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姑坐在床邊，摸了摸花無芽的臉，她的神色不見什麽波瀾，動作卻十分溫柔。

洛歸念坐在桌邊，她擦拭著自己的佩劍，目光冰冷。

她的武功練得不好，也極少使用兵刃，此刻聽著前院吵人的喊殺聲，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雲姑什麽也沒問，她雖不問，心裏卻明白個七七八八，無非又是一場殺戮游戲，就看勝利者是誰。

“你不怕嗎？”

洛歸念動作頓了頓，她想了想，“我經歷過地獄，在人間也無所畏懼。”

雲姑側過身看了她一眼，神色變得覆雜。

“我會保護你們。”洛歸念語調不急不緩，“如果他們闖進來的話。”

雲姑看著依舊昏迷花無芽，又垂下眼簾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只聽洛歸念出乎意料的沒有終止話題。

“這世上有很多事，或許都很不公平，沒有道理。但這不代表有些事存在沒有意義。”

雲姑一楞，她隱隱有些明白，這話針對的是她的心結。

“我還欠前輩一個謝字。”洛歸念將劍收入鞘走上前，鄭重一禮。

“也想告訴前輩，你們所走的路，並不全是孤獨。”

雲姑臉色終於出現了變化，“難道你……你姓洛！”

“是。”洛歸念神色淡淡，“滿門除我，皆亡於洛城十四匪之手。”

雲姑長嘆。

人間悲苦，又豈是這短短一句話能道盡的。

城主府。

少年輕輕拍了拍大黃狗的頭，大黃狗擡起頭看著愁眉不展的主人，乖順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心。

少年想著阿蓮說過的話，終於下定了決心，換了身幹凈的衣服，擦了擦自己亮閃閃的短刀，轉身走出房間。

他沒什麽表情的臉，在夜色中…竟有幾分森然。

他悄無聲息地在長廊上，避過巡邏的守衛，摸到了城主的房間。

住了這麽多天，他早已摸清這裏的巡邏時間和各種路線。

他拿出一個竹筒，輕輕戳破了窗戶紙，向裏面吹了迷煙，然後用短刀隔開了門栓，又觀察了一眼周圍，確定四周沒人，這才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他關好門之後，並沒有急於動手，而是確定床榻上，有輕淺的呼吸聲傳來，確定人是躺在上面，這才無聲地嘆了口氣舉刀上前。

就在他即將刺下去的時候，床上的錦被一下子被掀起，劈頭蓋臉砸在他身上。

少年心中一驚，後退一步，一刀劈開錦被。

布匹撕裂之聲伴隨著棉絮紛飛，少年看到一個紅衣姑娘翻身而起，抽出枕下長刀，呈對立之勢。

“果然是你！”紅衣姑娘嘆息之聲，在寒光閃動之前落下。

後院房間的燈都被熄了，只有長廊兩側掛著紅色的燈籠，隨風搖曳，將仿佛被血浸紅的光，灑在地面上。

卓子玉一人慢慢踱步到院子中間，“陸前輩，您也不是藏頭露尾之輩，不如出來，我們將這恩恩怨怨，一起做個了結。”

他說完，靜待了片刻，又道：“難道您讓我進去，將你揪出來？那場面未免太不好看了。”

他在院子裏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走了幾步。

身後有劍的寒芒一閃而過，同時兵刃細微的嗡鳴之聲響起。

卓子玉猛地回身，就見一個表情淡漠的小姑娘，腳勾在屋檐倒掛著，她的刀芒直指卓子玉胸膛。

風掀起二人的袍角，二人四目相對，時間仿佛也在此刻定格了一瞬。

卓子玉擡手，雙指夾住了劍身，“你是斬月門的人？”

他認出了洛歸念，對方卻依舊毫無表情，仿佛一個冷漠的幽魂。

他的手指一使力，劍身被牢牢扣住，洛歸念揚起握成拳的左手，一揚手中的藥粉。

卓子玉揮袖擋在面前，“雕蟲小技。”

他冷笑一聲，劍身發出碎裂之聲，隨後劍身出現裂痕，片刻後斷成了幾段。

洛歸念並不慌亂，手腕翻轉，袖中銀針飛出。

卓子玉身形一閃，一排銀針釘在了紅漆柱子上。

他掌中運氣內力，朝洛歸念拍去。

洛歸念丟掉手中斷劍，擡手硬接了他這一掌，只覺得一股內勁震的五臟六腑都顛了個。

她後退幾步，一時沒站穩，整個人摔進了一旁的花木中。

卓子玉緩步上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陸前輩，你再不出來，這小丫頭就沒命了。”

他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看洛歸念一眼，對雲姑倒是有一種執念，又似乎不僅僅是因為仇恨。

洛歸念擡眸看著他，“你說要與她了恩怨，倒不如也和我算算這新仇舊恨。”

她咬字極重，像是從唇齒間咀嚼而出，“洛城包括我滿門，三千一百一十一口的冤魂，斬月門那些尚未及笄的孩子。這些債你覺得他們是不是，也該和你算一算？”

卓子玉第一次正眼看她，人們總是會下意識忽視，對自己來說太弱小的存在，有時一個人在另一個人眼中，與螻蟻也確實沒有太多區別。

他看著洛歸念，眸光沈沈，“原來，你是洛城遺孤。”

“可惜，他們不能來，來不了。”

死去的人，如何去討這鮮血與眼淚凝成的萬千仇怨。

洛歸念說話的語氣，沒有一點起伏，“也只有活人，還能大言不慚的說一句，了了恩怨。”

她盯著對方，勾動了一下唇角，這個表情幾乎不能稱之為笑，在夜色的映襯下，更像是還魂厲鬼的冰冷嘲諷。

“恬不知恥。”

卓子玉看著她出神了片刻，倒沒有什麽惱羞成怒的表現，“當年舊事我無從辯解，你也有資格，代他們來討這血債。”

十多年前，他也只是個少年，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所處的陣營，所站的位置，讓他不管做沒做什麽，都不可避免的染上了，洛城人流淌過來的血。

這也算，債多不愁。

他倒是真正的笑了一下，他重覆了一句，“你有資格。

只是你太弱小，如今也不過是在這血債上，再添一條人命。”

“未必。”這兩個字卻不是洛歸念說的，身後再度有銳利的劍氣襲來，卓子玉神色一凝，一側身，劍尖在肩頭劃破了一個口子。

花無芽站定，遺憾的按著胸口直喘氣，剛才要是捅結實了，這人已經透心涼死定了。

可惜她現在全憑意志站著，連手都很難不發顫。

洛歸念皺著眉，她自動省略了你醒了這種廢話，換了另一句，“你出來做什麽？”

看對方的樣子，連站都站不穩，還強行運功出劍，對身體損害極大。

“我說過……要保護雲姑姑和寶寶。”花無芽露齒一笑，“也得保護你啊！”

洛歸念盯著她，“蠢。”

花無芽頓時十二萬分的委屈，“念念！”

“名門正派，也會做這種背後偷襲的事嗎？”卓子玉避過了這一劍，從容的站好。

“不然呢！”花無芽沒好氣的說，“和你光明正大的來上幾招，你背後偷襲我不也很順手？”

卓子玉一笑，搖搖頭，“今日我卻可以光明正大的，結束你的性命。”

他說著運氣，卻突然面色一變，臉上血色盡退，唇上開始泛紫。

“你！”

他回頭，看著花叢裏站起來的洛歸念。

洛歸念神色淡淡，“劍上我也塗了毒，配合那藥粉，雙重□□，大羅神仙來了也難救。”

卓子玉踉蹌了兩步，一下子栽倒在石柱旁，“所以……剛才，你一直在拖延時間，咳咳……”

洛歸念毫無感情的看著他，“不然，我為什麽要同敵人說這麽多話。”

沒有目的的同敵人廢話那麽多，做什麽？發洩仇恨，還是招來羞辱。

“即使是弱者，也有最適合她的覆仇方法，你太輕敵了。”

卓子玉按著胸口咳嗽起來，“你……的眼神，真可怕。”

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做到，不帶任何感情的看著自己的仇人，厭憎仇恨會讓人變成魔鬼。

卓子玉覺得這小孩，已經是一只鬼了。

他咳嗽的越來越兇，大口大口的黑色毒血噴湧而出，他將最後的目光，投向從屋裏走出的雲姑。

對方無喜無悲的望著他。

“陸前輩，我……想問你，你現在……咳咳……後不後悔，當年放過我？”

“不曾後悔。”雲姑淡淡嘆息，“自己做出的決定，又何必後悔。

真正後悔的人，或許該是那個不忍傷害任何人，偷偷為被俘虜的人，送去水和饅頭的善良少年。”

“誰……知道呢？”卓子玉又咳出一口血，仰起頭看著天空，眼睛裏的光漸漸暗淡了下去。

他死了。

雲姑站了良久，上前為對方合上雙眼。

“他的父親是洛城十四匪頭目之一，當年死於我的劍下。

我第一次見他時，是在荒山的匪寨裏，那時失手被抓，被關在了寨子的地牢裏。是他總是偷偷的送食物和藥給我，不止是我，還有其他人。

他的娘親是被擄來的大家小姐，飽讀詩書，把他教的也很好。

讓他從小就明白，什麽是善什麽是惡，他也很苦惱很歉疚的說，對不起，我爹他做了好多壞事，我攔不住他，只能盡自己的努力，幫他積點德。

後來十四匪被剿滅，他父親死於我劍下，他說，陸姐姐我恨你，你不殺我遲早有一天我會殺你。可那時，他還是會迷茫的問我，究竟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為什麽人間會有這麽痛苦的事？

十幾年後，我再見他，他不問了。”

洛歸念聽完，走到她身邊，“對和錯，又能解決什麽。你殺了他爹，他找你報仇，是對。你斬殺匪首，為民除害也是對。如今我毒殺他，討回血債還是對。

這些我懂，他也懂。”

所以對方才會說，你有資格報仇。

“懂了，才痛苦。”

“是啊……”雲姑嘆息一聲，“或許這已是最好的結局，所有的恩仇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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