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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放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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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生了地龍, 暖意融融,又熏了香, 暈染的霍枕寧雙頰粉紅。

她自垂簾後而出, 不過是一時感動,出來後對上爹爹的眼神,瞬間氣勢減了幾分,訕訕地笑了一聲。

“探花郎的眼光一等一的好。”她一邊往後退著, 一邊做了個請的動作,“本宮只管誇,父皇管賞。”

皇帝忍了忍想要叫人把公主叉出去的心情,甩了甩手叫下去。

到底女兒發了話,賞賜還是要的。

“賞探花郎珠玉一鬥。”

夏功玉滿心滿眼全是公主殿下的芳蹤, 楞了許久,才在同座榜眼的提醒下,匆忙謝恩。

在那臨近殿外的桌席上, 江微之看著自己手心的那抹紅色,怔了一怔。

謝小山見舅哥輕咳, 湊上來同他敘話:“……這探花郎什麽來頭?怎麽一上來就這般熾熱?”他頗有些讚賞的意味, “此人才高,誇人誇的一套一套的, 俗話說得好, 惡狗怕蠻棍,好女怕纏郎。公主表妹性情中人,又沒人對她這般誇讚欣賞過, 怕是抵抗不了吧!”

江微之不動聲色地將手掌握起,他的眉間凝結了一層冰霜,若寒星一般清洌的雙眸望住了謝小山。

謝小山被看的渾身一寒,不自禁地就發了個冷顫。

“……表哥,我不是說您是惡狗,更沒有說您是蠻棍的意思,您別這麽看著我成嗎。”

江微之心裏有一股無名火騰起,火星子快蹦到嗓子眼了。

因戴著重孝,滴酒不能沾,他只將眼前的一盞清茶端起,仰頭一飲而盡。

隨後靜默起身,出了這大殿。

他出了殿,立在那玉階之上,望著那一片層樓疊榭,一時間腳下茫然,不知該去哪兒。

拾階而下,他不管東西,信步而行,又因他曾是這禁軍首帥,宮中護衛並不會多加阻攔,反而頷首敬禮。

後宮隱隱傳來漫漫笙歌,又有幾聲簌簌,煙火在空中璀璨綻放。

這樣的繁盛之景、人間煙火,令他漸漸地平靜下來。

彼時,他心中有家國,有大夢。

這一切隨著父親的身死,化為泡影。

他意興闌珊地走著,想著他與公主的前塵舊事,好似昨日。

他沒有死在沙場,沒有為國捐軀。

曾經他以為的訣別,不過是一場大夢。

謝小山說的對。

他從來沒有溫柔地對待過她。

就在前些日子,他還在因一時的意氣,同她爭吵置氣。

悔恨後怕的情緒蔓延在他的五臟六腑,他的心懸在半空中,上下不挨,空落落地難受。

想著心事,再一擡頭,竟來到了那殿前司的門前。

細葉槐早已被砍伐移走,木樁孤零零地栽在那裏,一圈一圈的年輪露在其外,有些蕭瑟。

他心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想著那一日她爬在樹上,喚他名字的情形。

怕錯過又怕辜負,終究還是錯過又辜負了。

他嘆氣聲清淺,回身欲走,卻聽身後有遲疑的女聲試探道:“遲哥哥?”

江微之不必回頭,便知是誰。

他心下鄙夷不屑,回轉身便走,腳步迅疾地掠過那女子的身側,目光半分也不落在她的身上。

可他仍低估了此女厚顏的程度,腳步聲輕起,他的後腰被那女子藤蔓一般抱住。

江微之一把將她的手臂拽開,離開開她一丈之外。

他眉間隱忍著怒氣,看著眼前這淚流滿面的女子。

孟九如淚眼婆娑,楚楚而立。

“你我從前書信往來,相談甚歡,為何會走到這個地步?”她輕輕地哭訴著,妍麗的眉眼間滿是淒楚,“如今我因你而被公主記恨,不僅受了殿下的責打,便是親事都被退了……”

江微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孟九如不堪極了。

“孟姑娘不日便會被收監、處以極刑,怎麽還有心思在這兒同我哭訴?”他眸中浮起厲色,毫不留情,“焚毀明月樓,意圖謀害千歲,卑劣歹毒,其心可誅!”

他說完,並不打算聽她下面的話,轉身便走,不意那孟九如卻倏的一聲撲上前,又抱住了他的腰。

“遲哥哥,公主不要你了,小妹也沒了親事,不若你我在一起罷,小妹一定好好服侍哥哥……”

江微之被那一句“公主不要你了”刺痛了心,他剛想拽開孟九如的手,卻聽前方呼啦啦一聲,有人掉頭就走。

江微之猛的一擡頭,只望見了那一抹霜色的影子。

公主今日著霜色衣衫……

他眉心突突跳動,直接拽下孟九如的手,狠狠地甩了開,往那抹霜色的影子追去。

他腿長腳程快,轉過了幾個墻角,便在那禦花園的門前追上了她。

步輦落在地上,公主正匆匆而上,一邊上一邊往他這裏看來,眼神有些慌亂。

乍觸到江微之的眼神,霍枕寧心跳隆隆,跳上了步輦,疊聲命宮人快走。

江微之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步輦的轅木。

宮人們不敢再走,擡著步輦僵在原地。

霍枕寧剛目睹了那孟九如抱住他的熱辣場景,心中山呼海嘯地全是氣憤,此時見他追了上來,立時便蹙了眉頭,揚聲道:“大膽!你放開!”

江微之抓住那車轅,一雙寒星目望住了霍枕寧。

“不是公主想的那樣。”他眼中帶了一絲兒寒氣,語音堅定。

霍枕寧被宮人擡在肩頭,面上滿是方才吃了酒之後的紅暈。

她揚聲質問他:“本公主想什麽關你何事?你愛做什麽做什麽,與我有什麽幹系?”

她說話向來刺心,見江微之眼神發冷,說的更加起勁兒了。

“能同放火害本公主的人親親我我,江節使當真是不把本公主放在眼裏了。原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現下看來,並不如此。”

江微之被她高高在上,睥睨不可一世的樣子刺痛了,怒氣上浮,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拉在自己的身前。

霍枕寧被他這般一拉,又是氣又是惱。

“你大膽!我是君你為臣,你是想弒君麽?”

江微之欺身壓向她,宮人們不堪重負,步輦便落了地。

江微之低喝一聲,命他們退下。

宮人們紛紛後退,縮在一旁噤聲。

霍枕寧氣急敗壞,揚這手同他爭辯。

“你憑什麽叫他們退下,都給我回來!”

他眼中有隱隱的痛楚,拽著她細細手腕的手松了幾分。

“公主為何變了……”

他嗓音喑啞,有些艱難地發問。

霍枕寧怔住。

為什麽變了。

她心裏此刻突然就覺得好笑極了。

她茫然的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是變了。我先前做任何事,都會想著你,可現在,我一整天都不會想起你。”她認真地回答著他,腦中卻開始混沌起來——大約酒勁兒上來了,“我從前追著你四處跑,宮裏宮外的,最後還追到了邊塞,你卻將我視作麻煩,礙著你的眼。我原以為是那日聽了你的家信才傷了心,可是後來我才發現,我的傷心是一點點地積累的,失望也是一點點積累的。”

“我從前老是出不來,像是困在裏頭了,可後來我回了宮,突然就很少想起你了,連樣子都快模糊了。”

“我同你,已經告一段落了。”

霍枕寧難得沒有同他吵架,平心靜氣地和他說著話。

她是真的放下了,所以才會這般平靜。

可這個樣子的她,令江微之陌生極了。

他心底慢慢浮上來後怕,他覆又捉住她的手腕,艱難地問她。

“那時候,我以為我會死……”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晦澀出言,忽而又停了下來,“從前是我的不是……”

他一貫冷漠,從來說不出半分軟語,彼時已是他的極限。

可還在組織語言的時候,公主卻吹垂了眸,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似有醉意。

夜風冰涼,呵氣成霜,他及時地剎住了自己的話,打橫將她抱起,一路送往她的寢殿。

懷中的公主鼻息呦呦,閉上了黑濃的眼睫,安靜地被他抱在懷中。

她酒醉的厲害,並不想再掙脫他。

江微之步履深穩,抱著她像抱著一整個山河,沈甸甸的在心上。

霍枕寧閉著眼睛,眼角卻悄悄地滾落了一顆淚珠。

就當是年少時的一場夢吧,她不願再和他爭吵了,就這樣慢慢地走著,安靜地結束吧。

她昏昏沈沈的,輕聲問他:“我有些困了,你說個故事與我聽吧。”

江微之怔了一怔,嗯了一聲。

他同她說。小時候母親為他講的那個刻舟求劍的故事。

他的語調溫柔而安靜,輕輕說著那只小舟,那個笨笨的人。

公主聽著快睡著了,可仍能在他講完的時候說一句:“再說一個。”

江微之心中默默,再度說起母親同她說過的故事。

管莊子刺虎說完,又說了次非斬蛇。

一路輕輕地說著,終到了寢殿之外。

他停住了腳步,輕輕看著懷中閉目而歇的公主。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安,好像真的要失去她了。

公主在他的懷中溫順而安靜,長長的眼睫垂在白皙精致的面龐上,微微顫抖。

她沒有睡著。

“再說一個。”她輕輕地說。

江微之望著滿天的星鬥,有些詞窮。

“公主嫁給臣吧,讓臣的娘親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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