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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的話。”隨後又緊了緊衣襟,道:“雲棠教主要是白天來找我,我還是樂意奉陪的。”

雲棠放下燈籠,側身向前一步,沈堯才註意到她不是空手來的——她還帶了一壺酒。

她扭頭環視四周,目睹了院子的破落,出乎他意料地說道:“你這兒有沒有能坐的地方?坐臺階也行,如果你不怕涼的話。”

沈堯不假思索道:“我怎麽會怕涼呢?”

雲棠笑問:“那你怕我嗎?”

沈堯遲疑了一會兒。

雲棠轉身道:“恕我失言,你不必答覆。”

她環抱著一壺酒,坐在了門前臺階上。精致的裙擺鋪了一地,微風吹起一層薄紗,也落下了兩片樹葉。

月光被雲霧遮掩,燈影隨山嵐飄搖,她的側臉依舊蒼白,像是易碎的瓷器。

沈堯走到雲棠的身邊,挨在她身旁坐下,拾起她裙子上的樹葉,隨手扔到了一旁。

若說不怕,那是假話。

雲棠與楚開容不同,她是十惡不赦的人。名門正派的子弟們,誰不想將她除之而後快?

“外面的江湖是什麽樣的?”沈堯隨便找了一個話題,笑道,“我從小長在山上,見識短淺,只會道聽途說,沒機會親身歷練。”

“你想聽我說嗎?”雲棠從袖子裏拿出了兩個杯子。

她往杯中斟酒,隨後遞了一杯給他。

沈堯沒有接。

雲棠手指一頓,譏諷道:“本教主從不下毒。”

想來也是。

雲棠教主殺人,哪裏用得著下毒?

無量神功聞名江湖,傳說她練至第七層,十丈之外,能化落葉為利劍,收疾風為刀光,片刻之後,見血封喉。

不過沈堯知道雲棠筋脈大損,她深夜造訪,肯定不是為了殺人奪命。

但是人心隔肚皮,沈堯仍然推辭道:“教主,你看我的額頭,傷疤還沒好全,近日都不能沾酒。”

語畢,他認真勸她:“你最好也別喝,等明日一早天亮了,我師父要來給你診脈。你現在身子弱,需要藥材調理,期間不能酗酒,忌食葷腥,這樣才能好得快些。”

雲棠對他的話充耳不聞。

她扔掉了杯子,一人捧著酒壺,仰起腦袋,悶了一口。

“這是你們清關鎮的桃花釀,”雲棠帶著酒氣說,“口感醇厚,餘味悠長,是好酒。”

沈堯笑道:“我們清關鎮是個小地方,不過有三樣東西最出名。一是這桃花釀,春天窖藏,來年開箱,喝一口今生難忘 。”

雲棠目光閃爍,盯著他問:“第二呢?”

“第二是荷葉油燜雞,”沈堯來了興致,為她指點迷津,“你要是想吃呢,千萬別去西街的門店。那個店就是名氣大,其實啊,做法不夠地道,價錢還虛高。”

他咳了一聲,方才說:“要去就去北街的小巷。那裏有一對老夫妻,做了一輩子的油燜雞,給的量足、料多、味道香,你一口咬下去,好吃到升天。”

雲棠抱著酒壺,笑聲如銀鈴輕響:“你別騙我,哪有那麽好吃的東西?”

“我可沒騙你啊,雲棠,”沈堯隨口道,“你要是不信,等你哪天有空,我帶你去街上轉轉。”

雲棠打了一個酒嗝,似乎並不相信他:“此話當真?”

沈堯停頓半刻,看著她清澈的雙眼,以及眼中明滅的燈光,“逗你玩的”這四個字,他就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他笑道:“那當然是真的了,我怎麽會逗你玩呢,是不是?”

雲棠昂首漠然看他,這般審視人的方式,類似於荒郊山嶺裏的野貓。但她與野貓不同,她有一雙鋒利的爪子。

沈堯心中這麽想,便見她伸出左手,月光之下,她的手指纖長,宛如雪玉凝成。

“詩經裏說的,膚如凝脂,手如柔荑,就是你這樣的吧。”沈堯恭維道。

雲棠意態醺然:“登徒子!我沒讓你誇我的手。”

她豎起五指:“本教主命令你,跟我擊個掌。”

雲棠說話的時候,帶著桃花釀的味道,掩蓋了她身上的香氣,窗前燈光忽明忽暗,她的眸底似有水光。

沈堯暗忖:瞧她這副模樣,可不就是醉得不輕,好在他是正人君子,絕不會乘人之危,對她也沒有不軌之心。蒼天可鑒,他真的半點企圖都沒有。

說來奇怪,傳奇話本裏的那些鐵血硬漢,一見美人就軟了骨頭。什麽“英雄難過美人關”,什麽“溫柔鄉,英雄冢”,統統都是騙人的吧?

沈堯一邊腹誹,一邊擡起手,和雲棠擊掌:“你在鎮上好好養病。進鎮的山路崎嶇,很少有武林中人尋訪此地。”

雲棠的手心很涼,沈堯後知後覺道:“你冷不冷,進屋坐一會兒吧。”

雲棠搖了搖頭:“天色已晚,我要回房。”

沈堯瞥了一眼天色,但見黑幕沈沈,月光皎皎,遠處山林成片,枝丫高低錯落。

山上路徑崎嶇,七扭八拐,夜路十分難走,偶有豺狼虎豹,守著幾處洞口,亂跑更是兇險,倘若不是從小在這裏長大,沈堯大概也是認不清路的。

沈堯忍不住問:“你怎麽知道我住這裏,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嗎?”

雲棠聽了他的話,取下發間的竹釵。

她的頭發很長,濃密且黑亮,簪子像是竹子做的,卻泛著幽幽綠光。而她仿佛變戲法一樣,晃了晃竹釵的頂部,弄出一陣鈴鐺聲,便跑出一只通體潔白的雪貂來。那雪貂不過兩個巴掌大,雙眼漆黑,似有靈性。

雲棠把它抱在懷裏,介紹道:“你仔細瞧瞧它,它叫當歸,是我從小養大的。當歸不走彎道,很會帶路。”

沈堯誠心鼓掌:“好生厲害,不愧是雲棠教主。”

雲棠摸著雪貂,謙遜道:“過獎了,小把戲而已。”

她抱著這個小東西,沒再開口說話,自始至終,她沒提自己為什麽而來。

或許是因為氣氛不合適,又或者是她忽然不想問了吧,左右不是沈堯能猜到的。

沈堯和他們這些大人物不同,他們在中原剁一跺腳,大江南北都要震一震。而沈堯只是名不見經傳的走卒小廝,內力功法一竅不通的路人甲,他總以為大人物的事,還是少參合為妙。

於是他聳肩一笑:“時候不早了,就此別過,雲棠教主,我們明日見。”

次日陽光晴朗,天色相當明媚。

沈堯起了個大早,隨便吃了一碗粥,獨自一人去了藥房,和幾位師兄一起分揀藥材。師兄們比他來得更早,遠遠見他走近,沒有一人打招呼。

這就怪了。

沈堯正要詢問,許興修已經開口:“小師弟,你知道嗎?咱們的師父,正在給那個不要臉的魔頭診脈。”

“哪個魔頭?”沈堯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過片刻,他就問道:“哦,你說雲棠嗎?”

“雲棠……你叫她雲棠?”許興修放下藥材,拿抹布擦了擦手。

山間的早晨,霧霭如流雲一般,霞光也萬分朦朧。

許興修披著一件外衣,背對著東升的朝陽,壓低了聲音道:“昨天晚上,你沒聽見她是如何威脅我們的?她說要一晚上踏平丹醫派,不愧是魔教中人。”

另一位師兄道:“許興修,你也有責任。你給魔頭把脈,還說三個月能治好,結果她真住下來了,誰有膽子趕她走啊?”

旁邊一位師兄接話:“我聽人講,那妖女練過陰狠的邪功,能讓男人心甘情願地受她操縱。”

他俯身湊近,悄悄說:“昨兒晚上值夜的九師兄告訴我,他們東靈教一晚上沒消停,許多人都在做那種事……揮汗如雨,喊聲連天,幹到了後半夜才停止。”

周圍幾人都大驚失色。

只有沈堯一人面色如常:“哎呦,九師兄來了,你們問問他,究竟是什麽事啊?我怎麽沒聽懂呢。”

許興修狠狠拍了沈堯的後背:“小師弟,你怎的這般不知廉恥?”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預告:專治隱疾!名不虛傳的沈堯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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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知道古耽很冷,武俠更冷……如果方便的話,還是想請各位俠士留個評【抱拳

☆、尋藥

沈堯最煩別人平白無故給他扣帽子。

正好,九師兄的身影出現了。沈堯趕忙上前,拉住九師兄,問道:“昨晚上魔教的那幫人都在做什麽?鬧到後半夜沒停,也不曉得歇一歇。”

九師兄揶揄一笑:“還能幹什麽,不就是打掃房間嗎?他們那些屋子多臟啊,全是浮塵和蜘蛛網,不打掃根本不能住人。”

此話一出,眾多師兄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等等,失望?

沒錯,就是失望。

沈堯抓了一把發帶,再扭頭,瀟灑地一甩,站在諸位師兄的正中央,對他們諄諄教誨道:“我們行醫問藥之人,更應該註重修身養性,克己覆禮。哪怕那幫人來自魔教,我們也不能聽風就是雨,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人家……”

許興修笑道:“小師弟,你這般作風和談吐,頗有些大師兄的真傳。”

他撚著一根草藥,叼在嘴中,走過來拍一拍沈堯的後背:“但你千萬記住,江湖兇險,外面那些人……不比咱們這些門派裏的兄弟。”

另一位師兄接話:“可不是嗎?尤其那一幫魔教走狗,都是刀口舔血,踩過浮屍的歹徒。我要是師父,拼了這把老命,我也不給那妖女治病!”

最後一句話拖了長音。

沈堯卻沒有吱聲。

他搬了個板凳,坐在一旁分揀草藥,暗忖:雲棠的名聲太臭了。瞧她那樣真不像是殺人不見血的瘋婆子,她自己不也養了一只雪貂?按理說,她該知道人命關天吧……武林高手到底是怎麽個厲害法?

無人為他答疑解惑。

日上三竿之際,沈堯跟著眾位師兄去廚房吃飯。

在這裏,他見到了衛淩風。

衛淩風忙碌不已,甚至沒空坐在椅子上吃一頓好飯。他端著瓷碗,站在墻根處,與一個負責煎藥的廚娘說話——那廚娘是楚開容手底下的人,沈堯見過她好幾次。

衛淩風囑咐道:“你家公子大病初愈,仍需養傷,近期藥方以溫補為主,飲食切忌大魚大肉,更忌菇筍冬筍,以防催發之相。”

廚娘諾諾點頭,連連稱是。

衛淩風筷子一攪,扒了兩口飯,還沒咀嚼,那一廂的魔教左護法又緩步行來。

左護法年紀輕輕,內力深厚,鞋底不沾塵、不留痕,被他踏過的樹葉沒有一絲一毫的搖動,仿佛靜止了一般。

他腰間佩劍,眉目冷肅,對衛淩風還算有禮有節:“衛大夫,可否借一步說話?”

衛淩風爽快應好。

旁觀這一幕的沈堯卻跳腳了。

沈堯非要探聽左護法與衛淩風的談話內容。但他的吐息與腳步哪裏瞞得過一個武功高手,還沒靠近墻側,一把未出鞘的長劍就橫在了沈堯面前。

“左護法大人請息怒,”沈堯賠笑道,“我並無惡意,手無寸鐵,你殺我就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何必如此草木皆兵?”

長劍回旋,豎立於左護法手中。

他抱劍而立:“我家主人命我前來,請一位合適的大夫,回房診脈。”

沈堯追問:“你家主人是雲棠教主……今天早上,為雲棠診脈的人。乃是我師父。全門派上下,沒有比我師父更好的大夫。那你現在來這邊找人,是不是因為,你們之中又有一個同伴身體抱恙了?”

左護法點了點頭,卻不詳說。

衛淩風沈思片刻,面露難色:“午時之後,我須得去一趟東廂房,楚家的人都在等我。”

從小到大,沈堯最看不得衛淩風為難。所以,即便他對西廂房的魔教眾人心存戒備,他也忍不住自告奮勇,在左護法的面前賣弄醫術,希望他能帶著自己去給那一位生病的魔教人士診脈。

然而,左護法是相當墨守成規的一個人。他表示,沈堯年紀太小,且舉止輕浮,油嘴滑舌,他信不過。

沈堯逼不得已,只好又拽過了師兄許興修。

最後來到西廂房的三個人,就分別是沈堯、許興修、以及那位幾乎沒有表情的左護法大人。

進了院門,許興修方才開口:“敢問病人在哪兒?”

左護法為他們指了一條路。

小路的盡頭,門扉半掩,雜花生樹,一位光著膀子的壯漢靜坐於臺階之上,身側擺了一壺酒,背後是一堵墻,交叉疊放著兩把銀光閃閃的鑲環大彎刀。

許興修不愧是闖蕩過江湖的人。他一眼瞧見那把刀,脫口而出道:“黑面判官蕭淮山!”

那壯漢爽朗笑道:“正是在下!”

他起身抱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正是東靈教的蕭淮山!”

若不是他提起了“東靈教”的名頭,沈堯都快忘了他們這個魔教的大名。

蕭淮山其人,也與傳聞中有差別。據傳蕭淮山十惡不赦,力大無窮,平素一貫以殺戮為樂,喝人血,食人肉,真像地府閻王爺的走狗,因此被稱為“黑面判官”。

但據沈堯親眼所見,蕭淮山這人……有點兒暈血。

而他所患之病,更是讓人慚愧——原是他此前受過一次重傷,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調養好了,但是每次如廁時,總會滴滴漏漏,尿不幹凈,沾到自己的褲子上。

男人嘛,最恨自己的那根東西出了問題,而一旦出了問題,他們又總是諱疾忌醫,閉口無言,只字不提,巴不得一輩子保守這個秘密。

蕭淮山之所以願意吐露心聲,則是因為,他聽說丹醫派的大夫們專攻隱疾,妙手回春。

這個“春”字,是別有深意的“春”。

是以,他將情況稟明了雲棠……

沈堯聽完前因後果,第一反應是:“你把自己那地方的毛病說給雲棠聽了?哎呀,你也是,這種事情還要告訴一個姑娘家,羞不羞。”

蕭淮山漲紅了一張黑臉,說話結巴起來:“沒、沒……沒。我沒有同教主說具體的病因,只盼著能從你們丹醫派隨便找個管用的大夫來。”

“隨便?這種事可不能隨便。”沈堯奉勸道。

他打開藥箱,端正地坐在蕭淮山面前,斂了面上的笑,仿佛一瞬間沈穩了十歲:“左手給我,我替你搭脈。”

蕭淮山道:“只要搭脈?”

沈堯反問:“不然還要怎麽?”

蕭淮山嘟噥:“不用我脫褲子嗎?”

“暫時不必,”沈堯道,“我先瞧完你的脈相,你再同我說一說你的飲食與作息。此後,你去床上躺好,我來為你驗傷。”

蕭淮山一臉難為情,捂緊了自己的褲繩,仿佛一位不願屈從惡霸的貞潔烈女。

沈堯馬上握住他的手,溫和體貼,語重心長道:“你在我眼裏,只是一個尋常的病患,我從十二歲起跟著師兄們望聞問切,見過的病人數不勝數……你何必同我扭扭捏捏?若是耽誤了病情,反倒害了你自己。”

蕭淮山緊抿的嘴唇有所松動。

沈堯再接再厲道:“你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武功高手,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想必知曉其中道理!你姑且掂量掂量,是面子要緊,還是身體要緊?”

蕭淮山沈重地點了點頭。

沈堯在屋內忙活時,許興修與左護法都站在外面。

微風蕩漾,枝頭鳥雀清啼,樹下的兩人卻悶不吭聲。

還是沈默寡言的左護法率先開了口:“沈堯年僅十八,是你們丹醫派最小的弟子……”

許興修笑著回話:“平日裏,我師父常說,沈堯有些天賦,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左護法重覆一句:“假以時日?”

語氣上揚,似是不信。

恰好,沈堯背著藥箱,跨過門檻,從屋內出來了。

許興修問他:“小師弟,你診治得如何?”

沈堯道:“我開了兩副藥方,一副藥用於內服,一副藥用於坐浴。坐浴的藥方子是,魚腥草、馬齒莧、丹參、靈芝草、白花蛇舌草……”

“靈芝草用光了,”許興修笑道,“今天早上,我檢查庫房的存藥,發現那裝著靈芝草的盒子已經空了。”

沈堯蹙眉:“真的嗎?”

許興修敲了他的頭:“你這是什麽話?師兄還能騙你不成。”

沈堯負手背後,來回踱步。

須臾,他便說:“我現在要去深山采藥。腳程快些,今晚便能回來。”

許興修臉色一變,扯著沈堯的袖子,把他拽到了院子的角落裏,壓下聲線警告他:“你的腦子裏裝了漿糊嗎?深山是豺狼虎豹聚居之地,你一個人去就是送命!”

話音未落,左護法閃身而至。

“豺狼虎豹並無可怕之處,”左護法道,“我陪你一同前往。”

沈堯隨口應道:“好啊好啊。”

許興修卻在氣頭上。他挽起袖子,不假思索:“我還是不放心。沈堯,你去廂房裏等我,待我回房拿上叉子和火.藥……”

他們幾人站在草木繁盛的墻角,一只綠色翅膀的飛蟲“嗡嗡”地經過,飛得極快,幾乎只是一瞬間,左護法折下了一片葉子。

沈堯沒看清左護法是如何出招的,他只看到,那只飛蟲被一片葉子釘死在了圍墻上。

沈堯渾身一冷,仿佛自己就是那只飛蟲。

左護法依然波瀾不驚:“你還要帶上叉子和火.藥嗎?”

作者有話要說: 飛蟲:我做錯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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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集預告:近距離探秘!魔教眾人的行事作風】

☆、深山

午時三刻,沈堯一行人向著深山進發。

起初,沈堯背著一包幹糧、一只藥箱、兩袋水囊。行至半路,左護法包攬了所有東西。他將那些袋子掛在劍柄上,再負於左肩,腳步悄無聲息。

沈堯問他:“你累不累?要不讓我也扛一個?”

左護法瞥他一眼,卻道:“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

沈堯一聽這話,有些慍怒:“你是沒見過我殺雞!我殺雞才快呢!手起刀落,見血封喉!”

許興修咳嗽一聲,拽了拽沈堯的袖子。沈堯這才反應過來,他在魔教左護法的面前炫耀“見血封喉”,是不是有點兒班門弄斧的意思呢?

一時之間,沈堯下不來臺。

他只好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走在隊伍的最前方。

通往深山的那條路,沈堯一貫是爛熟於心,但他之前每一次去深山,都是跟隨著眾位師兄,大家夥背負著沈重的行囊,從沒有哪一次旅程如此輕松。

走到某一處轉彎路段,沈堯興致勃勃:“前面有一個茶肆,賣茶的姑娘叫青青。她家的糕點很不錯,我師父愛吃。”

左護法腳步一停。

沈堯猜出他的心思,忙道:“青青家住清關鎮,祖上都沒有出過遠門,她肯定不認識你們這些江湖中人……你莫要擔心。”

左護法卻道:“聽你話中之意,你帶了這麽多幹糧,還要去買那糕點。”

沈堯道:“不行嗎?”

左護法略微擡頭,眉眼不見喜怒:“酒囊飯袋。”

酒囊飯袋這個詞,出自漢代王充的《論衡·別通》,暗諷一個人只知道吃,什麽都不會做。

沈堯正準備與他爭論兩句,卻見左護法一言不發,沿路絕塵遠去,讓沈堯和許興修追得十分辛苦。

山外地勢崎嶇,樹影幽寂,來往的過客都是清關鎮上的人,其中又以柴夫、農戶、獵戶居多。他們幾乎都在丹醫派治過病,認識沈堯,其中幾個甚至停下來,與他寒暄。

沈堯一度以為左護法跑沒了影,然而,當他抵達青青姑娘的茶肆時,他卻發現,左護法早就站在這兒等他們了。

而且,左護法買好了糕點,用一張幹凈的黃紙包著。他瞧見沈堯與許興修,眼皮子都沒掀一下,語氣寡淡地問:“走哪條路?前面有個岔口。”

拽什麽拽啊?沈堯腹誹。

會輕功了不起嗎?

他仔細一想,好像還真是了不起。再看左護法替他買的那包糕點,心裏頓時慰藉,他走到左護法跟前朝他一笑,應道:“右邊那條路,是進山的捷徑。”

他一邊說話,一邊往茶肆裏看了看。

茶肆乃是一處涼棚改建,門前放著兩座樹樁,給客人們拴馬、拴牛之用。屋內布局更是狹小,除了青青姑娘的竹木櫃臺,藤編桌椅不足三套,此刻稱得上人滿為患。

都是一些陌生臉孔。

那些人膀大腰圓,頭戴草帽,面色兇神惡煞,腰間配有匕首,難免有寇匪之嫌。但他們呼吸粗重,嗓音嘶啞,缺乏陰陽調和,顯然學的是一些剛猛蠻橫的武功。

其中一人註意到沈堯的目光,便將茶碗一放,吼道:“你小子,瞧什麽瞧!”

沈堯拱手作揖,轉身,與另外兩人一同踏上右邊那條岔路。

半晌後,茶肆內的男人面朝青青,喊了一聲:“掌櫃的,再來一碗茶。”

青青姑娘身著布衣長裙,皮膚雪白,眉眼素凈。她彎腰給那些漢子們斟茶,冷不防被某一人握住了手腕。男人粗糙的五指像冰冷的蛇,在她手中蜿蜒爬行,她嚇了一跳,罵道:“客官這是做什麽?耍無賴?”

“小娘們手還挺嫩,”那男人流裏流氣地笑道,“走路還扭屁股,怕不是個騷.貨。”

青青的父親是武夫,她性格活潑,能耍兩手功夫,鬥得過一般的男人,卻不是練家子的對手。

她旋身縱躍兩次,劈頭就是一個掃堂腿。但她的對手捉住了她的腳腕,將她絆倒在地上。幾名莽漢中有人脫掉了上衣,露出赤膊,後頸刺有蜘蛛狀的紋身,猙獰可怖。

青青的裙子被撕碎。

她毛骨悚然,尖叫出聲,寬厚的大掌便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們讚不絕口:“瞧瞧這把小蠻腰,真沒想到啊,鄉下還有這等貨色。她還能劈叉,空翻打鬥,你們瞧見了嗎?這不比一般柔弱女子有滋味。”

茶壺側翻,水流一地,藤椅東倒西歪。

屬於壯漢們的粗布衣裳鋪在地上,帶來嗆鼻的汗味,青青含淚死命咬住嘴唇,咬出了血。誰能在這個時候救她?誰有這個能力救她?沈堯他們大概早就走遠了,她今天註定要備受屈辱。

絕望與恐懼不斷滋生,像蛛絲一般包裹了她。

她恨自己軟弱可欺,無從反抗,更恨自己不是男人。

山路上,沈堯忽然駐足。

他說:“我剛才好像聽到女孩子慘叫。”

許興修道:“你四處看看,哪有什麽女孩子?只有嘰嘰喳喳的鳥雀。”

沈堯猶疑不定。

他拽了一下左護法的衣袖:“你不是武林高手嗎?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你察覺什麽動靜沒?”

左護法緩緩收攏五指,衣袂連風地站定。他說出口的話,讓沈堯一頭霧水:“那女人,和那六個男人,只有一方能活命。”

沈堯道:“什麽女人?”

左護法淡聲問道:“她叫青青?”

沈堯頓時明白了當前狀況,恰如一匹脫韁的野馬,風一般地往回趕,又向左護法喊了一聲:“你們都楞著幹嘛?救人啊!她一個姑娘家能撐多久?”

左護法猜測道:“沈大夫,你想讓我救她?”

“廢話,”沈堯急怒攻心,“是男人就別磨蹭,你有種嗎?站著不動幹嘛,怕死還是怎麽搞的,你有種就跟上我。”

左護法甩掉了肩上的包袱,單手握劍,踩著路上凸出的巖石,身影快如疾雲行風。長劍出鞘只在一瞬息,所經之地,徒留天地間寒光湛湛。

那邊的六個匪徒,尚不知大難臨頭。

某一人已經發洩完畢,弄了些溫熱的棗糕,歇在一旁說笑:“這小娘們還是個不經人事的,放在春香樓裏,給咱們哥幾個玩一次,少說也得三兩銀子吧……”

話沒說完,他瞧見行色匆匆的左護法,這小子握著一把重劍,衣袍獵獵,身姿頎長,還挺像那麽一回事,可他們兄弟幾人身強體壯,又是在這鳥不拉屎的山路上,那小子還能妄想英雄救美嗎?思及此,他又笑了,心道:就算把那玩爛了的女人送給這小子,又能如何?左右不過是個廢掉的破鞋。

他便說:“你是哪門哪派的?少管閑事,沒看過爺們在外面玩女人?”

血濺三尺。

劍鋒割斷了他的脖頸,他還沒來得及叫一聲。

草棚外風和日暖,茶肆內橫屍遍地。

還剩一個匪徒,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衣衫不整,尿從褲子底下流出來,浸透了一雙草鞋。他起初壯著膽子咆哮:“高手饒命!”後來索性跪下來磕頭:“我一時歹念,早已知錯,求求大哥饒我一命,我定當改過自新!”

左護法卻問:“饒你?”

他一步一步靠近,腳不沾地。

一劍索命,鮮血再度噴湧,左護法反握劍柄,又問:“你剛才,為什麽不饒了那個女人?”

左護法今日所殺的最後一人瞪大了雙眼望著他,張了張嘴,氣絕身亡。

殘血,死屍,滿地狼藉。

沈堯趕到現場時,驚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更震撼的是許興修,他肚子裏一陣反胃,扶著一棵樹開始幹嘔,嘔了半天,又覺十分諷刺——他是個大夫,理當救死扶傷,見慣了病患傷員,為何會有如此激烈的反應?

後來,許興修想通了。大抵是因為,他親眼見證了魔教的兇殘殺人手段。

沈堯倒是沒考慮這麽多。他提著藥箱,跑向了青青姑娘,又是驗傷又是安慰,還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罩在了她的身上。

尋常女子遭逢此事,多半會跳河或者上吊,沈堯明白,這就是師父所說的:心病難醫。

青青她爹是個窮武夫,曾經在這兒賣茶、賣藝、幫人磨刀,足有七八年。後來她爹死了,青青姑娘獨自看著茶鋪,大家都是鄉裏鄉親,所以互相會幫忙照應……

他還在想著青青,許興修突然出聲:“如何善後?”

山林寂寥,餘音回蕩在幽幽空谷。

許興修負手而立,焦躁不安,一雙濃眉快要擰成“川”字。他對沈堯說:“小師弟,你下次做事再不能這般魯莽,你看那些男人,脖頸上都有蜘蛛紋身,你可知,這是迦藍派門徒的標致?迦藍派在江湖七大派裏排不上號,但也比我們小門小戶強多了,惹上了他們,你一個小小的丹醫派弟子如何擔當得起?”

沈堯道:“哦。”

許興修照著他的腦袋,狠狠敲了一記:“哦什麽哦,師兄跟你講話,你好好聽了嗎?”

沈堯長久靜默。

他坐在近旁一塊石頭上,好半晌才說:“我不後悔救了她。我只後悔沒早點來。”

許興修嘆了口氣。

沈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師兄,你這樣想。倘若你是她,躺在地上,處於絕境,希不希望有人來救你?想不想繼續活下去?行走江湖的人一邊害怕惹禍上身,一邊又咒罵冷漠的路人,長此以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就只存在於傳奇話本。”

許興修沒做聲。

沈堯便起身,從藥箱裏翻出一把小鏟子,在附近刨土挖坑。

左護法收劍入鞘,問他:“忙什麽?”

沈堯頭也沒擡:“給那六個人下葬。”

左護法道:“憑你這一丁點力氣,至少要挖到明日。”

說罷,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瓷瓶,在每一具屍首上滴了一滴。他收拾殘局的能力強得嚇人,果然不愧是過慣了“刀口舔血”日子的東靈教左護法。

這日傍晚,月冷天涼。

沈堯背著受傷的青青,與許興修、左護法三人一同回到了丹醫派。他的藥箱裏裝滿了入山采來的靈芝草,還有一包帶給師父的糕點,往常他應該會很高興,但是今日他面色凝重。

衛淩風察覺了異狀。

彼時,衛淩風正在西廂房,親自為雲棠教主搭脈。

雲棠偏愛素色長裙,更襯肌膚剔透如玉。

滿院樹影徘徊,燈色恍惚,她左手托著腮幫,右手遞到了衛淩風跟前,不聲不響打量他的眉眼,少頃,她說:“平生不識衛淩風,閱盡絕色也枉然。”

落葉翩然如蝶,在桌上旋舞。

顯然,葉子受到了雲棠的操控。

衛淩風視而不見:“今日第一副藥,應有黃芪、首烏、當歸、熟地……”

“別同我說這些,”雲棠嫣然一笑道,“我又不懂藥方。”

衛淩風迂腐地自接自話:“服藥期間,忌飲酒,忌葷腥。清關鎮的桃花釀雖好,不值得你冒險一試。”

雲棠笑得玩味:“你怎麽知道我喝了桃花釀?什麽時候?在哪兒喝的?跟誰喝的?倘若我告訴你,我是和你的小師弟在一起喝的,你心裏會有什麽感慨?”

他還沒回答,她就別有深意地盯著他:“你這性子,跟我的左護法有幾分像。明明心裏諸多盤算,表面上也不表露一分,那些與你相熟的人,會不會當真以為你大智若愚呢?”

雲棠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是沈堯從小耳朵尖。踏入院門的那一刻,他聽到了雲棠對衛淩風的評價。

雲棠養的那只雪貂吱吱叫喚,從遠處奔到了他們的面前。

左護法向雲棠行禮,雪貂卻一個勁地往上沖,攀附到了左護法的肩頭,一動不動地趴著。

衛淩風朝著他們這邊一望,只覺沈堯面色煞白,許興修魂不守舍,他心中稍感驚異,又見左護法的黑衣袖口隱有血跡,他不由得沈思,問了一句:“何事驚慌?在深山裏遇到了狼群?”

雲棠嗤笑:“非常兇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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