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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蓬篙(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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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話音剛落,刺史王怒身邊,有一個屬吏“噗通”跪倒,大聲否認,“下官冤枉。下官當時的確做的是留縣的戶曹,可,可下官做事向來廉潔自守,絕對未曾與鄉間群氓同流合汙!”

“你就是他指證的那個司田參軍李良?”常思輕輕扭過頭,沖著此人沈聲發問。臉上既看不出來憤怒,也看不出絲毫懷疑。

“正是下官!”跪在地上的刺史屬吏李良俯首行禮,繼續高聲喊冤,“節度大人明鑒,下官冤枉。他,他以前跟下官有過節,所以,所以死到臨頭,胡亂攀汙!”

“那蓋過印的紅契是誰人經手?我問的是許家購買慕容家田產祖屋之事,眼下衙門裏可否能找到想關文書?”常思笑了笑,目光在此人身上嶄新的湖綢官袍,腰間大塊的玉玨和腳下厚實的鹿皮靴子上反覆逡巡。(註1)

雖然是亂世裏珠玉遠不似太平時節值錢,如此奢華的一身行頭,也抵得上小半年正常俸祿。司田參軍李良被看得心裏發虛,硬著頭皮申辯道,“下官,下官也不記得曾處理過此事。下官當初做戶曹時,每年經手的類似事情不知凡幾,不可能每一件,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

“老夫是問,衙門裏能否找到相關文書?”常思眉頭猛地一挑,聲音急速轉高。

“找不到了,年代太久了,又改朝換代好幾次,肯定找不到了!”參軍李良一跤坐倒,連連擺手。隨即,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也許,也許還找得到吧,大人,且,且容下官回去看看。如果能找得到,三日之內,一定呈送到大人面前!”

“容你回去找,容你回去毀屍滅跡麽?”常思用鐵蒺藜骨朵遙遙點了點,大聲冷笑,“莫非你當常某是個傻子?這麽大的田產交易居然沒有在衙門口立過紅契?來人,去那邊把原本屬於慕容家,後來歸了許家的莊丁找幾個來,問問他們這筆田產交易,到底是他娘的怎麽一回事?”

“遵命!”左右親兵答應一聲,立刻去俘虜堆中尋找人證。司田參軍李良聽了,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慘白。手腳並用向前爬了數步,來到刺史王怒馬前,哭泣求肯,“大人,大人饒命。下官,下官的確經手過此事。可是,下官當初也是受了許家的蒙蔽,並非有意幫他奪人田產。下官,下官做事向來本分,這些年來,從未曾壞過任何規矩。下官,下官真的不是故意在偏袒他們啊!”

“哼!”刺史王怒用力拉了拉馬頭,將臉側到一旁,對此人話語充耳不聞。

作為滿腹經綸的地方大員,他的智力當然不可能太差。早就知道手下這群胥吏、兵痞,個個奸猾無比,並且與地方豪強勾結在一起欺上瞞下,魚肉鄉裏。然而,他以前卻沒有任何本領改變這種現狀,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

而今天親眼見識了常思的決斷力和實力,他立刻就明白,自己該站在哪一邊。雖然說常某人在皇帝陛下面前失了寵,可他畢竟是百戰之將,謀略武力俱臻一流。胥吏和豪強們,跟他掰手腕,根本就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換句話說,在挨了一巴掌,被韓重赟和楊光義二人挾持到旁邊,強迫做壁上觀的那一刻。王怒已經決定徹底向常思輸誠。在他看來,死人堆裏打過滾的常思常克功,肯定比胥吏們更奸,比豪強們更惡。由此人來出面清理地方,最合適不過。而清理之後,只要常思不造反,地方政務早晚還得交還到他這個刺史手裏,屆時一片白紙好作畫,王某人不愁成不了一代名臣。

“全天下哪裏的規矩不是這樣?只管地方不出亂子即可,哪管公平不公平?”見刺史王怒將自己當成了棄子,司田參軍李良徹底絕望。走投無路之下,把心一橫,跳起來,沖著自己的一幹同僚聲嘶力竭地叫喊,“李某當年,不過也是按規矩行事而已。況且李某從未吃過獨食,哪一次外邊送上厚禮,李某沒與爾等分潤?如今,爾等就要眼睜睜地看著,李某一個人承擔所有罪責,然後各自心安理得地去加官晉爵麽?”

眾刺史府屬吏聞聽,齊齊打了個哆嗦。然後瞪圓眼睛,對司田參軍李良破口大罵,“你胡說!”

“姓李的,你休要血口噴人!”

“大人,他瘋了,瘋了!臨死之前,還要拉上我等!”

“大人,您可千萬別聽他胡說啊!”

“大人,我等的清白,天地可鑒!”

“……”

“都給老子閉嘴!”常思被他們吵得頭大,猛地用鐵蒺藜骨朵朝地上敲了一下,土屑四濺,“老子只管問與鄉間豪強勾結,謀財害命之事。至於查驗爾等為官是否清廉,乃刺史大人的管轄範圍,老子才沒功夫越俎代庖!”

“是!大人!”眾刺史府屬吏齊齊躬身行禮,隨即閉上嘴巴,對司田參軍李良怒目冷笑。

只要節度使常思不拿他們為官是否清廉來做文章,他們當中絕對大多數人,相信最後就都能蒙混過關。至少,在與許家勾結謀奪慕容家田產這件事上,他們全都可以把自己摘出來。讓司田參軍李良一個人去頂缸。

死道友不死貧道之事,官場上幾乎人人都無師自通。故而剎那間,司田參軍李良就成了被驅趕出群屬的孤雁,再也找不到任何同夥。楞楞地四下看了一圈,他忽然心中有了明悟。搖搖頭,慘笑著道:“罷,罷,罷。既然諸君都恨不得李某立刻死,李某就遂了爾等之願便是。李某此去,定在閻王面前替諸君禱告,祝諸君個個高官得做,福壽雙全!”

笑過之後,將頭一低,與許言五一樣,閉目等死。

常思見狀,心裏頭反而對此人生出了幾分憐憫。把頭轉向劉老大,繼續詢問,“哪個是許四老爺,是不是你旁邊那個頭發灰白的家夥?什麽周二爺、趙秀才等一眾鄉老呢,他們今天可否在場?”

“就是他!”劉老大彎腰低頭,用頭盔上的鐵尖指向許言五。“周二爺負責籌劃物資,留在周家莊沒有跟來。趙秀才和秦秀才騎不得馬,也留在那邊陪著他。其他的幾個,好像剛才全都被您給宰了。即便僥幸沒死,此刻也不知道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拉過來!”常思用鐵蒺藜骨朵指了指許言吾,大聲吩咐。

兩名親兵快步上前,從俘虜堆中架起許言吾。後者自知今天有可能已經在劫難逃,也不掙紮反抗,任由親兵們將自己架著,拖拖拉拉,丟到常思的馬蹄之下。

“剛才劉老大的話,你可聽見了,你還有什麽話說?”見此人年齡已經七十開外,常思放緩了語氣,低聲問道。

“老夫乃是馮可道大人的同鄉,家中還有兩個不太爭氣的犬子,分別拜在天平軍節度李公與河中節度趙公帳下參讚軍務。”許言吾擡頭看了看常思的臉色,答非所問。

“老子問你可曾聽見了劉老大的指控!”常思將鐵蒺藜骨朵再度狠狠朝地上一戳,怒容滿面,“不曾問過你背後還有誰做靠山!即便是當今天子,老子想頂都給頂了,你休要再指望說還能替你撐腰!”

“這……”再度認識到了常思的彪悍,許言吾心中剛剛生出的一絲僥幸也瞬間消散,猶豫了一下,沈聲回應,“他說的的確是事實,聯莊自保,的確乃是老夫所謀劃並背後主持。但老夫全力促此事,卻不是為了跟官府做對,而是為了在土匪到來之時,有自保之力。”

“可曾巧取豪奪,欺壓良善?”常思聽得微微蹙眉,繼續大聲盤問。

“那麽多莊主、寨主都聚集在一起,其中難免有幾個得意忘形的!為了大局計,老夫有時候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許言吾想了向,振振有詞地回應。

“老子問的是你自己,可曾搶男霸女,謀財害命,勾結奸猾胥吏,仗勢欺人?”常思被他大言不慚的說辭氣得啞然失笑,搖搖頭,大聲問道。

“沒有,肯定沒有!大人盡管去明察暗訪,我許家在潞南乃有名的良善之家,每年想賣身投效為奴未婢的,向外趕都趕不盡,又何必搶男霸女?”許言吾猛地擡起頭,理直氣壯地回應。仿佛自己的所作所為,都是為國為民一般,“至於下毒殺掉前任總莊主,也是不得己而為之。那人乃鮮卑遺種,腦後生有反骨。萬一他與契丹人勾結起來,澤潞兩州,必然生靈塗炭!而他的兒子媳婦們既然舉家逃進山中去做土匪了,那麽大一片田產,總不能就此荒廢。所以,老夫才暫時拿過來代管,好歹也能租出去,養活不少租田謀生的鄉親!”

“呀,看不出來,您老還是隱世大賢!”常思聽得又驚又氣,兩只肉眼泡裏頓時充滿了小星星,“如此算來,您非但沒錯,反而於國有功了?”

“那要看怎麽算了!”許言吾擡頭看了一眼常思,侃侃而談,“慕容家的祖宅田產,還有奴仆佃戶,的確都歸了老夫名下。但潞南那些莊子,這些年齡,也因為老夫殺伐果斷,沒有什麽內訌發生。這些年來,更沒有任何刁民造反,給官府添亂。甚至在去年契丹人入侵之時,潞南各地,更是平安無事,沒讓皇上耗費半點心思在此,以至於耽誤了進軍汴梁的霸業!”

“嗯!”非但常思本人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刺史王怒,以及還心懷忐忑的其他文武地方官吏,一個個也目瞪口呆。

生於亂世,最容易見到的,就是人性的各種卑劣。老實說,比許言吾還窮兇極惡十倍的壞人,他們都沒少見。然而,像許言吾這種,壞得理直氣壯,壞得自以為天經地義的,大夥還真是平生第一次開眼。好在今天是常思帶領騎兵擊敗了一萬莊丁,若是讓莊丁們打垮了常思麾下的騎兵,這許四老爺,還指不定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可你又不是官府,怎麽可以隨便定人死罪?”正當大夥誰都憋得說不出來的時候,寧子明忍無可忍,走上前,大聲反駁,“就算慕容莊主真的惡貫滿盈,可抓他和處置他,也是官府的職責,你有什麽資格越俎代庖。至於安定地方,像你這樣,惡人得勢,良善之人只能忍氣吞聲,算哪門子安定?只要老百姓不鬧事便好,無論公道是非,那還要朝廷和官府何用?官府之所以存在,不就是為了讓天下有個公道,讓老百姓受了欺負還有個說理的地方麽?怎麽可以由你這種人,倚強淩弱,為所欲為?!”

一番話,他自認為全占住了理,說得義正詞嚴,擲地有聲。誰料,許言吾只是歪著頭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便冷笑著奚落,“你是誰家的野孩子,居然如此自作聰明?你們家大人沒告訴過你麽,此乃是亂世!既然是亂世,自然是誰胳膊頭硬誰有理,誰實力強就該該由著誰立規矩。至於主持公道,那是騙騙小孩子的話。非但亂世無此可能,就是太平盛世,哪朝哪代,官府不是維持地方安寧為主。只有你這種乳臭味幹的雛兒,才會考慮什麽公道不公道?!”

註1:紅契,即田產轉讓相關文書。類似於後世的產權證。通常是當事雙方去官府訂約,交割。然後官府在上面蓋個紅章,並以文字備案。所以又稱紅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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