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七十章完結,加油! (1)

關燈
☆、窮途日暮

辰時未到, 天色未明,沈堯扛著一把劍去找澹臺徹。

澹臺徹披衣而起。他拎著一壺酒,坐在院子裏,指導沈堯如何融會貫通各門各派的劍術之長。他教了沈堯半個時辰,破天荒地稱讚一句:“你算是有幾分武學天賦。”

沈堯大為振奮。

朝日漸高,沈堯練完劍,拜別澹臺徹, 轉道去了一趟崇明堂。衛淩風已經來到了崇明堂的正廳,四周桌椅橫翻, 碎片滿地,全是打鬥留下的痕跡。

“昨晚鬧得這麽大?”沈堯跨過門檻, “我還以為只是小打小鬧。”

“小師弟,我快忙死了,你還不來搭把手?”錢行之抱怨道。

沈堯聽見錢行之的話, 連忙撩起門簾, 走入室內。他還以為崇明堂的損失有多慘重,待他定睛一看, 竟然只有兩位病患坐在椅子上,他們的傷勢看起來並不嚴重。

沈堯皺眉道:“九師兄, 你忙不過來?”

錢行之望向窗外, 歸心似箭:“哎,你不懂, 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幫我一把, 我就能早點回家。家裏還有幾位美貌的姐姐們等著我, 我怎忍心讓她們獨守空閨?”

沈堯卻道:“九師兄,你治病時,不該心存雜念。”

錢行之垂著頭,深吸一口氣,以壯士扼腕般的決絕回應:“你說得對。”

沈堯放下門簾,又走向了衛淩風。

衛淩風落座在一把完好無損的椅子上,崇明堂的堂主候立一旁。那堂主將一本書冊交給衛淩風,還說:“公子明鑒,只剩這一本了。”

沈堯湊過去問:“什麽東西?”

衛淩風道:“錦瑟的……”他還沒說完,沈堯打開書冊一翻,剛好翻到一頁紙,其上寫道:錦瑟,涼州人,生於元淳三年。

沈堯一邊看,一邊驚嘆:“錦瑟是涼州人?奇怪,她跟段家究竟有什麽牽扯?我當時就覺得,她好像一直在等段無痕,也不知道段無痕現在怎麽樣了。不過,就憑段無痕的武功和身家,江湖上沒人敢惹他。”

衛淩風點頭,應道:“你所言極是。”

這一句話,讓沈堯聯想起昨夜。沈堯臉色微紅,顧左右而言他:“等我去了京城,再查一查段永玄那個老賊。”

打從這日開始,沈堯每天早晨去找澹臺徹練武,中午和下午接受衛淩風的指教,晚上獨自一人參悟武學,或是準備出門在外的必備藥品。大概半個月之後,他得到雲棠的首肯,成功加入了去往京城的一支隊伍中。

眾人動身的那一天,沈堯體會到了錢行之所說的“極舒服的馬車”。沈堯坐在馬車裏,真想躺下來睡覺,他忍不住說:“哎,不該用綾羅綢緞來當馬車墊子,我一坐上來,渾身骨頭都軟了。”

衛淩風正在看書。他翻過一頁紙,應道:“你枕在我腿上吧。”

馬車裏不止他們二人,還有錢行之。

錢行之聽聞沈堯和衛淩風將去京城,死活要讓他們帶上自己,還說什麽“丹醫派三師弟相依為命,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魔教老巢”。

路上,錢行之不無感慨:“哈哈,聽聞京城繁花似錦,美人如雲啊。”

沈堯質疑道:“九師兄,這就是你非要去京城的原因嗎?”

錢行之一派正直道:“我想去京城,還不是因為我放心不下你們。”

他收斂了笑意,眸光清清冷冷:“我眷戀溫柔鄉,沈迷胭脂堆,亂惹桃花債。可我更講究兄弟義氣。這一趟兇多吉少,我曉得。要是我死在了外面,你們替我收屍,我也算是死而無憾,不負師門祖訓。”

衛淩風和沈堯都被他觸動,靜靜地看著他。他忽然笑了,撫掌道:“大師兄,小師弟,俗話說得好,人生無常,及時行樂。當我們的隊伍路過青樓,我們就進去快活快活?”

衛淩風將手中的書冊扣在了錢行之的腦門上:“這一路上,險象環生,我勸你清心寡欲,少做癡心妄想。”

沈堯附和道:“三大殺手宗門還在追殺大師兄。”

“清心寡欲,”錢行之抽了一下鼻子,“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大師兄,你是怎麽做到的,你教我啊?”

衛淩風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指點他:“每天夜裏,靜心滅欲,靜思己過 ……”

沈堯道:“我不信。”

錢行之有些疑惑:“小師弟,你怎麽了,你不覺得大師兄說得很有道理?”

沈堯只說:“我這把腰,還酸得很。”

錢行之皺眉:“你昨日勞累了?”

“差點累死。”沈堯倒頭靠在軟枕上。

錢行之搭住沈堯的脈搏,眼角餘光沒註意到衛淩風神色有變。錢行之探過脈象,分外迷茫道:“心浮氣躁,水火不濟,陰常不足,房。事過多……小師弟,雖說你正當壯年,氣血方剛。但你自己就是個大夫,怎能不知節制?”

沈堯拽過衛淩風手上那本書,用書擋臉。車輪碾過石道,驀地一頓,沈堯頭頂一晃,撞在了衛淩風的腿上。

衛淩風對沈堯說:“從今往後,我會多加註意。這一趟去了京城,兇多吉少,我本不願和你同行……”

“要死一起死,”沈堯回答,“要活一起活。”

衛淩風一行人佯裝成苗嶺的商隊,從苗嶺出發,繞路穿過幾座城鎮,途中遇到了兩撥土匪。那些土匪的武功遠不能與衛淩風等人相提並論,撐不到片刻功夫,就被殺得幹幹凈凈。

他們出發半個月,抵達了廷州。

廷州風景如畫,民風淳樸,但是沈堯不願久留。因為,江湖傳言,流光派掌門譚百清的老家就在廷州,譚百清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廷州人。

“我們的隊伍裏有十七個人,”衛淩風直言道,“不得不稍作歇息。”

沈堯坐正身體:“我明白。但是,師兄,你長成這樣,放在人群裏太紮眼了。蕭淮山也是。江湖上人人都聽過‘黑面判官蕭淮山’的大名。我走南闖北的這幾個月,從沒見過有誰的皮膚比蕭淮山更黑。這一次,蕭淮山也在我們的隊伍裏……他只要一出馬車,我保證他會被立刻認出。”

衛淩風找出一卷藍布,纏在了沈堯的臉上,只露出他的一雙眼睛。沈堯又問:“這是東嵐派的打扮吧?”

“是的,”衛淩風說,“東嵐派的下級弟子外出時,不能露出額頭和嘴巴。”

“什麽是下級弟子?”沈堯扯了扯藍布,“他們東嵐派的弟子,還分上中下三個等級?”

衛淩風點頭。

沈堯嗤笑:“搞什麽啊,‘下級弟子’這名字,聽起來就低人一等,他們出門還要擋臉,可真是慘。”

衛淩風自己也纏了頭,才和沈堯一前一後走下馬車。錢行之跟在他們後面,眼觀鼻鼻觀心。他們隊伍裏的所有人,都住進了教內經營的一家客棧。掌櫃的見過衛淩風手上的令牌,態度堪稱畢恭畢敬。

當夜,衛淩風和沈堯同住一屋。

沈堯在屋內練劍,衛淩風在燈下看書。雖然衛淩風的目光不在沈堯身上,但是,每當沈堯出錯一招,衛淩風都會提醒他:“錯了。”

沈堯虛心改正,橫劍向前。

房門忽然被打開,錢行之一個踉蹌,沖了進來。他說:“大師兄,小師弟,為什麽我獨自住一間房,你們兩個住在一起。別以為我不知道……”

衛淩風合上書本:“知道什麽?”

錢行之哈哈大笑:“你們兩個是不是……”

沈堯握劍的掌心微微汗濕。然而,錢行之卻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想背著我練武功?我剛才一直在房間裏思考,為什麽這一路上,你們倆總在竊竊私語。我終於想通了,因為小師弟和大師兄現在都有武功了,而我沒有!哎,我沒有啊。你們兩個討論劍法,又照顧我的感受,不想傷到我的心。所以,你們總要講些悄悄話,還要住在一起偷偷比武,對不對?”

錢行之瞧見沈堯手上的劍,當即感嘆道:“果然如此!”

他上前一步,摟緊沈堯:“你真是九師兄的好師弟!我此前都不曉得,你是這麽的謹小慎微、溫柔體貼。”

沈堯推開他,倒也不好否認,只能說:“九師兄,時候不早了……”

錢行之撩了撩衣袍:“今夜,我和你們睡一張床。”

沈堯驚訝:“什麽?”

錢行之被自己臆想的兄弟情誼所感動,不由得說:“我們師兄弟三人,相依為命。今後,我日日夜夜不會和你們分開。”

衛淩風手上的那本書,被他蓋在了自己的臉上。

錢行之誤解道:“大師兄,你喜不自勝嗎?”

衛淩風毫無波瀾地應了一聲:“嗯。”

是夜,師兄弟三人擠在一張床上。沈堯夾在中間,衛淩風位於他左手邊,而錢行之躺在他右手邊。

床賬垂落,床上一片安靜祥和。

錢行之很快睡熟,還發出微微的鼾聲。但他睡姿不雅,長腿一伸,架在了沈堯的身上。

沈堯從夢中驚醒,混混沌沌間,他看到青煙繚繞,帳外立著一把細長的劍。

淬了毒的、成色發黑的劍刃戳破了紗帳,在煙霧升騰時挽出一朵劍花,直往沈堯的胸口刺去。

沈堯來不及躲閃,更怕他躲開之後,毒劍會傷到兩位師兄。

他還沒喊出聲,另一把長劍橫在他身前,擋住了刺下來的毒劍。

沈堯側目,這才發現衛淩風醒了。

衛淩風翻身下床。沈堯一腳踹醒錢行之,大喊:“有殺手!有殺手!”然後他也拔劍出鞘,就在屋內和一位蒙著面的黑衣人纏鬥。

黑衣人內功高強,而沈堯身法詭譎。憑著澹臺徹傳授的一招“霜寒劍”,沈堯砍斷了一名黑衣人的兩根手指,那黑衣人手腕一松,沈堯又踹上墻壁,翻身借力,劈頭來了一招“天霄金剛訣”。

雖說沈堯剛開始練“天霄金剛訣”,但他勝在悟性強、出招快、還有一把絕世好劍。那位黑衣人當場被沈堯削掉半個腦袋,腦漿濺了一地。

不遠處,衛淩風將另一個黑衣人的胸腔捅穿。沈堯認出衛淩風手上那把劍,正是他在安江城撿到的“廣冰劍”。

廣冰劍果然是當世神劍。劍光流轉,削鐵如泥,直把黑衣人的肋骨切出一條平平整整的傷口,就像是先用一把尺子量好,再用一把鋸子鋸開那人的胸膛。

與廣冰劍相比,沈堯手上的這把劍只能算是破銅爛鐵。

兩個黑衣殺手都死了,滿地血跡,腥味撲鼻。

沈堯喊道:“大師兄。”

衛淩風把廣冰劍收好:“你沒事吧。”

沈堯松了一口氣:“我沒事,師兄你呢?”

衛淩風打開房門:“我也沒事,去看看其他人。”

錢行之尚未回魂,呆呆地呢喃道:“日他娘的,什麽世道。”沈堯轉身,朝他招手:“九師兄,跟緊我們。”

錢行之像一匹野馬一樣奔過來,對沈堯更是亦步亦趨。

衛淩風召集了隊伍中的所有人。今夜一群殺手突襲,還用了最上等的迷魂香,哪怕隊伍中高手如雲,仍有一位刀客受了傷。這位刀客,正是蕭淮山的好友。

蕭淮山擔憂道:“傷勢要緊嗎?”

“沒事,”沈堯拿出一瓶金瘡藥,“幸好他沒沾到毒劍,只是撞在墻上,扭傷了筋骨。我給他敷兩天藥,他應該就能好了。”

蕭淮山抱拳道:“沈大夫真乃神醫。”接著又感慨:“沈大夫的武功進步神速,能文能武,真乃奇才也。”

沈堯笑說:“我算什麽奇才……”

錢行之不禁回憶道:“哎,小師弟,你曉得嗎?我在應天府擺攤時,有人送過我一副對聯,上聯是,扶花弄柳顯妙手,下聯是,救死扶傷真奇才。”

“九師兄厲害,”沈堯誇讚道,“九師兄,我們現在去驗屍吧。”

錢行之呼吸一滯,嘴上還是答應了。今夜一共來了二十四個殺手,全被他們悉數解決。他們住在客棧最高層,這一層樓裏,住的都是魔教中人。

衛淩風掀開屍體的面巾,又驗過他們常年練武養出的掌繭,斷定道:“的確是殺手宗門的人。”

沈堯在地上撿到了一根殘餘的迷魂香。他拾起香頭,聞著香料的味道,只覺得十分熟悉,再一細想,他心底泛酸、通體發涼。

衛淩風問他:“你看到了什麽?”

“這種迷魂香,”沈堯坦言道,“像是許師兄的手筆。”

“許興修?”錢行之接話道。

沈堯道:“許興修,許師兄。”

錢行之蹲到了沈堯的身邊,惆悵不已:“日他娘的,許興修想弄死我們三個嗎?我和他是一起撒過尿的交情啊。”

沈堯用一塊手帕包好了香料,調笑道:“現如今,哪怕你和他上過床都不管用了。”

“哎?”錢行之反問,“兩個男人怎麽上床?”

沈堯欲言又止。

錢行之自行領悟了,連聲讚嘆:“妙啊,妙啊。”

因著行蹤敗露,衛淩風帶著隊伍換了一條路走,每晚安排四人值夜。他的決策十分正確,接下來的行程中,他們再沒遇到殺手宗門的人。

將近月末時,衛淩風一行人抵達了京城。

京城守衛十分森嚴。進城者,若是武林人士,必須上報門派,且不允許攜帶兵器。

守城的士兵會搜查每一個人,仔細端詳他們的面貌,確認無人易容。每天早晚都有武林高手坐鎮城門,觀望進城者是否身懷內功,道道關卡,重重阻撓,使得“進城”二字變得極為艱難。

武林人士、平頭百姓、文人商賈進城,只能走西門和北門。

而王公貴族進城,一般都走東門。

馬車繞進東門時,沈堯壓低聲音道:“師兄,我們怎麽能走東門?”

錢行之附和道:“一群小老百姓,也配走東門?”

正說話間,馬車停下,官差撩起車簾,打了個招呼道:“幾位爺,要進城嗎?”

衛淩風交給官差一封信、一塊金色令牌。官差接過,在馬車之外站立良久。

此時正是清晨寅時,天光微亮,朦朦朧朧不見朝陽。城門處的幾位官兵放輕了聲音,對著馬車內的衛淩風說:“大人,您要進城好說,但您還是不能攜帶兵器,且讓小的們清點一番。”

衛淩風應了一聲好。

眾人的兵器都藏在馬車的夾層擋板裏。衛淩風曾經在夾層內灌鉛,是以,官差用鐵錘敲擊馬車時,只能聽見實心的響聲。而馬車上僅有軟枕,衛淩風等人皆用嶺南秘法掩藏內功,吐息間與常人無異。守城的官差觀望片刻,放下心來,準許衛淩風等人入城。

馬車漸行漸遠。

沈堯質疑道:“這些官差既不搜我的身,也不看我的臉。師兄你交給他們的那封信,是誰寫的?”

衛淩風坦誠道:“楚開容。”

沈堯又問:“楚開容回京城了嗎?”

衛淩風如實告知:“楚開容、段無痕 、譚百清,以及武林盟主、藥王谷的谷主、天下第一莊的莊主,這些人,如今都匯聚在京城。”

沈堯思忖道:“五大世家開會,譚百清湊什麽熱鬧?譚百清作為流光派的掌門,他和武林世家有私交嗎?”

“段無痕剛從熹莽村回來,”衛淩風耐心解釋,“譚百清是熹莽村一事的見證人。”

逃出應天府的那一夜,沈堯記得段無痕直奔熹莽村而去。由此,沈堯猜想道:“難不成段無痕要在世家大會上披露熹莽村的案情?倘若是這樣,段無痕的膽子太大了。他就不怕他老爹把他的腿打折?”

錢行之面露愁容:“他老爹會先捅死我們幾個。現在,我們都是真真正正的魔教中人了,哎,我怎麽走到了這一步啊。”

沈堯道:“九師兄,你在魔教和年輕姑娘嬉戲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很滿足。”

錢行之擡袖掩面。

三天後,世家大會如期舉行。

沈堯喬裝一新,還戴上了人。皮面。具。這種東西,取材來自死人的面皮,一張皮只能戴一天。這一路上,沈堯都沒舍得拿出來用。直到世家大會召開,他才把面具翻了出來。

五大世家分為趙、江、段、鄭、楚。其中,趙家的武士最多,分布最廣,家規也最混亂。沈堯做出一副趙家劍客的打扮。他照過銅鏡,甚是滿意。

蕭淮山見了他,狐疑地問:“沈大夫這是要做什麽?”

沈堯理所當然道:“混進世家大會啊。”

蕭淮山又驚又怒:“如何使得?世家大會,正是狼窩虎穴,沈大夫這一去,怕是不能活著回來。”

沈堯陰惻惻地說:“我要在大會上投毒,把譚百清弄死……”

話沒說完,一柄折扇敲中了他的頭。

他轉身,見到衛淩風。

衛淩風穿一身讀書人的長袍,手握折扇,戴著一副相貌平平的人。皮面具,很像是翰林院的文官。

沈堯喊他:“師兄。”

他道:“是我。”

沈堯搭住他的肩膀:“說真的,師兄,你就別出門了。你尚未痊愈,這時候去世家大會,不是找死嗎?”

衛淩風卻說:“我等了許多年。”

“什麽意思?”沈堯用探究的眼神望著他,“你很期待世家大會?”

衛淩風推開門窗,望著窗外。日光照在他的臉上,他說:“是,我很期待。”

世家大會在楚家的一座別院中舉行。附近的幾條長街都被封禁,平民百姓一律不得靠近。京城禦林軍早早地派軍駐紮在此處,五大世家帶來的人手確保了這座別院固若金湯。

沈堯也不知道衛淩風用了什麽辦法。總之,衛淩風混進了朝廷文官的隊伍中。五大世家分布在各地,因此各地都派遣了七品以上的文官隨行。

而衛淩風所在的這支隊伍,既有京城官員,又有沭陽官員。楚家、江家和趙家的侍衛們隨行保護,沈堯穿插在其中,根本無人註意。

沈堯心道:所謂的世家大會也不過如此。

他穿過別院的側門,進入廣闊的校場。

校場上,五大世家的人已經來齊了。沈堯遠遠看到段無痕,真想和他打個招呼。還有楚開容,數月不見,楚開容似乎清減了不少,但仍然神采飛揚,正與周圍人談笑風生。

沈堯轉過頭,目光剛好與江連舟對上。他神思一頓,差點喊出一聲:連舟。

江連舟的父親江展鵬乃是當今的武林盟主。江展鵬穿著一身玄色長袍,徑自走過正門,步履穩健。江連舟垂頭跟在父親的身後,路過沈堯時,江連舟也微微一楞。

江展鵬已經走遠了。

近日天朗氣清,萬裏無雲,校場上鋪著一層青花石板,被下人們擦得幹幹凈凈。那石板堪可反光,清晰得能照見人影。江連舟回過神來,快步飛奔,追尋父親的腳步,他的影子也從石板上溜過。

又過了一會兒,譚百清帶著流光派的弟子們姍姍來遲。隨後,五毒教、伽藍派、東嵐派都有能人異士現身。沈堯此時還在想:奇怪,五毒教、伽藍派、東嵐派的掌門為何不來?今日,元淳帝攜太子到場,這盛大的排場可能是十年一遇啊。

他正想著,忽聽一陣號角聲起。

沈堯側目要看,身旁一位文官卻推了他的肩膀。接著,眾人齊刷刷跪倒在地上,連磕三個響頭,嘴中高呼“萬歲”,餘音繞梁,氣震山河。

沈堯伏首跪地,心道:楚開容、譚百清、段無痕也要這樣磕頭嗎?我不信他們會做這種事。

前後左右都是人影,沈堯悄悄往前挪,斜目看向遠處,只見楚開容、段無痕等人站在原地,低下頭來,看樣子是很恭敬的,可是他們都沒下跪。

沈堯心道:果然如此。

一雙又一雙的官靴從沈堯眼前邁過,元淳帝至少帶了四五十個人進場。太監在校場中央念過祝詞,元淳帝才讓眾人起身。

此時,日頭高掛,正當晌午。

元淳帝端坐於一張明黃色的軟椅上。他年過六旬,眉宇威嚴,兩鬢斑白,面上略顯疲色。當朝太子坐在他的左手邊,太子黃袍加身,臉上也是病氣怏怏。憑借多年行醫的相面之術,沈堯斷定元淳帝腎虧肝虛,心悸氣短。

太監撐著皇家的華蓋,那華蓋罩在元淳帝和太子的頭上,替他們擋住濃烈日光。元淳帝將太監總管喚到跟前,低聲細語,太監總管代為傳達道:“宣鄭家主上前。”

鄭家的家主立刻起身。

這位鄭家主年約五十,外貌、身形仍然年輕,似乎永遠維持在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他從諸位世家高手的面前經過,來到元淳帝尊駕外十步的地方,雙膝跪地,磕頭道:“草民參見聖上。”

六個字一出,世家內部爆發一陣竊竊私語。

沈堯這時才聽他們說道:原來,世家子弟見到皇族,不需要行跪禮,除非……他想吃皇糧,入朝為官,效忠皇帝。

難怪世家子弟一談起“吃皇糧”三個字就很抵觸,還經常嘲笑趙家的趙都尉。

鄭家主這一跪,就算宣誓效忠了。

沈堯忍不住去看各大世家的反應。段無痕面不改色,楚開容微微皺眉,武林盟主江展鵬坐不住了……但沈堯沒看見段永玄。

奇怪!段永玄那老賊,竟然缺席了武林世家大會!

鄭家主尚未發話,江展鵬忽然起立道:“草民江展鵬,參見聖上、太子殿下。今日召開五年一度的世家大會,有勞各位兄弟姐妹遠道而來,豪傑義士濟濟一堂,更有幸得見聖上與太子……”

江展鵬尚未說完,太監總管打斷道:“江盟主!”氣勢如雷。

江展鵬似乎料到了自己會被打斷,笑著接話道:“公公請講。”

太監總管又對元淳帝行了一個禮,這才緩緩行步,走到距離鄭家主更近的位置。

鄭家主起身,面朝在座的世家子弟,高聲道:“諸位江湖義士,今日,名為世家大會,實則為朝廷招賢納士之大會!武林紛爭,由來已久,我等牽扯其中,可謂煩不勝煩。武林世家和八大派、魔教都起過爭端,八大派殺我世家子弟……”

譚百清坐在座位上,未曾起身,卻接話道:“鄭家主,我們八大派,何曾害過世家子弟?”

鄭家主沒作聲。趙家的家主卻說:“譚掌門,秦淮樓一案,人盡皆知。伽藍派弟子當街行兇,殺了多少無辜百姓,你們八大派卻把罪名全推給了魔教……”

這番話,江連舟很讚同。於是,江連舟搖了搖頭:“真當我們世家的人瞎了眼。”

譚百清起身,重提舊事:“當日在熹莽村,我和趙都尉活捉了衛淩風。衛淩風是魔教餘孽,大夥兒有目共睹。那日,衛淩風屠殺全村……”

“他並未動手。”段無痕朗聲道。

此話一出,滿場寂靜。

段無痕站了起來,越過太監總管,也沒看鄭家主,甚至沒向皇帝行禮。他只說:“我和衛淩風等人一同進村,五毒教的長老也是當日見證。熹莽村的村民都被下了蠱,蠱蟲發作,眾人瘋癲。說起來,當年的澹臺徹,亦是蒙冤受屈。”

“段賢侄,”譚百清轉動食指上的一枚碧玉戒指,“在當今聖上的面前,你不能信口胡來。說錯一句話,便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沈堯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十分擔心段無痕的安危。而段無痕卻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當著這麽多文臣武將、皇族中人的面,段無痕的脾氣也不收一收,沈堯對他真是服了。再看那元淳帝,果然微微瞇著眼,怒氣薄發。

段無痕自顧自繼續說:“熹莽村村民家中的地窖藏有符紙……”話說一半,他看向了五毒教的幾位長老。

五毒教的大長老沈思片刻,拄著拐杖,站了出來:“不錯,誠如段少俠所言。段少俠在熹莽村查案時,老夫也在場。”

大長老瞥了一眼譚百清,才說:“我們發現,熹莽村的符紙,全是應天府特產的雪心紙,平民百姓消受不起。其次,熹莽村事發當日,還留了幾個活口,那些活口都講一口毫無鄉音的官話……要知道,涼州百姓做不到毫無鄉音。離涼州最近的說正統官話的地方,便是譚掌門所在的應天府了。”

譚百清攏指成拳:“大長老這是何意?”

大長老又說:“熹莽村事發之後,整個村莊被人放火點燃,燒得一片狼藉。不過,譚掌門以為,這樣做事,便能幹幹凈凈了嗎?”

大長老從袖中取出一紙公文。公文上,印著涼州本地官府的紅章。

太監總管走了過來,大長老向太監彎腰,並把這一紙公文交給了太監。那太監又把公文呈給了元淳帝,元淳帝看過後,嘴角浮現一抹微笑。

太監深谙元淳帝的心思,當即接過公文,當眾宣讀一遍。

舉座皆驚。

原來,熹莽村的村民沒有被燒光,四位村民躲進了村長家的地窖裏。段無痕第二次進村時,發現了地窖,打開一看,這些人全都咽了氣。但他們身邊有紙有筆,便留下了一幅畫,還有一頁紙。官府驗過,紙上字跡和村長報備的手書字跡一致,確實是村長本人親筆。

村長所繪的畫像人臉,正是流光派的一位弟子。

譚百清聽完這段陳述,毫無波動道:“聖上明鑒,這是有人作祟,意圖嫁禍流光派。熹莽村蠱蟲遍地,流光派不養蠱蟲……”

“這應該問藥王谷。”段無痕忽然說。

藥王谷的谷主站了起來,走到元淳帝跟前,“啪”的一聲便跪下來,嘴上還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谷主跪得太快,沈堯都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

元淳帝擺了擺手。

太監出聲道:“譚掌門,今日乃是招賢納士之日,倘若你簽下字狀,便可從輕發落,將功補過。”

譚百清處事一向圓滑。沈堯猜測譚百清一定會虛與委蛇,怎料譚百清沈聲道:“恕草民不能認莫須有之罪。”他一巴掌拍在座椅上,椅子的扶手被他打爛了。

很快,沈堯明白過來。今日,譚百清帶著八大派的人來到這裏,如果他立刻歸順朝廷,做出一副軟骨頭的樣子,他就會被嘲弄厭棄,江湖威名蕩然無存。

譚百清身為八大派之首,名門正派的脊梁骨,哪怕是死,也必須站著死。

這就是名門正派的規矩。做壞事可以,但要關上門做。

而在眾人面前,他必須是個鐵骨錚錚的君子。

沈堯不禁感懷道:死老賊,你也有今天。

那一廂的鄭家主又說:“江湖爭端,由來已久。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邪門歪道,總按自家的規矩辦事,罔顧國法,罔顧律法。今天你說,我跟他有仇,便要殺他全家。明天他說,這人殺我全家,我要全村絕戶,冤冤相報何時了?諸位!請聽鄭某一言!歸順朝廷,歸順律法,愛惜百姓,平息恩怨,這才是國運昌盛之道!這才是武運昌盛之理!”

鄭家主內功強盛,話音落罷,沈堯震耳欲聾。

沈堯晃了晃頭,總算理清:現在,鄭家、趙家已經是明擺著支持朝廷了。單看楚家、江家、段家還有八大派如何收場。

段無痕默不作聲。但他背後,兩位段家長老說:“鄭家主言之有理。”

段無痕回頭看著長老,那長老提醒他:“少主,您的姑姑是涼州太守之妻。”

段無痕道:“那又如何?”

長老朗聲道:“少主,您的父親……也讚同鄭家主的話。各門各派濫用私刑,百姓不懂武功,備受欺壓,苦不堪言。各大門派在本地作威作福,門下弟子觸犯律法,官府竟然不敢聲張。武功好的年輕人,都不願意做官差……”

段無痕接話道:“竟然如此,為何不修改律法?為何不讓官差增加俸祿?”

元淳帝開口道:“段無痕。”

段無痕稍稍低頭,以示尊敬。

元淳帝道:“你父親寫過信,丞相收到了,知曉你段家的忠肝義膽……”元淳帝說話時,氣脈不足,陰亢陽衰,沈堯聽得心中一驚,暗道:元淳帝時日無多。

元淳帝咳嗽時,校場四周的房梁上顯出一排又一排的人影。沈堯向遠處望去,只見一大群步履穩健的年輕士兵正向校場湧來。這群人,個個身披鐵甲,手持重劍,而且……他們每一個人的內功都極其精湛深厚,至少要練三四十年,才會有這樣的積累。

沈堯驚嘆道:“這是……”

衛淩風在沈堯耳後說道:“豐神剔骨膏。”

沈堯陡然醒悟:藥王谷的谷主跪在了元淳帝的面前。這說明,藥王谷也歸順了朝廷。那麽,藥王谷的秘藥“豐神剔骨膏”會被年輕士兵使用,也就說得通了。

豐神剔骨膏能讓他們功力大漲。可是,再過兩天,這些士兵都會死光。

沈堯喃喃自語:“他們都在送死。”

衛淩風淡聲道:“居上位者,不會在意平民死活。”

沈堯看著他:“是嗎?”

衛淩風笑了。自幼年起,他郁郁寡歡,甚少露出笑容。而今,他笑著說:“無關痛癢。”

沈堯心頭像是被挖了一塊。他聽見太監開口:“諸位若是願為朝廷效力,肅清武林不正之風,便請簽下契書,按下手印。”

話音剛落,鄭家主第一個上前,簽了大名,按過手印,站到了元淳帝的身後。

接下來,趙家主、五毒教、藥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