥要走了。小小的少女從房間裏翻出來自己所有的寶貝，追過去塞到哥哥手中，眼淚落下來：“哥哥，能不能不要走？”

陶永安微笑著摸摸小丫頭的頭，說：“可是哥哥想出去看看了。”

“那，哥哥看過了，回來好不好？”小丫頭忍著想哭，盡管流著淚，卻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哥哥要記得回來好不好？”

陶永安說一聲好，轉過身之後，就已經淚眼朦朧。他知道身後一定有兩個人在看著自己，他更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回頭了，就心軟了再也回不去。

他現在的戶籍是當初從瞿家逃出來時，陶家人幫著置辦的。陶永安想要向上爬，卻又怕真的落在瞿家人眼中反而傷害了自己放在心裏的母親和妹妹，在底層摸爬滾打一些時日之後，咬牙去找了另一個陶姓人家入籍。

他去當兵了。

朝堂之上向上爬的途徑已經被世家大族掌控，唯有軍隊，還可以憑借勇力廝殺出來。

軍營中的日子並不好過。

戰場上的每一個瞬間，都會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在下一刻就死去。他更沮喪地發現，就算是憑著勇力的軍營，上層也已經接近堵死，只留下了狹小的縫隙。

他覺得自己不能這樣下去，於是在某一天長官巡營的時候，巧妙設計，將自己顯露在那長官面前。

他成功地被記住，沒過多久，就一舉成名，輕而易舉跳過了那道底層士兵看不見的坎。

他松了一口氣全職玩家異界縱橫。此時，時間已經過了三年。

他想偷偷回去看看陶丹與陶蓉蓉，可是進了京城，走到曾經熟悉的巷口，卻想起兩人已經不在那裏。

她們已經是林家人，在林家的深宅中，輕易難得一見。

他甚至想不到，自己能夠用什麽樣的理由去見她們。難道，要告訴別人，那就是自己的母親與妹妹嗎？

他一點也不想這樣，不想讓自己身後那些人知道自己還有這樣的軟肋與弱點。

最後，他在夜裏翻過墻，黑暗中與陶丹說兩句話，就急匆匆地離開。他甚至沒能見到陶蓉蓉。

然後，回到軍營，更加努力地拼殺，期望有一天，能夠站到更高的地方，成為她們背後的支柱。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這一天會這麽遠。他還沒有做到，母親就已經離開。

消息是陶蓉蓉送過來的，可是很明顯，她甚至已經不知道為什麽要送這樣一個消息過來，分外懵懂。

陶永安心底的某個地方，在那一瞬間變得冰涼。

再後來，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會在那樣的情況下見到陶蓉蓉，更沒想到，自己見到的，會是那樣一個充滿了戾氣的妹妹。

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後，有一瞬間，他想，是不是這就是血脈呢？當年母親毅然決然地對生父動了手，如今輪到妹妹，更是狠下決心對所有傷害了自己的人動手。

陶永安想，也許自己這一支的血脈當中，就流淌著冷血的因子，對辜負了自己期待的人，會眼睜睜地將他們推入死路。

那些掛著愛情名義的溫情，在他們眼中一錢不值。

陶永安覺得，也許這就是真的。

在迎娶了皇後之後，他更是這樣覺得。

有時候看著妹妹與洛成兩個人琴瑟和鳴，陶永安心底都會惡意地想，說不準什麽時候，洛成一旦辜負了妹妹，妹妹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知道這樣的想法不對，可是卻止不住這樣的念頭。

直到他看到那個笑盈盈的少女。

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心跳動的聲音，整個人仿佛活躍過來，就連天空都顯得蔚藍。

陶蓉蓉殷切的勸說在耳邊響起，他忽然間就明白了，她所說的那些話。

原來，只是自己沒有遇到那個人。

他曾經將後宮當做朝堂上博弈的副戰場，這一刻卻開始覺得後悔。後宮，就該單純的只是後宮。

但是，曾經發生的事情無法改變。他只能將那些後悔的心思按捺下去，開始肅清自己的後宮。

至少，至少在那個人進來時，能夠過得安穩一點。

陶蓉蓉打趣的聲音還在耳旁，陶永安唇邊漸漸露出微笑。

原來，只要遇到了那個合適的人，就算是冷情冷血的自己，也能有這樣變得柔軟下來的時候。可是，這樣的感覺也並不糟糕。

陶永安知道，自己大概永遠也沒法做到像洛成那樣為陶蓉蓉退讓，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愛情之道。

他會有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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