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度捧起那枚長命鎖，腦海自然浮現遺落在遙遠時空中的記憶。

“昭兒，過來……他是玉兒，你當哥哥了！”

弟弟出生的那一日，母親將他喚到床前，將那個小小的、軟軟的、好似一碰就會碎的小家夥給他。

他接過那小家夥，學著母親的樣子，雙臂小心翼翼地抱著弟弟，心雖跳得擂鼓一般，可他卻竭盡全力地將那團小東西緊緊抱在懷裏，生怕傷到那樣幼小的弟弟。

他還記得，那時的自己看著懷裏的小家夥不知該如何是好，可是突然，這小家夥的小爪子竟突然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手指，望著他奇跡般地笑了！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什麽東西猛然狠狠擊中，淚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整個人好像要被融化了一般，他的心中瞬間便生出了強烈的念頭：我要一輩子保護他，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母親在一旁笑著說：“看來這孩子很喜歡你呢，昭兒。”

他紅著臉流著汗不好意思地沖母親笑了笑，笑得極其緊張，卻又極其欣喜，激動。

然後，他聽見母親說：“昭兒，從今天起，你就是哥哥了，要永遠守護弟弟哦~”

他抱著弟弟不肯撒手，重重地點頭：“嗯！”

……

“哈哈哈……”

洛傾鴻的心被深深的悔恨和自責占據，痛如潮水一浪高過一浪地襲來，疼得他恨不得將心剜出來！

他試圖用笑聲代替至痛追悔卻是徒勞，淚終究還是從他用手遮擋住的臉頰上止不住地落了下來。

他答應過母親，會一輩子保護弟弟，可他卻沒能做到。他恨自己是如此的無能，既沒能保護好弟弟，也沒能保護好父親和母親，沒能守住他們的家……

這些年來，他的夢裏總是循環著二十二年前的那些悲歡，那年太子府裏的人聲、血光、火海，還有就是弟弟總愛抓著他的手咯咯咯地笑的回憶。

那個小家夥，盡管他還沒滿月，可他卻總是在搖籃裏手舞足蹈地對他笑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特別的靈動，還總喜歡攥著他的手指咿咿呀呀個不停。

而他也喜歡守著弟弟逗他開心，經常逗著逗著就在搖籃邊睡著了，搖籃裏是攥著他的手、帶著笑臉熟睡的小家夥。

其實在他的內心深處，沒能保護好弟弟，沒能在父母陷入生死危難時有所作為，這大概比血海深仇更加折磨他。說什麽覆仇才是他活下去的支撐，不過是他安慰自己的借口罷了，其實他最恨的是當年那個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和弟弟離他而去、而他卻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這二十多年來，他如果不給自己找個借口，或許不僅僅是活不下去的問題，就連如何面對自己，他都不知該怎麽辦吧？

他一手緊緊地攥著那本手劄副本，一手極其珍視地摩挲著那枚長命鎖，一直盯著它們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他一眨眼睛，這一切就會化為浮沫消失，終成美夢一場。

他在感嘆老天爺對他那樣殘忍的同時，更多的是無限的感恩，即便是雙手沾滿血腥、罪孽深重的他，卻還能獲得如此珍貴的恩賜！

其實從楚天承擄走楚天堯、並以楚天堯為餌驅使他繼續為九門賣命起，他便已感覺累了，但心底卻始終有一個聲音告訴他要活下去，那時他想當然地以為那個聲音源自仇恨，是叫他不要放棄覆仇。

所以，他任憑仇恨驅使，由著楚天承利用。

當一切真相揭曉，親人、仇人、恩人都先後離他而去，又留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他已經完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時，還是那個聲音不停地嘮叨，要他活下去，不要放棄。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那股牽引他的力量是什麽，明白了那個一直叫他活下去的聲音源自哪裏！

若非這股無形的指引，他或許便無法得知幼弟尚在人世，他的靈魂便永遠得不到救贖！

也許，從七歲那年死而覆生起，他活著的意義便是為了今日，為了遇見尚在人世的幼弟！

若非如此，或許他會就此陷入無盡的沈淪與黑暗，是幼弟的存在給了他重生的希望和勇氣，給了他最終的救贖。

他想起了楚昱臨終前對他說的話：“很遺憾，我無法使你從絕望和黑暗中解脫，黃泉路上，我會向神明祈禱，願有朝一日，有人能讓你得救贖，得解脫，讓你得真正的自由。”

他望著那枚白玉鎖，終是落下了重獲新生的淚。

燁之，到底還是讓你說中了，我終是遇到了這個人，找到了我的救贖，得到了解脫，得到了你所期望的真正的自由。

母親為幼弟取名為玉，寓意為君子如玉，所以當年遇到雖不同字但卻同音、又生於同年同月同日的楚昱，他便覺得這是上天的安排，每次叫“昱兒”時，在他心裏其實叫的都是”玉兒”，仿佛那就是他的弟弟，仿佛幼弟還活著。

如今想來，原來是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

隨即，歐陽烈的話又在他耳邊響起：“像你這種眼裏只有權力和野心的人是永遠不會懂的。有朝一日，當你不再視人命如草芥，也有了珍視之人，到那時，或許你就會明白我此刻的心情了。為了護他周全，我願付出一切，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洛傾鴻笑了，笑得無比釋然。

歐陽將軍，如今我懂了，刻骨銘心！

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是被詛咒的覆仇者，而是當年那個允諾母親的守護者！

他仰頭望向無邊夜空，他含淚默道：幸好，你還活著……幸好，我沒有再一次失去你……

“玉兒，謝謝你還活著……”伴隨著落下的救贖之淚，卸下了一身枷鎖的他如是道。

然後，他終於埋頭痛哭，哭他這些年的坎坷經歷，哭他這些年的孤寂悲傷，哭他這些年的仿徨迷失，亦哭無處可歸而終得救贖的靈魂，哭再世為人的幸運，哭失而覆得的幸福！

只因這一個人的存在，便輕而易舉地瞬間撫平了他心頭所有的傷痛，填補了這些年他心頭的空洞，而他一直以為到死都不可能放下的執念和仇恨在這一刻也徹底煙消雲散！

原來，自己一直以來所執著的血海深仇不過如此！上蒼終究待他不薄，讓他覺得這二十多年來所遭受的一切苦痛和折磨都值得了！

而直到他終於真正徹徹底底地放下過去的一切的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原來這二十多年來他所追求的不過是一個歸處，一個讓他的心、他的魂能夠停靠的歸處。

他好似哭了很久，但其實也沒多久，直到情緒失控、完全沈浸在自我世界中的他突然覺察身邊有人時，他猛然擡頭，看到的是一襲紫衣靜立在他身旁的長庚。

長庚見到他的樣子，終於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待洛傾鴻從情緒中醒過來，他才開口道：“當年柴二娘抱著小皇孫逃出皇宮之後並沒有立刻出皇城，而是偷偷去找了她的姐姐。柴夫人為報太子對慕家的大恩，便用自己剛滿月的兒子換了小皇孫！

之後，柴二娘便帶著被調包的‘小皇孫’逃出了京城，追兵一路追至郊外，那孩子最終還是死在了追兵的刀下，柴二娘亦不幸跌下山崖。追兵在崖下搜索數日，直到見到柴二娘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這才回宮覆命。

當年母親喬裝為雲游僧人到慕府化齋，原本只是想親眼見一見卦中預見的帝星，卻不料在那裏見到了原本應已不在人世的玉兒。身為舞陽傳人，母親怎會認不出曾經見過的孩子呢。

當時母親雖不知他是如何跑到慕家的，也無法去問慕家的人以免暴露身份，但她預見了那孩子命中註定會早夭，而我們一直不知你還活著，對母親來說，那孩子便是姨母留下的唯一血脈，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抱住他，所以母親才留下了那個預言，以便引慕家十八年後入巫族。

後來，當母親查清了司過盟的底細之後，她才終於弄清了姨母的孩子為何會出現在慕家，也才會有後來通過暗助司過盟輔佐慕家的計劃。柴家姐妹是玉兒的救命恩人，我們這麽做其實也有報恩之意。”

說到這裏，長庚才終於低頭看向洛傾鴻接道：“當年昌盛帝之所以賜死玉兒，並非因為他晚年昏聵，也並非是他狠心絕情，而是楚天堯暗中唆使欽天監制造的輿論讓他別無選擇。”

洛傾鴻巴巴地望著他，顯然他無法接受長庚的這個說法。

長庚遂望著潺潺的水流進一步解釋道：“那一年，全國各地水旱蝗災泛濫，民不聊生，偏偏玉兒出生時又伴隨天狗食日異常天象，昌盛帝又恰巧從他降生之日起便抱病不起，欽天監預言他是‘亡國孤煞’之事流傳到了民間，百姓們也紛紛議論他是‘災星’，朝中因此人心惶惶，輿論已不可控。

為了不波及太子，讓有心人動搖他的儲君地位，更為穩固局勢、保江山安定，昌盛帝不得已只好犧牲玉兒，可誰知最終還是沒能保住太子，慘劇也還是發生了。”

長庚再次低頭看向洛傾鴻，眉眼間充滿悲憫道：“所以，原諒你的祖父吧，他也只是個被命運裹挾的可憐人罷了。坐在那個高位，他便不只是你的祖父，太子的父親，在此之前，他首先是皇帝，是天下萬民之君父，他不能為了玉兒一人而置天下於不顧，這便是身為皇帝的無奈和悲哀。”

洛傾鴻聽後久久凝望著河水沈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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