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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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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洛陽平時很少會特地去觀察杜景,晚飯後他們總是按部就班,各自戴上耳機做作業,做完便看書、看電影或上網。周洛陽極少會去註意杜景在做什麽。聽瀑樓的寢室是標準兩人間,不像四人房上床下桌,書桌與床是分開的。

床抵在窗前,一旁是獨立的衣櫃與儲物櫃、書架。書桌背對背,他們大多數時候都看不見對方,也不會刻意去看。

是夜一切正常,十一點時,周洛陽從穿衣鏡裏看了眼杜景,發現杜景安靜坐著,正看著一個易拉罐發呆,那景象令周洛陽有點擔心。

“睡覺吧?”周洛陽起身去洗漱,杜景於是關了大燈,只留個臺燈。

十一點二十,周洛陽躺在床上,轉了兩次身,對床非常安靜。周洛陽查了下手機,認為杜景大概率有抑郁癥。他從來沒有接觸過抑郁癥病人,一時不知道要如何相處。

他在持續吃藥,每天都按時吃著,應該不會出事吧?

十二點,周洛陽輕輕籲了氣,懷疑杜景也許又沒睡著。畢竟在他的微博小號上,提到了失眠。也即是說,之前他以為杜景入睡的晚上,實則不然,只有他周洛陽睡得很好,杜景只是徹夜睜眼到天亮,還要小心不發出聲音,生怕吵醒了他。

“杜景?”周洛陽低聲說。

杜景過了好幾秒才答道:“嗯。”

周洛陽問:“你睡著了嗎?”

杜景答道:“還沒有,你怎麽沒睡?”

周洛陽聽得出杜景的聲音,確實還醒著。

他也曾失眠過,那感覺相當痛苦,既疲憊又睡不著。

“下午喝了兩杯咖啡,”周洛陽說,“這下完了。”

“什麽時候喝的?”

“你去上課那會兒,給你也買了一杯,忘了你有連堂,我就都自己喝了。”

“那現在怎麽辦?”杜景問。

“你說呢?”周洛陽其實沒有喝咖啡,但他決定陪杜景一會兒,否則杜景要躺到天亮實在太難受了。

杜景的回答一如既往:“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

杜景翻了個身,月光照耀下,周洛陽看見杜景的雙眼很明亮,他本想說“我們來聊天吧?”畢竟這個寢室實在太另類了,別的男生寢室總會在熄燈後聊個十來二十分鐘,而他們從未有過入睡前的閑聊時間。

但周洛陽又怕杜景不想分享太多,怕說錯話。

“我可以開燈嗎?”周洛陽說。

杜景打開了床頭燈,周洛陽也開燈了,寢室裏恢覆光亮,深夜兩盞燈下,溫馨感像一張溫柔的毯子,覆在了他們的身上。

周洛陽改變主意,說:“我想看會兒書,如果打擾到你……”

“不會,”杜景輕松地說,“我也想看書。”

周洛陽拿了本未讀完的小說,抽出書簽,一瞥杜景,杜景則拿了專業書躺在床上看。燈一開,就像把他從黑暗的囚牢裏解放了出來,杜景的表情仿佛有了明顯的變化,輕松不少。

“你在自學嗎?”周洛陽的心思卻不在書上,問道。

杜景嗯了聲,周洛陽伸長脖子看了一眼,說:“你快把預備內容學完了。”

杜景答道:“我沒有事情做,早點學完就自由了。”

周洛陽心裏盤桓著兩句話,本想說“自由了要做什麽呢?”然而想到杜景的微博,權衡半晌後,打趣道:“你要是提前畢業,不就走了?”

杜景沈默一會兒,從書裏擡起頭,看了眼周洛陽,仿佛在考慮一個請求。

“你也可以申請提前畢業。”杜景說,“要和我比賽麽?看誰先學完?”

周洛陽自嘲道:“我沒有你聰明。努力看看吧,畢業以後咱們一起考研?”

周洛陽只是無意識地接續了杜景的話題,杜景卻道:“行,兩年讀完本科,再一起考研。”

周洛陽心想不要了吧,這樣我會累死。

他們就讀的這所大學是全國知名的重點,據說可以排進前三——雖然國內TOP2只有兩家而TOP3有無數家,就像七大奇跡只有七個而第八大奇跡有無數個一樣。校內也因此有不少高智商學生嫌讀書浪費時間,趕緊念完去實現人生價值的大量成功案例。

杜景很聰明,周洛陽是知道的,他看一遍書就能記住所有的內容且分毫不差。這是與抑郁癥基因相伴的麽?

周洛陽下午上網查過,想確認杜景的情況,卻發現杜景的行為,與病癥描述上有相當大的區別。

周洛陽打了個呵欠,已經很困了,卻強撐著,將臺燈調暗了些許,開始玩手機。杜景卻很快察覺,問:“困了?”

“別管我,”周洛陽馬上制止了杜景,說,“我想試試開盞夜燈睡,說不定能睡著。”

在周洛陽的要求下,杜景那盞燈依舊開著,周洛陽又說:“我入睡以後睡得很熟,你吵不醒我的。”

“發現了。”杜景答道。

周洛陽笑了起來,翻身面朝裏,眼皮十分沈重,沒過多久就睡著了。而杜景依舊開著他的臺燈,開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十點,周洛陽醒來時,發現杜景似乎成功入睡了,他今天早上也沒有發微博。於是從這夜開始,周洛陽主動為杜景改變了下作息。原本他在家既不喜歡開燈睡,對聲音也挺敏感,但他可以忍受晚上給杜景留一盞燈,反正忍著忍著,就習慣了。

幾天後,周洛陽又看到了杜景的小號發的微博:

【沒意思,做什麽都沒意思,生活的真相是荒謬的,正如加繆所說,我們都被困在無意義的牢籠裏。】

“我不想去,”周洛陽朝杜景說,“我決定今天把課翹掉。”

杜景早起後正在服藥,將那一把藥咽下去後,問:“去哪兒?在寢室睡覺?”

周洛陽道:“豬麽?才睡醒又睡。我想出去逛逛,你去麽?不想去的話,幫我點個名吧。”

杜景遲疑起來,周洛陽準確地抓住了他的念頭——他正在判斷,自己的本意是讓他去幫忙點名,還是想邀約他一同外出。

“走吧,翹課出去玩去,”周洛陽順水推舟了一把,他始終覺得,杜景需要去散散心,“許多地方你還沒去過呢。”

“走。”杜景換了身衣服,抓了個運動包,與周洛陽離開了學校。

這天的杭州天氣很糟,一場秋季的暴雨正在醞釀,隱而不發,空氣是靜止的,西湖邊上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明顯的擔憂神色,生怕天上的水突然潑下來,自己便成了落湯雞。

周洛陽把杜景帶到柳浪聞鶯吃午飯,周圍大多是小情侶,兩個男生對坐喝龍井茶顯得有點奇怪。

杜景要是個大美人就好了,周洛陽心想,哪怕天天翹課我也願意。

杜景似乎很自在,周洛陽根據他的神態能判斷出來,緣因他看游客,游客們也看他,當游客註意到杜景時,他沒有轉過頭去,對自己鼻梁上的那道疤痕表現出了坦然。

“我來買單。”杜景說,“快下雨了,換個地方吧,還有別的地方想去嗎?”

周洛陽搖搖頭,事實上今天出門完全是隨機的,本想說“沒有了,回寢室?”但忽然間他想起了杜景的對話模式,反問道:“我沒有了,你呢?”

“我想去一個地方,”杜景答道,“走。”

杜景結過賬,與周洛陽去了博物館,正好有一個埃及特展,逛展的時候,周洛陽心道還好反問了那一句,否則杜景一定會保留意見,隨自己回學校了。

逛完出來,這場雨終於下下來了,博物館前雷鳴電閃,暴雨傾盆,門外擠了上百名游客,全在用手機叫車,周洛陽與杜景一時被困住,五點時天黑得像入夜一般。

“忘了收衣服,”周洛陽想起來了,“怎麽辦?”

杜景說:“不管它,到前面去,吃頓晚飯再回。”

“哎!”周洛陽喊道,杜景卻大步跑進了雨裏,周洛陽只得跟著跑出去,跟在他身後跑了兩條街,杜景見周洛陽往樹下躲,便回身道:“小心打雷!”又轉身過來,拉起周洛陽的手,帶著他跑向空曠處。

周洛陽還是第一次和男生牽手,杜景的手濕得全是雨水,手掌的溫度卻依舊是灼熱的。跑到地方後,兩人濕淋淋地開始吃了頓火鍋,被冷氣一吹,周洛陽心想回去也許要感冒。

杜景頭發半濕後擋住了眉眼,像條茫然的古牧,坐在周洛陽對面低頭勾菜單時,周洛陽驀然爆笑起來。

“笑什麽?”杜景問。

“沒什麽,”周洛陽說,“你這樣挺帥的。”

杜景擡指撥開搭在濃眉上的頭發,周洛陽對男性的外貌向來沒什麽看法,但這一刻他突然發現了杜景充滿陽剛,又帶著陰郁氣質的帥點,如果沒有那道明顯的疤,杜景在系裏絕對是男神級的容貌。

“我破相了,”杜景說,“不好看,你長得才叫帥,什麽時候交女朋友?”

周洛陽接過菜單開始勾自己想吃的,答道:“正因為破相了才顯得帥,有種殘缺的美感,像斷臂維納斯。沒有傷口,你就帥得太高冷、太高不可攀了。現在這樣反而平易近人。”

杜景說:“你就是這種人。”

“我?”周洛陽難以置信道,“我高冷?你和我開玩笑?”

“你很禮貌,人緣很好,”杜景說,“很熱情,也很體貼,每個人都喜歡你,可是誰也得不到你的真心。”

周洛陽倏然被杜景說中了,只好自嘲地笑笑。

“因為我從小就被教育,”周洛陽說,“希望能得到周圍人的認可,希望當一個被所有人喜歡的好孩子。”

杜景點了點頭,不予置評。周洛陽點完菜,說道:“可是從你身上我學到了一點,不要管別人怎麽想,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是這樣。”杜景認真地答道。

雨還在狂下,到處都叫不到車,那天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周洛陽渾身上下,連內褲都濕透了,心想完了,這次回去,一定會感冒的。

但前方還有比感冒更麻煩的事在等待著他們——回到寢室時,杜景床頭的窗被風吹開了,雨水從窗外瘋狂地灌進來,大半張床上全是水,連床墊也濕透了。

周洛陽:“……”

杜景:“這扇窗一直是這樣,從臺風天過後就關不牢。”

那窗子有點漏風,周洛陽叫了好幾次人來修,填表交上去後,教工的效率簡直感人,杜景試了幾次勉強修了下,卻因為是不銹鋼材質,始終關不牢。

周洛陽打了個噴嚏,先去洗澡。杜景把窗縫堵住,免得繼續滲水進來,開始想辦法收拾善後。

“晚上出去開房住嗎?”周洛陽問。

杜景一籌莫展,周洛陽從浴室裏出來時,看見他把床墊來回翻了兩個面,沒一面能睡,床單、枕頭也全濕了。還不能直接送下去烘幹,得等明天先通通洗過一次。

杜景:“不管了,我先洗澡去。”

周洛陽將床墊豎在書桌旁,讓它自然滴水晾幹,杜景擦幹頭發出來時,周洛陽已躺在床上,給杜景墊了個枕頭。

“這幾天先一起睡吧,”周洛陽說,“床有點小,別怪我半夜把你踢醒了。”

杜景坐在床邊,沈默片刻,說道:“你睡裏面,我怕把你擠下去。”

周洛陽便朝裏挪了少許,今天跑了許多地方,困得不行了,沒力氣再陪杜景熬夜,說道:“我先睡了,你要看書就……”

杜景卻關了臺燈,說道:“睡吧,我也困了。”

那夜周洛陽睡得不太舒服,從小到大,自記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與人睡同一張床。或許杜景也是。

翌晨周洛陽醒來時,雨還在下,樓下已經淹水了,鳳泉湖的湖水漫了出來,錦鯉游得到處都是。

周洛陽問:“昨晚睡得好麽?”

“挺好。”杜景正在洗漱,答道,“你呢?”

周洛陽困頓地嗯了聲,掏出手機,心中念頭一閃,看了眼杜景的微博小號。今天杜景發了兩條微博:

【入學到現在,第一次一覺睡到天亮。是和他一起睡的原因?】

底下還有一條,是七點二十五發的,那個時候杜景剛醒,分享了博物館埃及特展的內容,還寫了幾件展品的詳細點評,將語音導覽內容全記錄下來了,幾乎沒有缺少一字。

分享文字是:【人總是生來殘缺。】

周洛陽洗漱後,兩人站在陽臺上,朝樓下看了眼,不少學生挽著褲腳,打著傘,用塑料袋抓魚。

“我又不想去上課了,不如今天還是翹課吧?”周洛陽朝杜景說。

杜景答道:“今天是禮拜六,本來就沒課,先把枕頭床單被子送去洗,你想去哪兒,我陪你去。”

於是周洛陽又與杜景出門閑逛去了,這夜杜景的床墊還是沒有幹,兩人擠在周洛陽的床上又睡了一晚,接著是第三夜、第四夜,直到禮拜二……周洛陽發現,杜景與自己一起睡的夜晚,幾乎沒有失眠過。

後來他就這個問題問過杜景,杜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按理說失眠者和別人一起睡更容易受到互相影響,然而在杜景身上,卻徹底反了過來。

那麽他的病是不是就好了?周洛陽還天真地想,卻發現杜景依舊還在吃藥。

但至少他短時間內不會被持續的失眠困擾了,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像分別三年後重逢的這天。

二十四小時前,杜景在庫房裏,躺在連床墊也沒有的彈簧床上,只要是在周洛陽的身邊,便很快入睡。經歷了驚心動魄的一夜後,來到周洛陽家中,躺上床沒多久,更是睡得天昏地暗。

周洛陽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許多還在念書的時候的人與事,夢見杜景站在陽臺上想往下跳,驀然驚醒了,卻發現杜景還睡在他的身邊。

周洛陽坐起,睜大雙眼,籲了口氣。

杜景翻了個身,半個身體幾乎要歪到床下去了,周洛陽輕手輕腳地下床,看了眼手機:傍晚四點,他們睡了八個小時。

杜景也醒了。

“抱歉,我給忘了,”周洛陽說,“不該起來,想讓你多睡會兒。”

從前就是這樣,周洛陽醒來後,杜景還能繼續睡,只要周洛陽依舊躺在床上。但只要他一離開,杜景很快就會醒來。

“能入睡已經是最大的幸福。”杜景說,“我睡了多久?”

杜景摸到手機,看了眼,旋即與周洛陽對視。

“過十二點了。”

九月八日下午,已過了中午十二點。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倒流,沒有重覆發生。

“謝天謝地,”周洛陽也想起來了,“我們沒有被困在同一天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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