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於一時的善念，我給那個男人留下的電話號碼，也是希望可以幫助他，他雖然千恩萬謝地收下了，可是我卻覺得有一點點不妥。

並不是我聖母心泛濫幫助別人成癮，只是因為，他兒子的照片一直在我眼前晃蕩，那瘦削的身體，身先下去的眼窩，有些發青的嘴角，一遍一遍地晃蕩在我的腦海裏，讓我始終無法安心，種種跡象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答案，那就是他兒子的病，絕對不是什麽簡單的病癥。

於是我又問那個男人：“你兒子得的，到底是什麽病啊？”

提到兒子，這個衣著樸素的生活艱苦的男人心酸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去了幾家大醫院，也看不出來。”

“哦？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你總記得吧？”我繼續追問。

男人仔細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去年夏天的時候吧，”男人一字一句地回憶、描述，“我記得是去年夏天的時候，具體幾月份記不清楚了，因為剛開始的時候，孩子沒有明顯的癥狀，只是突然飯量減少，我們都以為是天氣太熱了導致吃不下飯，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想想，要是我們早點發現，拿孩子當個事，也不會像現在這樣。”說著說著，竟然已經難過的要哭出來。

我理解他作為一個父親的後悔，但是我以為我可以幫助他，所以趕緊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那個中年男人接著回憶說，“剛開始只不過是吃不下飯，我們沒當回事，沒想到竟然越吃越少，有的時候一天也不吃一頓，我們以為他是在外面瘋玩不愛吃飯，他媽就很生氣，有一天壓著他回來吃飯，結果沒成想，這孩子剛吃進去一口就吐出來了。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後來就是幾乎聞見飯味就想吐，我先帶他去看了村裏面的赤腳郎中，郎中說是中暑，給開了一點藥，吃了也不見好，幹脆連藥都一起吐出來，我跟他媽就都著急了，趕緊帶著上大醫院去看，可是看了好久，也看不出來是什麽病，孩子越來越瘦，現在全都靠著在醫院掛著水吊著命，可你也知道，這在醫院一天的花銷……”中年男人難過地低下頭去說不出話來，我能看出來他努力忍著流淚的樣子，有什麽可以讓一個男人如此脆弱？

“那現在呢？孩子還在醫院？”

“沒，”男人搖頭，“早就回家了，醫院住不起，我這次出來就是賺錢的，等賺到了錢，再給送回醫院裏面去，現在孩子讓他媽媽照顧著，餵小米湯，也能活。”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更何況他兒子的病，醫院是看不出來的，論理，這應當是我的能力範圍之內，如果我不幫忙的話，他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個道士能幫助他。

於是我自告奮勇地跟他說：“那，你介不介意我跟你回家去，看看你兒子的病？”

聽到我這麽說，旁邊的男人一下子擡頭，眼睛裏面的淚花還沒有擦幹凈，期待地看著我：“你……你是醫生？”

“不是，”我搖搖頭，“我不是醫生，但是我也許可以救你兒子的命。”

男人皺紋橫生的臉上展開了笑意，甚至有些局促地擦手，想要來握我的手，激動地不知所言：“啊，既然是這樣，那就太好了，那你就是，你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說著向我鞠躬，我連忙扶住他：“叔叔，這麽大的禮數我可承受不起，要不然我們就抓緊回你家吧，不要耽擱了孩子的病情。”

“好……好，”中年男人，擦了擦眼睛，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褪下去，“那就麻煩你跟我跑一趟啦，哎呀真的是辛苦你，麻煩你這一趟了。小夥子你人真好，現在還是好人多啊……只不過啊，我這一趟任務得完成了才回去，你說呢？都走了一半的路了，要不然這個錢啊，我是一分都拿不到，你看，你不著急吧？”

我知道這些錢對於像他這樣的人家的重要性，轉念一想我自己最近也沒有什麽要緊事要做，因此就點點頭說：“好，那我跟你一起走吧，結束之後直接回你家裏。”

“好好好。”男人忙不疊點頭，正在對我千恩萬謝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看到他黝黑的手掏出手機，已經是好幾年前的款式，可以看出來主人的拮據，無意中看到來電顯示，上面備註的是：媳婦。

他點了接聽鍵。老式的手機一般聲音都很大，我因此能夠聽到電話的一部分內容，依稀是一個女聲，十萬火急得有些尖銳的嗓門，一邊喊著：“老李！老李你快點回來！咱兒子要不行了，郎中說要不行了，你快回來！”焦急中夾雜著哭腔。姓李的這個中年叔叔瞬間慌了神，手足無措地轉圈圈，最後目光定格在我身上，說：“不行了不行了，我兒子出事了，你看我們今天下午就回去好不好？”

“當然，”我點點頭，“孩子的性命要緊。”

“可是，可是……”男人也很著急，“可是這具屍體怎麽辦，已經跟雇主說好了，總不能扔在半路上不送了，沒有這麽辦事的呀。”男人一臉的焦急。

看著男人著急的神情，就知道這一定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一輩子本本分分，我說：“或許你可以晚兩天，跟雇主說你有急事，要晚兩天，這樣的話等我們處理完你兒子的事情再來運送屍體也是一樣的，這期間我會想辦法不讓屍體腐爛的，你盡管放心好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謝謝你了，真的太謝謝了。”

他幾乎是立刻打電話跟雇主說明了情況，等到電話撂下的那一瞬間，他才如釋重負地緩了一口氣，然後立刻火急火燎地帶著我往家裏趕。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一個這樣偏遠的地方，好像房子後面走不遠就是山，空氣裏面彌漫著清新的草木氣息和屎味混雜的味道，整個村子也沒有多少戶人家，大部分的房子裏面生活的都是老人孩子和狗，一個一個都很樸實，跟這個男人一樣。沒有大富大貴的家庭，村裏人生病了第一件事就是找村口看病的郎中，那也是整個村子唯一一個略懂醫術的人，那些村人，要麽就是從郎中那裏抓藥來吃，或者吃好了，或者吃不好，整天病懨懨躺在昏暗的屋子裏面的床上，等著死亡來臨。

因為貧窮，所以習以為常。

我看到了男人的家，是一個破敗的磚房，外面的墻砌了水泥，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這還算是在村子裏面不錯的房子，因為絕大多數都沒有磚墻，而是土墻，屋子裏面有些昏暗，甚至可以說是黑黑的，因為是白天，所以沒有開燈，但即使是白天，屋子裏面離開半米也看不清人臉。

我見到了那個女人，應該是打電話的這個，李叔叔的媳婦，頭發有些蓬亂地紮在後面，看到自家男人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飛跑過來哭天搶地地哭訴：“你怎麽才回來，你不知道咱們兒子已經快要……已經……”說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李叔叔趕緊安慰：“沒事沒事，我這不是回來了，趕緊看看兒子。”

等到急急忙忙要進屋的時候才看到站在李叔叔身後的我：“這位是……”

“哦，對，忘了介紹了。”李叔叔趕緊把我拉過來，“這個是我在城裏認識的一個法醫，他說可以來救救我們的兒子，看到照片就同意過來了，是個大好人。”

“這樣啊，那您快請進快請進。”

看得出來這一對夫妻兩個都很著急，連忙把我拽進裏屋，裏屋的炕上，最靠邊的位置，有一個小小的隆起，是一床被子，已經臟的看不出顏色，裏面躺著一個小小的人，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李叔叔的小兒子，病魔纏身的少年。

他媽媽扶他坐起來，我看到了怎樣一個瘦弱的男孩，沒有穿上衣，身上的肋骨根根清晰，甚至可以數的過來，整個人幾乎就只剩下一層皮，無力地附著在骨頭上，顯得頭和身體格外的不成比例，眼圈青黑色，我原本以為只是簡單的吃不下飯，可是等到我真的看到了這個孩子才發現，這並不僅僅是不能吃飯的問題。

這個孩子的臉正對著我，眼睛也在我身上，可是卻總覺得哪裏不對，等我仔細看才反應過來，這個孩子的眼睛雖然對著我，但是視線卻並不在我身上。確切地說，他的眼神沒有在這個屋子裏面的任何東西或者是任何人的身上，他媽媽把他扶起來，靠著墻坐著，也許姿勢並不舒服，但是他自己並不知道自己挪動一下，整個人一動不動，神情呆滯，根絕我的經驗來看，這不是個人，反而更像是一具屍體。

但是這個男孩有呼吸，有生命，而且他的身體還在跟著生命的流失逐漸損耗消瘦下去，那就只有一個解釋，就是這個孩子，丟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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