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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弊禍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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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這人還真是得隴望蜀。”

雖說蘭庭並非沒有意識到李濟已經授意正妻丁氏向春歸示好後,還巴巴地又遣了個妾室來試探這等不合時宜的行為,但他對於別家的內庭私晦一貫就沒有獵奇的心思,聽完春歸的講述未對申氏任何評價,只蹙著眉頭表達了對李濟的抵觸。

“自從胡端沒能順利升任汾陽知州一職,李濟應當就意識到朝中或生變故,不過父親赴任後,一度毫無作為又讓他懷抱饒幸,直至榮國公受挫且我還揪著施良行受賄之事不放,他便有若驚弓之鳥,要若是他並沒有行為中飽私囊的劣行,怎至於一有風吹草動便急於倒戈?”

“逕勿言下之意是,李濟也和施良行同流合汙?”

“一州長官貪贓斂財,其下屬官做到獨善其身實在艱難,如今已不是太祖時候嚴懲貪腐誅連黨從的風紀,是以往往只究首惡以及罪重者,如胡端為了奉迎上官枉害無辜的罪行必定不會輕縱,但如李濟一樣只是受贓則往往小懲大戒,但李濟的念頭,擺明就是連小懲都不接受,還想靠著見風使舵搏得更大利益。”

知錯非但不悔改,還鐵了心的要一錯再錯,有這樣的官員在百姓怎能安幸,可讓人無奈的是雖然太祖之治時就嚴懲貪贓枉法的官員,甚至下令對貪官處以剝皮填草的酷刑,但莫說後代的國君,即使在太宗帝本朝,貪腐現象竟然也是屢禁不絕。

“那逕勿打算如何對待李同知?”

蘭庭又再考慮了一下:“雖說不能立時肅清官制,可我若助長此類風氣,便是有違祖父臨終教囑。如施良行以攤派糧長之名逼取王久貴等富戶的賄賂,且還有各類巧立名目征收雜役的罪行,李濟這樣的屬官必定也是從中分取利益,他若不願自悔反舉,又有什麽資格僅僅只得小懲大戒?我不會答應他任何利益,倘若他為此隱罪不供,那就且等著一齊與施良行、胡端之流被彈劾究罪吧。”

對於蘭庭如此強硬的態度,春歸並沒有任何勸諫的意思,她雖對丁娘子的境遇心懷同情,但一碼歸一碼,總不能為了出於私人原因的同情就助長貪贓枉法的風氣,故而春歸半點為李濟求情的心意都不存,且還盤算著是不是應當通過莫問小道的嘴巴,給予那貪得無厭的人一點警告。

不知不覺間風雨已停,春歸自己去點了燈,讓屋子裏些微的有絲亮光,但她和蘭庭的談興顯然都還健旺,所以兩人依然還是斜靠在炕上說話,春歸問到了白晝時讓她和尹小妹都困惑不解的問題:“真不明白焦滿勢為何急病身故家中男丁只有一個未及冠的獨子,卻仍然要讓年紀小小的焦小郎擔任糧長,反而他擔著逃亡不知所蹤的罪名,家人就能把糧長之責推脫出去?”

“輝輝對糧長之制了解多少?”蘭庭不答反問。

“我知道糧長之制乃太祖時制定,原本是由富戶大族擔當,不過到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戶抵觸擔當糧長,甚至視為傾家蕩產的劫禍故而想方設法推脫。”但這些傳言的真偽春歸就不甚了然了,她家是鄉紳門第,從未擔心過被攤派糧長。

“輝輝說得不錯,糧長之制確然是太祖執政時制定的國策,具體而言是將州縣分為若幹糧區,每區攤派一位糧長,起初糧長甚至還是世襲制,父死子替。糧長不僅要負責征收夏、秋兩季賦役,還要負責運送賦役入京,太祖是貧苦出身,建業前深受貪官贓吏迫害,不僅親眼目睹,甚至親身經歷了貪官逼得窮苦百姓家破人亡,這才逼得暴亂四起,使前朝帝治土崩瓦解。故而太祖痛恨貪官,嚴防贓吏迫害平民。糧長起初不由各地官員選派,而由朝廷直接任命,不能是官紳戶,且一定是富家莊主,太祖認為以民治民就能減少橫征賦稅的風險,且太祖還會親自召見各大糧長,向他們詢問各地的民情,了解官員是否有貪腐壓榨的罪行。”

蘭庭很有耐性向春歸解釋詳盡糧長制的由來和目的:“故而各地糧長雖說會承擔一定的責任,並且要出錢出力將賦稅送往京城,但能獲君帝親自召見的殊榮,且也會被地方官員忌憚敬畏,這樣就能在籍居擁有相當的威望,甚至還有不少因為檢舉貪腐立功,被太祖直接任命為官員。所在太祖執政的時期,糧長可謂炙手可熱,富家大戶競相爭取。”

說到這裏蘭庭的神色就變得嚴肅起來:“不過到了後代君帝,幾乎無人做到能如太祖一般事必躬親,也因為並沒有遭受貪官汙吏的迫害,逐漸不再重視民情,糧長得不到召見,沒有了殊榮和特權,付出和收益嚴重失衡,故而從競相爭取演變為推脫不及,世襲制再也進行不下去,需得一年兩次攤派,再不可能由朝廷選任,故而將此職責下放至地方,州縣官員就掌握了攤派糧長的職權。”

春歸聽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可焦滿勢雖說並非貧苦,也只是擁有不足百畝良田的人家,辛苦經營,也就只能保得一家人豐衣足食,他怎麽能被攤派上糧長之職?”

“我若非是因父親放了外任,也一無所知糧長的選派竟然成了這副光景!”蘭庭眉心緊蹙:“就汾陽一地而言,不乏富戶莊主,但這些大富人家為了推脫糧長,往往是攀附豪貴權門,采取投獻飛田等等手段免除責役,對於這類人家,施良行在任時也不敢逼派,所以他瞄中了像王久貴一類的商賈,他們雖說富裕卻無實權撐腰,只能選擇行賄州官的方式擺脫役使,施良行等靠此中飽私囊,到頭來糧長正役就只能攤派給焦滿勢一類門戶,他們既無人脈背景,又無這多閑錢年年重賄官員,唯有竭盡所能完成糧長職責,損失積財家業,但一任糧長後,多數也能保取數載安寧。”

說到這裏或許是因為心聽義憤,蘭庭覺得口中躁澀,他自己起身斟了一盞茶水潤喉,方坐回炕沿:“論來糧長早就不取父死子替的制度,未完役時病故,官衙理應再重新攤派,但民眾已經將糧長之役視為劫禍,避之唯恐不及,地方官員們靠此牟利的同時,又必須保證糧賦及時征收的政績,其實也不願另擇他人再廢一番波折,更不說底下還有贓吏,他們地位卑賤不可能獲取富戶的賄賂,與流內官員分一杯羹,只能瞄準出現變入的糧長家庭,就算能夠暫時推脫此年役使,也不得不用多半家財賄賂吏役,且還不能保證來年會不會再次被攤派役使,所以多數人家縱管是擔任糧長的家長病故,也不得不仍然完成此年的征運職責,如此竟在汾陽成為了慣例。”

“可要是逃亡……”

“逃亡就不同了,像施良行這類官員,他們當然清楚如此攤派的弊端,心中也未必不存忌備,多數不敢讓朝廷得知。但倘若百姓能夠安居樂業,怎麽會無端端選擇逃亡?施良行不敢以逃亡上報,這會影響他的政績,所以並不敢逼迫太緊,往往會留逃亡人家的親眷一線生機,這就是為何焦滿勢病故後,他的家人會謊報逃亡的原因。”

這下春歸完全明白過來:“可惜的是焦家人的計劃居然碰巧被胡端拆穿,威脅他們佐證焦滿勢是和蔣娘子通奸殺人才畏罪逃亡,縱管如此,那些吏役也沒有放過焦家,照樣以此為把柄訛詐了二十畝良田和十畝桑地。”

明白歸明白過來,但春歸仍然覺得荒謬:“如焦滿勢這樣的百姓,從不貪取旁門左道是靠勤儉持家,莫名其妙就遭受傾家蕩產的惡劫,若非因此憂急,興許並不會引發心疾不治而亡,可恨的是就算病故,仍然難逃損失辛苦積累的家業,要不是逼於無奈,焦家娘子和焦小郎又怎麽會瞞報死訊,連正大光明為親人服喪扶柩都不能!”

在她看來,太祖當年是真的為了民生打算才制定糧長制,但現在顯然事與願違,糧長制反而成為一道枷鎖讓平民百姓膽顫心驚,弊端既這樣清晰,為何不幹脆廢除?

本朝以前,征運糧賦的人力物力可都由朝廷承擔,並不會轉移給治下民戶。

春歸心念及此,就暢抒己見,但蘭庭這回卻是連連搖頭:“太祖已經開了先端將攤派糧長定為國策,歷代君王以及朝廷閣臣也都習慣了把征運之務轉移給民戶,如今提議廢除,讓朝廷承擔這樣重一筆損耗,不可能被采納,除非……又另外的辦法彌補損耗,使國庫的虧折控制在皇上和閣臣都能接受的範圍。”

但說來容易,計劃可行之良策自然是殊為艱難,聖賢書裏沒有教授這些實用之法,別說像蘭庭這樣雖然經過寒窗苦讀,但尚無機會游歷各地詳察民情的學子根本不可能制定出良策,就連多少入仕已久的官員,恐怕也難以想出如何兩全其美的改善弊政。

“只是繼續放任官員利用此弊政逼榨百姓肯定後患無窮!”蘭庭嘆息道:“我們在京城,看到的都是花團錦簇、盛世太平,怎知縱然是當今皇上確有海宴河清之志,實則多少百姓仍然掙紮於水深火熱之中,不知則矣,若知而不顧……”他竟起身便往外走:“輝輝今晚先安置吧,我在汾陽逗留的時間不會太多了,我得先尋尹仁兄好好商議此事。”

春歸動了動嘴唇本來是想勸阻蘭庭,因為擔心他過於疲累,但話到嘴邊卻咽下了。

而早前時因為丁娘子的境遇產生那些女子終究難得恣意的苦悶,這時也幾乎煙消雲散。

人生在世,各有擔當,如焦滿勢、吳大貴這樣的人戶雖說比起世族高門來生活得更加恣意,似乎讓人羨慕,但誰想到轉眼就家破人亡,且是根本難以避免的劫難。相比之下,她這點子苦悶又算什麽呢?如若像她這樣的幸運,尚且不能樂觀豁達而無病呻吟,這才是貪心不足。

又如蘭庭,連春歸現下都能看出其實他更加向往的恐怕是清靜無為的生活,志向或許並不在朝堂仕途,但不也因為肩上的擔當而有所舍棄嗎?

春歸忽然覺得自己應當更加重視那勞什子玉陽真君的話,如果當真能夠挽救生靈塗炭……

她似乎應當竭力一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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