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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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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發實際上就是在賣保險,你多付的錢就是買個安心——通常來說,一個新發型不會讓你脫胎換骨,但好的發型師至少可以保證你不會被新發型毀掉。”

曲琮找了個新工作,突發奇想,要換個發型告別學生時代,她媽媽要她去城中一間高檔發型工作室,單單是剪發已要五百往上,曲琮嫌貴,她媽媽這樣對她說,“你第二天就要上班了,我不願你有頂著失敗發型哭著進辦公樓的危險。”

曲媽媽今年50多歲,當了30多年大學老師,自有一套人生哲理,不是那種在新社會浪潮前茫然無措的老母親,曲琮才24歲,被媽媽管了一輩子,剛從學校畢業怎麽和她鬥?只好委屈從命,和她一起走進工作室,媽媽拖把椅子坐在一邊,曲琮一邊剪頭發一邊和她聊天。

“怎麽沒有去金悅?你爸爸不是都和陳叔叔談好了嗎?我出差回來,一下全亂套了。”

曲家是書香門第,子女教育不用說是最上心的,尤其曲媽媽當老師的,多少學生的前途都要找她參謀,自己的女兒還能例外?曲琮從小到大,從一根頭發都被媽媽安排好了,研究生畢業找第一份工作居然脫離控制,這是天大的事,她媽媽肯定要問一問的。

曲琮也做好了準備,事實上甚至奇怪為什麽媽媽拖到這時候才開腔,她繃緊肩背,嘴上倒是輕描淡寫,“本來爸爸是聯系了那邊,但我自己找了一下,居然得到這個機會,想想,還是要去華錦試試看。”

“噢。”曲媽媽不動聲色,“自力更生,也蠻好。”

過了一會,她又閑閑問,“法律是你爸爸的專業,我不懂,這個華錦,是什麽背景?大所還是小所?做什麽領域的?”

說是不懂,但這個用詞哪裏是不懂的人說得出來的?曲琮的爸爸雖然也是法律專業,但畢業後就進了體制內,一輩子沒有怎麽從事過律所業務,這些知識全是曲媽媽自行積累,曲琮不禁想到梁實秋的話,有學問的女人,對任何一個話題都能談論半小時以上,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叫人疑心她是內行。

“華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大所——但也不是大所就一定好。”

任何子女都不太喜歡父母關心太過火,不過曲家家教甚嚴,曲琮不會和母親頂嘴,只是委婉地說,“大所論資排輩,按部就班,要拼的東西太多了,小所機會會多些,也更能學到東西,待遇也會更好。”

“你們小律師就不要講待遇了。”曲媽媽揮揮手,以示對華錦工資水平的不屑,某種程度而言,她沒有說錯,剛入行的實習律師,在哪裏待遇都高不到哪去,起碼消費眼下這個Tony有些吃力,更不必說支撐曲琮日常的生活花銷。“律師和醫生一樣,都是中產階級壟斷的輕奢職業,這種職業,起步不要談待遇,不這麽做怎麽能淘汰掉窮人家的孩子。”

曲琮想說其實非訴律師的待遇要好許多,又或者她其實也未必要到這樣檔次的店裏消費,但還是忍住了。她大學想考到外地去,未能如願,研究生努力了一次又失敗了,這一次下定決心要自行擇業,不好在這時候和媽媽正面沖突,萬一家庭革命鬧失敗,損失就太慘重了。

“說得是。”她也不是不知道該怎麽哄母親,“這兩個行業,起步都不容易,要混明白更不容易。”

曲媽媽一笑,“你也知道的話,我就更奇怪了,既然起步不容易,以我的看法,當然是去大所,大所平臺好,能接觸到的好案子更多——要拼的那些東西,你也未必輸給別人。這些道理你也不是不懂,可是這半年你怪得很,博士也不讀,金悅也不去,想去華錦總有自己的理由。”

曲家原本的計劃,是叫曲琮讀完法學博士,最好在本地名校鍍金,回來進曲媽媽的大學做老師,以學術為主,要不要在外面開庭接案子,都可以再商量,曲琮讀完碩士就不肯念了,甚至也不去國外讀JD或LLM,而是直接就在國內就業,已經是嚴重偏離航路,家裏人忍氣為她聯系本地最大的律所之一金悅,算是寬宏大量,可她還要自己推卻了再去華錦上班。

一而再再而三,全都自作主張,在曲家這是極罕見的事情,曲媽媽沒有發火,而是和顏悅色地試探她真實想法,可見涵養,但這也可能是最後底線,這個問題是一定要好好回答的。

美發沙龍收費昂貴不是沒有理由,發型師沒有行業通病,全程一語不發,和舒緩的背景音樂融為一體,只有刀鋒時不時從曲琮眼前掠過,劃下絲絲碎發,完美幫襯曲媽媽營造出的緊張氛圍,曲琮簡直懷疑這個對話場所是母親精心選擇的結果。

她吸一口氣,知道她不能不說實話但也不能說出全部實話——有些控制欲太旺盛的家長會報覆忤逆的小孩,甚至是摧毀他們的自尊,比如刪掉一封重要的套磁信,聯系外地大學的導師表示家長的擔憂,曲媽媽可能也許做過類似的事情,但人在屋檐下,這時候不能拿往事出來吵,要緊的是獲得家裏支持,順利入職華錦。

“不讀博士我和你說過了,理由簡單的,學法的做什麽都賺錢,就是做老師最不賺錢,人脈也沒有,就是拿點死工資——連經費都沒有,那我總要有能力在社會上立足才好,難道靠你們一輩子?”她先講一段好聽的,“你們也會老的,我總要有份不錯的工資,以後才能照顧你們兩老。”

“你不要我們操心就好得很了,我們是沒指望過你。”

這樣的話,當父母的沒有人不愛聽,曲媽媽嘴上不以為然,眼裏已露出些許笑意,曲琮趁熱打鐵,“至於不去金悅去華錦,理由也簡單,我是做非訴的,金悅只有訴訟類的案源好,非訴提不上,就算有陳叔叔照應,他是做訴訟的,我過去也不能跟他,其實很尷尬。”

“噢?”

到底隔行如隔山,曲媽媽眉頭微皺,“既然不願做訴訟,為什麽不繼續讀博士?——你想出來做事我不反對,可按我外行人的想法,又不是訴訟業務,更看中實感,非訴聽起來更學術化,學歷光鮮些總是好的。”

如果繼續讀博士,讀博期間要不要結婚?結婚了還怎麽去律所工作?27歲以前懷孕生個小孩,現成的大學老師,一年兩個假期,工作時間彈性帶小孩方便,人脈也在這裏,為什麽不去做?——這條路曲媽媽沒有明說,大概是怕她激烈反抗,可曲琮不傻,她想一想頭皮都發麻,一輩子都活在父母定好的軌跡下,沒開始就看到頭,那還不如沒活過。

“訴訟和非訴不是這麽分的,非訴也是實務類工作,對學歷要求不會太高。”她款款為母親解釋,“學歷只是敲門磚而已,只要能把業務辦妥,客戶不會計較你是不是名校畢業——真要追求學歷,那要求的也是海外名校的LLM、JD,國內的博士,用處不太大。”

“你爸爸畢業的時候,國內好像都沒這個說法。”

曲媽媽對行業的認識多數是從丈夫的教育背景來的,30年前,國內的律師都少,大部分專業學生進入公檢法系統,有的後續調到別的部門,走上完全不同的仕途方向,曲爸爸雖然是法學畢業,但老同學裏還在做本行的不多,攏共算起來也就一個陳叔叔,在本土大所做到了合夥人,不過他也很久沒有具體經辦什麽案子了,這些常識還要靠曲琮慢慢和母親解釋,“非訴也是這一二十年發展速度最快了,前景很看好的——畢竟不是太多公司喜歡打官司,那不想打官司的話,或多或少都要和非訴律師打交道。”

“具體做什麽?”曲媽媽還是有點陌生。

“企業法務就是非訴律師的一種吧,不過只是負責一些日常法律業務,審合同,審股東大會決議,做盡職調查,出法律意見書,出備忘錄——這些企業法務肯定不能全部勝任,都要對外去找律所。業務越多、盈利越高的企業,這樣的事情也越多。”

“非訴就像是牙醫。”曲媽媽一點就透,“訴訟是心臟外科醫生——要賺錢要學牙醫,因為人只有一個心臟,公司總是不希望打太多官司。”

“但有32顆牙齒——越是不想打官司,事前的法律準備就要越好,也就產生越多非訴業務。”曲琮幫曲媽媽說完,“訴訟律師實習期收入是不太好,不過非訴不一樣的,像是華錦這樣的所,如果進去就跟一個很好的團隊,起步月薪一萬五,實習期滿以後,兩三萬甚至四五萬都不是問題,這一行現在發展速度很快,機會也比訴訟多,像是華錦,她們所的明星合夥人元律師,今年不到四十歲吧,已經是合夥人了,年收入我不敢去算,反正是很可觀,四五百萬可能打不住。現在做訴訟律師,要多少歲才能混到合夥人啊?總之沒有非訴機會多。”

律師確實是適合中產階級的職業,四五百萬的年收入,很難讓企業家心動,但曲家並不是大商戶,大學教授一樣是典型的中產階級,這份收入不能不讓曲媽媽動容,“嗯——你進華錦,就是跟這個元律師做事?”

“嗯,所以我說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的學歷,海外大所去不了,他們涉外業務做得多,也更看重國際教育背景,最好要哈佛、哥大、耶魯的LLM。”

其實,非訴業務還是以海外大所在國內的分所最頂級,曲琮也不是沒有怨言——她是有機會出國讀書的,只是家裏沒有支持。不過既然已成定局,也就無需多提了,她不多講海外大所的好處,轉而分析華錦的優勢,“其實就是元律師的團隊,每年去應聘的名校生也有不少,不過這行業務擴張很厲害,總是需要人,這一次我應該是碰巧遇到她們缺人的時期了,我去面試的時候沒抱太大希望,但元律師居然願意要我。”

事實上,元律師才是曲琮入職華錦最大的原因,談到元律師,她難掩憧憬,“這個機會實在太難得,能跟著元律師做事——”

她正要詳細講述元律師的豐功偉業,忽然一個機靈——母親不會喜歡她崇拜一個這樣的女性,崇拜了也許就有跟著效仿的危險,那還得了?!

“她的資源和平臺,不會遜色金悅太多。”她硬生生用一句話終結,只敢講利益,不敢講感情。“錯過太可惜了。”

“這也對,”曲媽媽未發覺不對,想了一轉先讚同她,“這也對,你們律師,第一個師父很重要——這個元律師,大名是什麽?”

回去她估計是要百度一番的,曲琮講,“元黛,黛玉那個黛。”

這是個女性的名字,曲媽媽笑了,“看來又是一個女強人。”

曲爸爸為人正直,兩袖清風,這輩子沒賺過太多錢,曲家的經濟,多由曲媽媽支撐,她自然對出類拔萃的女性有好感,不過她這個年紀的女性,聽到元律師是女性,下一件事考慮什麽是再明顯不過的,曲媽媽半開玩笑地說,“我猜她多數離婚了。”

元黛並非公眾人物,感情生活自然不會公開,曲琮說,“媽——”

心底卻是松一口氣:早就知道母親會問這個,還好剛才沒露餡。

好在曲媽媽也就開開玩笑,她本人並不歧視離異女性,只要曲琮不跟著學就好了。既然曲琮決意放棄讀博進高校,此事短時間內已成定局,去華錦似乎確實是比去金悅更好的選擇,她思量一番,不再繼續盤問女兒,轉而提點道,“既然是厲害人物,那你可就要緊張點了,律所不是象牙塔,越是能幹的女上司事情越多,明天第一天上班,多費點思量,不要把第一印象搞壞。”

這個意思,就是允許她去華錦試試看了,曲琮松一口氣,心想母親的建議也有道理,女強人確實不好伺候——看自己身邊這一位就知道了。

“再一個,同事之間,也要留心相處,”曲媽媽又教她職場心經,“當律師的都想做合夥人,可每年那麽多新律師,最後真做成的有幾個?有競爭自然就有算計,搞法律的還個個都是人精子,不精怎麽做這一行?像是你這樣憨裏憨氣的終究少數——”

她看了女兒一眼,又笑了,“讓你去試試也好,說起來是我們弄錯了,確實不該叫你去金悅,你不去碰一次也不會死心的,就是要你自己多闖闖,才知道爸爸媽媽給你規劃的路到底適不適合你。”

在母親眼裏,她做什麽都是錯的,一輩子最好老老實實呆在她們羽翼之下,找個老公嫁了這輩子就算完事。曲琮也不去爭辯自己怎麽在面試中大放光彩的,只應一聲是,其實她心裏的確也有些緊張,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這時候才感到母親的老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時候自己的頭顱就代表著職場第一張名片,今天這兩三千的美發費用,就如同上的保險,買個心安,多少錢都不虧。

說是要由得她碰壁,到底做母親的也還是疼她的,做完頭發,曲媽媽帶她去買衣服,曲琮主要起到模特作用,買什麽款式,穿什麽顏色,都由出錢的人做主。回到家搭配套裝都花了幾個鐘點,曲媽媽這才滿意去睡,曲琮坐在電腦桌前,又把華錦服務的幾個公司資料大概看了看,關掉電腦轉身看看自己的房間,慢慢吐出一口長氣。

曲媽媽任教理科,在大學教授之外還開了有一間小公司,兼著給企業做顧問,收入頗豐,曲家的家庭條件是不差的,曲琮讀研究生的時候剛搬了新居,大學城附近的聯排別墅,三口人住五百多平米,曲琮一個人住八十多平米的小套房,居住空間無可挑剔,但整個房間從家具到床上的一個枕套,全都是曲媽媽的品味,哪有曲琮自己的一點痕跡?她想要在飄窗上放個懶人沙發都被否定,曲媽媽覺得爛泥一樣的一灘大枕頭太玷汙自己的雅居,就像是曲琮也覺得這間房放眼望去,讓人窒息。

如果繼續去讀博士,出來做個高校青教,一個月到手最多七八千——這還要在曲媽媽的大學裏,什麽時候能擺脫她的控制?結婚生子也不會有用,家裏當然早給曲琮準備了婚房,由曲媽媽出錢,出錢的人肯定最大。

這件事當然不能和任何人說,只有曲琮自己心裏知道,華錦是她重要一搏,她想要靠自己在這個一線城市買一套小房子,做訴訟律師不現實,賺到首付之前就會被逼結婚,進華錦做非訴,幾乎是唯一一條路。

曲琮一晚上都睡得不太踏實,第二天六點半就起來了,曲媽媽——曲媽媽當然不會錯過女兒第一天上班的日子!——載她到華錦辦公室樓下,八點四十五分,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剛好提前十五分鐘到達。

有時候,曲媽媽這種無處不在的極致掌控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此刻對時間的把握給曲琮增添不少自信,她從車上下來,撫一撫裙角,吐一口長氣,回頭看母親一眼,擡頭挺胸走進辦公樓去,見她暗自崇拜近一年之久的元律師。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大家久等了,這一次休息了足足三個月,感覺還是有點久的!希望這次能完全緊湊地不要斷更地連載完全文!

更新方面,盡量日更,但是這篇每一章字數多,寫得也比較慢,估計加更會有點困難的。

然後,本章給大家送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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