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態

晏少舒的腿, 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因為一場精心策劃的綁架。

那一年, 京市迎來了百年難遇的大雪, 整座城市都籠罩在一層潔白之下，唯有那一盞盞高高掛起的紅燈籠, 成了這個世界獨一無二的色彩。

按照習俗，大年三十的晚上晏家的子子孫孫都要在中庭守歲, 共祈新的一年平安喜樂。晏少舒覺得無聊, 便叫上周管家的兒子周敬林一起偷偷地跑了出去，卻不想, 剛跑出煙雨畔, 他和周敬林就被綁架了。

兩人被關在一個破舊的小房子裏, 綁匪的目的是要錢, 並沒有對兩個少年動粗，可是也沒有好生照顧。小房子裏沒有暖氣，兩人逃跑出來的時候也沒有穿很厚的衣服, 很快晏少舒就堅持不住了。

看著嘴唇被凍得發紫的晏少舒，周敬林知道不能在繼續等下去了，於是趁著看守的人不註意，硬生生地用牙齒磨斷了綁著晏少舒的繩子, 周敬林滿嘴是血的帶著晏少舒逃了出去。

但很快, 綁匪就發現了，並且追了上來。

周敬林將自己的衣服和晏少舒的衣服調換，晏家每年的習俗, 過年的時候，子孫要穿紅外套，但此刻，這樣的紅外套無外乎是晏少舒的催命符。

周敬林把自己的白色羽絨服穿在晏少舒身上，告訴他只有分開跑才有可能跑出去，果然，綁匪看到分開跑的兩人，都舍棄了穿白衣服的少年，而是朝著那一抹紅追了過去。

晏少舒拼命的跑，他隱隱聽到綁匪的聲音在山谷裏回蕩，他不敢回頭，也不敢停留，可是體力的透支，讓他很快失去了力量，他跑不動了，意識越來越模糊，後來覺得一陣地轉天旋，他似乎掉進了山谷。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晏少舒發著高燒，強撐著最後一口氣，爬出山谷，往山下跑，可當他好不容易跑下山，卻看到了飄在河上的那一抹紅。

雪白的世界裏，紅得刺眼。

晏少舒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身體早就已經麻木，那雙腿幾乎是機械性地往前走拖著走。他認得那抹紅，卻又似乎不認得那抹紅，他渾渾噩噩，死死盯著那個地方，跳進了冰冷的河裏，將那抹紅扯上了岸，而他也費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癱倒在河邊。

後來，晏家人找到了兩人。

晏少舒活了，可腿因為泡在河裏太久，廢了。

周敬林死了，穿著晏少舒的紅外套，替他死了。

那時候的晏少舒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得紅色，見到了，他就會吐，一直吐，吐到胃裏什麽都沒有了，吐到肝膽都在發顫，才能停下。

他想不明白啊，不明白不就是偷偷溜出玩嗎？為什麽就被綁架了？為什麽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出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有他一個人了？

他的好朋友呢？周敬林呢？周敬林為什麽沒有和他一起回來啊？周敬林去哪裏了？

周敬林死了。

淹死的。

……

《折妖》劇組現場熱鬧了起來，大家都在小聲討論，能讓程喻這麽小心照顧的男人是誰，而且這個男人實在是太好看了，不入凡塵，不染煙火，清雅昳麗，超脫世俗。

可就在下一秒，這個神仙般的男人竟然吐了。

關山立馬擋住了外界的視線，動作極快地將沾染了汙穢物的毯子卷起扔掉，手下的人很快就換了一條新的毯子過來。

關山輕輕將毯子蓋在晏少舒的膝蓋上，低聲問道：“先生，要不要叫小楠過來？”

程喻也是第一次見晏少舒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吐了，當時就楞住了，等他回過神來，一切都已經恢覆如常。

他一邊感慨晏少舒身邊的人動作快，一邊關切道：“表哥，要不今天就到這裏？”

晏少舒臉色蒼白的厲害，他原本就白，此刻近乎透明。

他道：“不用。”回答程喻，也回答關山。

既然晏少舒不打算走，程喻也沒在多說什麽，他陪著就是，於是問：“表哥，我們去其他地方看看？”

晏少舒擺了擺手：“不著急，推我過去。”

程喻看了看這個小破劇組，建議道：“表哥，這劇組沒什麽好看的，小網劇，又不是大制作，你要真喜歡看，我們去隔壁看，那可是大制作，導演和演員都是一流配置。”

程喻說話聲音不大，但是也沒有故意避著誰，所以這話周圍的人都聽到了，於是大家的註意力從晏少舒身上轉開落到了程喻身上，都在罵他，罵他有錢了不起啊，罵他看不起人。

晏少舒聲音依舊很淡：“不必了，這個就行。”

程喻推著晏少舒走到趙昭身邊。

剛才那句話，趙昭也聽到了，他不鹹不淡地看了程喻一眼，目光落下來的時候，掃了一眼晏少舒，很快收回目光，沒說話。

這要是換做別人，早就主動和程喻套近乎了。副導演在心裏暗罵趙昭沒有眼力勁兒，於是自己主動朝程喻笑嘻嘻，叫了聲程總。

程喻看都沒看副導演一眼，畢竟是程家的公子爺，也不是哪個阿貓阿狗朝他叫，他就要答應的。

副導演：“……”MMP

監視器裏，費汀飾演的紫陌仙君已經跳進了蓮花池，將一身紅衣的聶挽華救了起來。

出水芙蓉，美艷昳麗。

程喻呼吸一滯，他盯著監視器，認出了雲禾。此刻的雲禾還在戲裏，所以，她現在是聶挽華。雖然眉間的烈火紋被她抹去，少了幾分魔族尊主的淩厲，但那雙氤氳著水汽的眼眸，在特寫鏡頭下，依舊奪人心魄。

如蝴蝶振翅，那一片鴉羽般的睫掉下一滴水珠。

程喻眼睛瞇了瞇，像是發現了新的獵物。可是下一秒，他就聽到晏少舒冷凝的聲音問道：“程喻，現在拍戲都穿這麽少嗎？”

“……”旁邊的趙昭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下。也不是都這麽少，主要是他的劇組窮。

程喻沒察覺到晏少舒剛才那句話裏的情緒，他被雲禾吸引，自然也不覺得雲禾穿這麽少有什麽不對，反而覺得雲禾身材這麽好，自然是穿得越少越好，就像現在這般，打濕的布料緊貼著身體的曲線，一溝一壑盡是致命的吸引力。

程喻目光癡癡：“少嗎？不少吧，最好什麽都……”

“程喻！”晏少舒冷聲呵斥，將程喻接下來要說的話打斷，他擡眼凝視著他，黑眸意味深長，似乎是把程喻此刻的心思全都看透了。

程喻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不明白晏少舒怎麽突然生氣了。

“表哥……”

“別叫我。”

“……”

“轉過去。”

程喻覺得晏少舒讓自己轉過去，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這張臉吧。他沒有反抗，乖乖地轉過身。

“卡！”趙昭舉著擴音喇叭喊著，“雲禾，費汀，這一條拍得非常好，你們先去換戲服，休息一下，再拍下一條。”

蓮花池邊，雲禾接過工作人員遞來的浴巾裹上，聽到趙昭的聲音，她看過來，便和晏少舒的視線對上了。

雲禾眨了眨眼，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費汀本想同雲禾說說話，見她盯著某處，便順著視線看過去。

“你認識的？”

雲禾不知道為什麽晏少舒會出現這裏，而且還和程喻在一起，所以她搖了搖頭，對費汀說：“不認識。”

費汀倒有些詫異，如果不認識，為什麽他剛才看著那個男人，感覺到了視線裏的敵意呢？

雲禾換完戲服出來，晏少舒已經離開劇組了。

趙昭和副導演也不在。

方辭在人堆裏朝雲禾招了招手：“雲禾姐，過來坐。”

劇組的演員基本上都圍在這裏坐著，雲禾走過來，方辭就遞給她一個小板凳，剛坐下，就聽到有人說：

“哎，這麽帥的男人怎麽好端端地就吐了呢？”

“說不定有什麽病吧，你沒看見他臉色白的不正常嗎？一看就是有病。”

“那這樣也太可憐了吧，又坐輪椅，還有病，那長這麽好看有什麽用啊。”

……

雲禾可以肯定，大家說的那個男人是晏少舒，只是，晏少舒剛才吐了？為什麽吐了？生病了？早上出門的時候，他不是還好好的嗎？

雲禾想要問一問，摸了摸手機，沒在身上，她正準備去化妝間拿，趙昭和副導演回來了，兩人臉上都掛著笑，看起來心情很好。

趙昭叫住雲禾：“雲禾，你去哪兒，別走了，來來來，我們繼續拍。”

雲禾：“……”

目光一掃，趙昭又問：“曼文呢？”

有人說：“在車裏。”

趙昭指了指費汀：“男主角，去把你的女主角叫過來，馬上就拍你倆的戲了。”

整個下午，趙昭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帶著全劇組的工作人員一直拍到晚上九點才收工，大家累得夠嗆，就連演一盞燈的方辭也怏怏地掛在費汀肩上，朝雲禾無力地揮了揮手：“雲禾姐，明天見。”

費汀朝她笑了笑：“再見。”

雲禾：“再見。”

回到煙雨畔，已經晚上十點了。

晏少舒正在臥室等她。

雲禾敲了敲門。

“進來。”

雲禾輕輕推開門，她以為晏少舒應該和往常一樣，在窗邊看書，沒想到他竟然坐在床上。

聯想到今天晏少舒在劇組吐了的事情，雲禾便關切地問道：“先生，你不舒服嗎？我聽劇組的人說，你吐了。”

“……”晏少舒黑眸沈了沈，閃過一絲黯然，雲禾還未抓住，男人又已經恢覆了平日裏的清雅，他溫和的笑著，甚至因為床頭那盞暖色的燈，讓他的笑容看起來更加的迷人。

雲禾有那麽一瞬間，被這幅場景吸引住了，於是在晏少舒開口讓她過去幫一下忙的時候，雲禾毫不遲疑地走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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