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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狼(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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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子尚幼,人望不著,假子卻羽翼漸成!這,對任何英雄豪傑來說幾乎都是一個無解之局。

遠的如三國時代的劉備與劉封,近的如李克用與李存孝。無論最初如何父慈子孝,最終,卻都是當父親的,對養子舉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唯一例外,恐怕只有石敬瑭與石重貴,父子之間算是善始善終。可石敬瑭屍骨未寒,石重貴就已經偽造詔書,在受命托孤的大臣馮道和侍衛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的支持下奪位,將石敬瑭的親生兒子石重睿一腳踢出了宮門。

如今,這個迷局,又悄無聲息地擺在了郭威面前。考驗著他的智慧,折磨著他的靈魂。

比起劉封和李存孝,郭榮的戰功也許並不顯赫,然而,他在整個家族中的份量,卻絲毫不比前兩人小。

郭威為官清廉,從不喝兵血,也不接受屬下任何孝敬。早年間拿到的俸祿,維持家庭開銷已經捉襟見肘,更甭說去廣結善緣,招賢納士。這時候,未及弱冠的郭榮便挺身而出,以柴大官人的化名,帶著商隊奔波江南塞北。不但為義父郭威開辟了豐厚的財源,還一手打造出了完全聽命於郭氏的細作組織,飛鷹司。

每逢郭威領軍出戰,未等與敵將交手,有關對方的各類情報,就已經在郭威分書案旁擺上了厚厚了一大摞。每當郭威需要往來應酬,或者賞賜有功之士,只要隨便打開家中的一座庫房,就能找到天南地北的各色奇珍,以及令人眼花繚亂的字畫古玩,金珠美玉。

可以說,郭威有今天這般事業,義子郭榮在其背後功不可沒。遠遠超過了他手下任何一名戰將,或者任何一名幕僚。

此外,郭威手中最精銳的一支部隊,選鋒營,也是郭榮親手打造。雖然這支部隊規模很小,並且成立時間也非常短。但其戰鬥力,卻已經是有目共睹。倘若要發生沖突,尋常部隊至少得出動五倍以上,才能與其一爭短長。換成郭威麾下的裝備最精良的衙內親兵,至少也得出動兩倍以上規模,才能避免被其打得落花流水。

是以,自認為忠肝義膽的王峻,早就對郭榮生出了戒心。只要有機會,就跳出來想方設法遏制郭榮繼續成長。而郭威手下的一些年青新銳,則對大公子郭榮的人品和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心甘情願替他謀劃奔走。

郭威本人,絕非刻薄寡恩之輩。明知道王峻的顧慮,並非杞人憂天。如果放任郭榮的威望和實力繼續壯大,早晚有一天,自己將要在親生兒子和義子之間做出取舍。但是,每當看到郭榮那遠比實際年齡蒼老的面孔,他又頓時想起了義子多年來的無私付出,以及亡妻柴氏與自己之間的伉儷之情,頓時,心中所有的“遠慮”,就盡數拋在了腦後。

內心深處,郭威甚至刻意在逃避,刻意避免去想,將來自己選擇繼承人的問題。長子青哥還小,遠不到出來歷練,檢視可否支撐門戶的時候。而他自己,年齡還不到半百,這輩子既不好酒又不好色,應該至少還能掌管家業二十年。

到那時,青哥和意哥兩個,到底成不成器,就已經能做出定論。如果兄弟二人當中,有任何一個本事與郭榮郭君貴差不多,自己當然就可以將君貴打發出去自立門戶。如果兄弟倆都不成材,那樣的話,與其等著郭家被別人一口吞下,還不如就交給君貴。至少他會念在自己這個養父待他如己出的份上,讓青哥和意哥兩個兄弟衣食無憂,平平安安地走完各自的一生。

但是,郭威這番想法,卻有些過於一相情願。首先,以王峻為首的若幹老兄弟,就對他的“優柔寡斷”嗤之以鼻。在這些人眼裏,郭威既然走到了這步,他的基業便早已不屬於他本人,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們,也個個有份兒。老兄弟們可以替他郭威流血,對他郭威的嫡親子孫宣誓效忠,卻無法忍受自己向一個外姓,一個跟郭威沒有任何血脈相連的外姓屈膝。

其次,那些站在明處和暗處的政敵們,也巴不得郭威在處理繼承人問題上出笑話。帝王家沒有親情,諸侯家也是一樣。一旦郭家內部血流成河,他們就可以趁機打上門來,一舉解決這個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即便郭家內部不流血,郭威以雷霆手段迅速控制住了局面,無論要郭榮被殺或者被放逐,都等同於砍掉了郭威的一條胳膊。從此,他們做事也會少了許多忌憚。

所以,老狼符彥卿發現自家女兒對郭榮心生愛意,立刻果斷地順水推舟。

如果郭威答應了這份親事,郭榮的背後,就多出了符家這個泰山般的依靠,將來對郭威的兩個親生兒子威脅瞬間又增加了一倍。

如果郭威拒絕,則證明他與郭榮父子兩個之間,裂痕已生。這種裂痕不用太寬,只要有頭發絲般粗細,就必將成長為潰堤之壑,根本無法以人力彌補!

無法彌補,也必須彌補!作為郭威的義兄和心腹,鄭仁誨理解此時郭威的難處,也能感覺到對方心中的痛楚。趁著王峻和魏仁浦兩個忙著通讀書信的時候,斟酌片刻,低聲說道:“三娘和四娘已經都許了人家,唯一未許人五娘尚在繈褓。若是說於符家,倒也門當戶對。至於君貴,符家長女剛剛喪夫,現在就談婚嫁,恐怕不太妥當。”

這個理由,倒是非常說得過去。頓時,正在看信的王峻就拍了下書案,叫著鄭仁誨、郭榮和郭威三人的表字大聲附和,“日新兄所言甚是,符家不在乎顏面,把穿著熱孝的女兒朝外邊推,郭家卻不能不在乎!況且我看那符氏女,方額廣頤,鳳頸龍睛,真的入了家門,恐怕也不會是個甘於相夫教子的兒主。君貴的後宅,從此必多是非。所以,為了晚輩打算,文仲你還是直接回絕了這份親事為妙。”

難得他沒有直接針對郭榮,雖然把原本評價女帝武曌長相的八個字,不著痕跡地扣到了符贏頭上。鄭仁誨聽了,眉毛立刻向上跳了幾下,低頭不語。那魏仁浦聽在了耳朵裏,心臟頓時又是一個哆嗦,趕緊放下符彥卿的書信,拱手向郭威行禮:“明公,屬下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郭威早就猜到魏仁浦不會由著王峻給郭榮挖坑兒,擡了下手,大聲吩咐。

大頭兵出身的他,書卻沒少讀。特別是當年迎娶了柴媯之後,為了不讓那些嘲諷妻子有眼無珠的人得意,他幾乎拿出了考進士的態度,痛下苦功。非但兵書戰策倒背如流,市面上常見的各類經典,以及不常見的私人秘藏,只要有機會接觸,也都如饑似渴地讀了個遍。所以,毫無輕而易舉,就從“方額廣頤,鳳頸龍睛”八個字上,聯系到了武則天。隨即,又洞徹了王峻的陰險用心。

對於王峻的陰險,郭威可以容忍,卻不會欣賞,更不會因為其出發點是為了替郭家消除隱患,而心生感激。相反,他必須做出一點表示,讓王峻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過分。郭家內部的事情,自己這個家主能處理好,不需要外邊的人沒完沒了地指手畫腳。

而魏仁浦也不負他的期望,這次立刻把握住了機會,朗聲回應:“謝明公!屬下以為,王宣徽所言,雖然貌似有道理,卻未免不盡人情。為人父母者,有幾個忍心耽擱子女一生?符李兩家當年聯姻,原本就是迫於形勢。如今李守貞全家被誅,符氏女能平安歸來,已經是不幸之中的大幸,為人父者,豈能再圖什麽虛名,逼著女兒為李家守孝,自己惹禍上身?更何況,符氏如今坐擁數州膏腴之地,麾下帶甲數萬。明公即便不讚成這份親事,也該換個委婉說辭,好言謝絕。豈能為了區區虛名,就直批其頰,為自己平白樹一強敵?!此乃魯莽愚頑……”(註1)

“無知小輩,休養逞口舌之利!”沒等他把話說完,剛剛被朝廷封為宣徽院北使的王峻已經火燒頂門。猛地轉過頭,手按劍柄,怒目而視,“什麽叫貌似有道理,卻不盡人情!丈夫剛剛被殺,做妻子的不思為其殉節,卻急著改嫁,這算哪門子人情?!王某方才對文仲之言,乃是發自肺腑。文仲若是采納,自然會想一些別的借口,讓那符老狼不至於過於難堪。怎麽到了你嘴裏,就是故意替文仲樹敵?”

“魏某,魏某乃就事論事,並非針對宣徽!”魏仁浦性子弱,被王峻劈頭蓋臉一頓質問,立刻額頭上又見了汗。一邊小步朝後躲,一邊抹著臉上吐沫星子替自己辯解。

“就事論事?你也配?就你那鼠目寸光?”王峻恨不得將魏仁浦的心臟掏出來,讓郭威看清楚刻在上面的險惡,手握劍柄,步步緊逼。

“俊峰!別忘記你此刻身處何地!”鄭仁誨實在看不下去,再度大聲喝止。

這回,王峻卻不想再給他面子,扭過頭,一對兒掃把眉毛高高倒立:“日新,王某尊重你年長,你卻不能倚老賣老!有些事情,你自己心裏明白。你們這些人沒膽子說也就罷了,王某不在乎,王某願意跳出來做這個惡人。但是,如果你們為了落個好人緣,就故意誤導文仲……”

“夠了,俊峰!”郭威心中,對鄭仁誨極為尊敬。見王峻居然連後者也張口就罵,心中立刻怒火上湧,狠狠拍了下桌案,厲聲喝止。

“文仲!你……”王峻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又氣又恨。“你,你居然,居然……”

“秀峰,你今日肝火太盛,不宜謀事,且退下休息!”郭威知道王峻對自己的忠心,見此人委屈成如此模樣,頓時不願再加重責,強壓下心中怒火吩咐。

“你,不聽逆耳忠言,你早晚必會後悔!”王峻兀自記得上次被關進罪囚營反省的教訓,不敢再繼續耍性子。狠狠摔了下衣袖,揚長而去。

“明公……”魏仁浦見到機會,趕緊上前兩步,拱手欲諫。誰料郭威卻正在火頭上,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也退下去吧,郭某的家事,郭某自己想就行了。原本就不該麻煩諸君!”

“是!”魏仁浦落了個老大沒趣兒,漲紅了臉,躬身施禮,“屬下告退!”

“明公,屬下告退!”鄭仁誨不想攙和太多,也起身欲走。郭威卻快步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兄且慢!大兄應該知道,剛才郭某的怒火並非針對你。”

“唉,你自己剛才說得好,這畢竟是你的家事,文仲!”鄭仁誨被大兄兩個字,叫得心軟。只能嘆息著停住腳步,轉身搖頭,“且不說疏不間親,自古以來,哪個謀臣參與了主公的家務事,能落到個好下場?”

“大兄,大兄知道,我不是那心黑之人!”郭威被鄭仁誨說得老臉變色,搓了幾下手掌,小聲解釋,“所以,我也不敢苛責於秀峰,明白他是想防患於未然。但,但大兄也知道,郭某原本就不是個成大事的料兒。兒女親情,夫妻恩義,沒有一樣能割舍得下。若是此刻能做個富家翁,郭某寧願將家業直接分成數分,幾個子女一人一份,誰也不多,誰也不少。可,可如今被趕鴨子上了架,又怎麽可能將家業平分?”

“唉——!也真難為你了!”鄭仁誨知道郭威跟自己說得是大實話,又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追問,“既然你知道王秀峰是出自一番忠心,你為何,你為何從不接受他的勸諫?”

“君貴,君貴不是壞孩子!”郭威心裏好生難過,搖搖頭,繼續實話實說。“他雖然是我的義子,我和柴氏,卻一直將他視若己出。莫說,莫說他此時做事都中規中矩,對我這個父親也是孝順有加。即便他做過什麽非分之舉,只要有情可原,我這個做父親的,就無法忍心苛責。怎麽可能聽了秀峰的幾句話,就將十數年的親情棄之不顧?”

“那你可相信,君貴得到符氏為後盾,會對你行不孝之舉?”鄭仁誨無奈地聳聳肩,繼續沈聲追問。

“我在世之時,君貴肯定不會!”郭威稍加斟酌,便迅速給出答案。

柴榮的本事,他一清二楚。柴榮的品性,他也了如指掌。驕傲是驕傲的些,甚至有些剛愎自用,但絕非無情無義之輩。相反,跟他義母兼姑姑柴媯一樣,此子至性至情。受人滴水之恩,都會回報以湧泉。自己將他一直當做親生兒子,他對自己,也與對待親生父親沒任何兩樣。

“如果你哪天突然駕鶴,文仲,你別怪我咒你,人有旦夕禍福,我輩都是死人堆裏打過滾的,應該不忌諱這些。哪天你忽然駕鶴西去,君貴可甘居於青哥或者意哥之下?”鄭仁誨忽然後退了半步,目光炯炯,直戳郭威心底。

郭威被看得後退了兩步,低下頭,遲遲不敢與鄭仁誨的目光相接。

書房內,頓時一片死寂。只有晚風從窗外吹入,吹動符彥卿的親筆信,像兩片雕零的花瓣兒,緩緩墜落於地。

註1:王宣徽,王峻此時被朝廷封為宣徽院北使。魏仁浦稱呼他的官名,並非尊敬,而是刻意將他與其餘的人區別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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