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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臨危托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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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橫北郭,白水繞小村。

巍巍青山環繞四周,源出深山的小河彎彎曲曲從此經過,滋潤著這方土地。山谷中,有一寨堡,石墻之後,青瓦白墻,茅草竹屋,四處分布。青煙裊裊,阡陌縱橫,時有雞鳴狗吠之聲不絕於耳。村外,是一塊塊農田。三三兩兩的農夫,身著短褐,頭戴草笠,正在田間忙碌。好一派優美的田園風光。

順著土黃色的道路一直往前,便是村口。村口左側不遠處有一桑樹,樹身雙人合抱粗細,高約五丈有餘。端的是枝繁葉茂,樹大根深。桑樹旁邊有一宅院,時維六月,夏日炎炎,此時院中卻站滿了男女老少,臉上神色焦慮,傷感,惋惜等等各不相同。

東邊正屋裏,醫師在銅盆中凈了手,然後擦了擦,起身道:“劉夫人,尊夫此病,已入膏肓,已非藥石可救。唉,老夫醫術不精,便先告退了。”

一旁神色憔悴的劉氏聞言,腳下一個踉蹌,卻又強穩悲痛,相送醫師至門口。再回到屋子裏,看著躺在榻上已有半年,現在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丈夫,眼淚便再也止不住,如雨般滴落下來。

雖然之前早有心理準備,可事到臨頭,劉氏仍然避免不了那痛徹心肝的傷痛。想起十幾年前嫁入夫家,夫妻相敬相愛,從前種種美好歷歷在目。如今良人卻要先行一步,離她而去。從此天人兩隔,再也無相見之日。劉氏心如刀絞,一邊掉淚一邊怨:“冤家,你就怎麽舍得丟下我們苦命的娘兒倆啊!”

榻前,跪著一個約莫十來歲的童兒,長得眉清目秀,看著娘親淚如雨下,也把嘴一撇,嚶嚶哭了起來。

院中,幾個一身黑色常服的老者,聚在一起,悄然嘆息:“天可見憐,我陸城亭侯一脈,耕讀到如今,也就大哥家出息。可惜大哥數年前卒於範縣,幸賴弘兒入了郡中為書佐,眼見著正受郡守賞識,卻又不小心落水受驚,一病不起。唉!”

“是啊,弘兒一病便是大半年,可憐他媳婦裏裏外外的,為了弘兒,家底兒花得精光,到如今卻還是留不住人,真是作孽啊!”

“弘兒要是走了,可憐這對孤兒寡母喲!”

“還好有恭兒,有什麽事這個親叔父也能夠幫襯一二。”

“劉子敬這個渾人又能夠幫得上什麽?一天到晚不知在哪游蕩,盡交些狐朋狗友,自個兒妻兒都填不飽肚子,往日裏還要弘兒接濟,以後弘兒歿了,看他怎麽過!!”

說到劉弘的胞弟劉恭劉子敬,眾老者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捶胸跺腳的嘆息了好一陣。

墻角一處長滿了青苔的臺階上,坐著一條大漢。一身玄衣短褐。平日裏剛毅的臉龐上,充滿了哀傷。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時也黯淡無光。此人正是劉恭劉子敬。病人劉弘的胞弟。

他是家中幼子,父親劉雄常年在外為官,祖父祖母又早早離世,可以說是被胞兄劉弘帶大。父親卒於東郡範縣,又是兄長劉弘操持喪事,最後為他舉行冠禮,替他說親,讓他成家。真真是長兄如父。

他從小就和兄長不一樣,兄長愛讀經書,他卻慣好拳腳。每次父親訓斥的時候,總是兄長為他開解。哪怕是成家後,自己四處以武會友,家中無以為繼,也是兄長一直在照顧。

兄長病了大半年,從前那個溫潤如玉的人兒,如今肌膚臘黃,雙目無神,命在旦夕。想著兄長以前的淳淳教誨,又讓他如何不心亂如麻?

日頭漸漸偏西,最後一抹霞光消失的時候,天,黑了。人們開始漸漸散去,留下來的只是幾個至親。屋裏,一盞油燈散發出昏黃的光,燈光微微跳動,屋裏一片朦朧。病榻上,劉弘緩緩睜開眼,鼓足全身氣力咳嗽二聲。輕微的咳嗽聲,驚動了一旁的劉氏,她忙轉頭看去,只見劉弘面色潮紅,雙目不再一片混沌,劉氏不知此乃回光返照,以為夫君沈屙得去,軀體好轉,臉上便有了幾分喜色,正欲說話,便見劉弘微弱的聲音傳來:“娘子,時間無多,我兒何在?”

劉氏心中一個咯噔,反應過來,卻來不及悲傷,忙一把拉起旁邊的兒子,悲聲道:“夫君,五郎在這呢!”又推了把兒子:“快上前,你爹爹有話吩咐。”

劉弘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量著跪伏於榻旁的兒子。看著這張肖似自己幼年的臉,劉弘心中柔情萬種。自家娘子嫁入門來,為他誕下三子一女,可惜,成長到現在的,就只有眼前這一個。其餘皆是自小便夭折了。這唯一血脈,又如何不愛。只是往日裏他為了避免太過溺愛,往往維護著嚴父的形象,多於苛責,少於讚許。如今自己一病不起,眼見著即將撒手而去,以後,想疼愛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劉弘心中激蕩不已,強行按捺住千頭萬緒,開口道:“備兒,為父不行啦。你以後,要多讀書,要敬親朋,睦鄰裏……咳咳咳,以後,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娘,她跟了我,沒享福,這輩子吃了太多的苦……”話音未落,旁邊劉氏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

屋外,聽見哭聲的劉恭忙闖了進來,見得嫂嫂和侄兒圍在榻前,便知不好,這時劉弘又道:“咳咳,可是子敬?”

劉恭跪伏於榻前,鼻子一酸,啞聲道:“哥哥,子敬來了!”

劉弘道:“子敬,咳,咳,以後多看顧你那苦命的侄兒。”

劉恭虎目中豆大的眼淚撲簌簌的掉落下來:“哥哥,以後有我一口吃的,便有嫂嫂侄兒一口吃的,哥哥放心…………”聲音啞啞,卻是再也說不下去了。

劉弘胸膛劇烈起伏,額頭上汗水如油,滾滾而下,又勉力把手一指榻尾書箱:“娘子,其餘諸事,俱在信中。”又帶著無限憐愛,看了眼劉備,喃喃道:“可惜不能親見吾兒之長成…………”胸膛便突然平靜下來,整個人再無聲息。

劉氏撕心裂肺的大喊一聲:“夫君!”卻是無法忍受這錐心之痛,昏厥於地。劉備雙目淚水漣漣,剛哭著喊了聲爹爹,又看見娘親倒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劉恭熱淚盈眶,悲聲大作,卻不得不先扶了嫂嫂起來。正忙亂間,院子外面一陣鑼響,有人帶著哭腔高呼:“弘兒歿嘍!”

樓桑裏,因周圍密集的桑林而得名。戶數百,丁口數千,其中劉姓便占了一多半。自從陸城亭侯劉貞被他那雄材大略的叔父漢武帝找了個酌金成色不足的借口奪了侯位,他便帶著一大家子在這裏安了家,舒舒服服的當了個富家翁。如今的樓桑裏,不是劉貞的子孫,便是他昔年的奴仆和家將的後人。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劉氏傳承了幾百年,子子孫孫無數,這祖上傳下來的田地早就不夠分的了。還好歷代不乏精英子弟,可以反哺家族。饒是如此,到得如今,當代族長劉太公也是在左支右絀,勉力維持而已。心力衰竭之餘,只盼得族中子弟多有出息,早日光大門楣,不墮先祖之名。

劉弘一脈,算是樓桑劉氏嫡宗數十年來最傑出的一支。昔年劉雄被舉為孝廉,後為兗州東郡範縣令,政績斐然,素有能吏之稱。可惜回家省親,死於盜匪之手。有子劉弘,劉恭,一文一武,也算是後繼有人了。誰曾想,天有不測風雲,有人旦夕禍福。劉弘與友出游時不慎驚了馬,跌落河中。雖然救了回來,卻從此纏綿病榻。半年之後,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好不淒涼。

劉太公乃劉雄堂兄,可謂親眼看見劉弘長大的。如今聞得劉弘離世,不由得老淚縱橫。即心痛白發人送黑發人,又嘆息劉家精英子弟之殤。忙忙著人扶了,往那可憐的堂侄家而去。

這一晚,大半個樓桑裏都驚動了。劉弘出自嫡支,曾為郡吏,生前又待人和善。是以劉弘一歿,無數人為之垂淚。當然,也不缺那種純粹看熱鬧的。

劉弘的喪事,在族中管事和劉恭的主持下,風光大葬於祖墳。喪事期間,劉氏茶飯不思,哭得昏厥數次,還是無數妯娌勸了又勸,讓她以後多照顧自己身體,把五郎給拉扯大,讓他娶妻生子,成家立業。否則只怕是早已隨劉弘於九泉之下了。

可憐的劉備,年方十一。作為唯一的嫡子,每日跪伏於靈前,哀哀切切。等一切迎來送往結束,竟已是快要熬不住了。他又年幼懵懂,不知如何表達。待得強撐著從山上送葬下來,還沒到自家門前,便眼前一黑,栽倒於地。

唬得族人又一陣雞飛狗跳,請來大夫把脈,大夫沈吟半天,才捊須道:”童兒年幼,又憂思過甚,傷了身體。無妨,老夫開個補充元氣的方子,按方煎藥,且在家多多休養,可保無恙!”

一日後,劉備醒來,調養月餘,身子漸漸覆原,只是性格大變,不再似從前般活潑機靈,開始變得沈默寡言。族人也只是以為他還在沈浸在父親逝世的傷痛中不可自撥。又數日,劉備稟明叔父和娘親,要在父親墓前守孝三年。大漢以孝治天下,劉氏與劉恭聞言,雖然舍不得,卻也允了。

是年,大漢建寧四年,辛亥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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