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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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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內大街最西頭的榷場旁,有一家順義牙行,原是帝京有名的人牙行,多與權貴打交道,經營契賣婢女、小肆等等,近日卻被強關了門,門上交叉著貼了張牙舞爪的封字。

順義牙行滿打滿算,二十一個人牙子,十五個幫閑,在門外頭哭天搶地,逢人便號啕大哭,哀求相告:“不知是什麽來頭的權貴,領了官兵封了門便走,只說征收了咱們的鋪子,這上哪兒說理去!”

這間牙行帝京的大掌櫃姓馬名九銀,是個四十來歲的商人,四處托人打聽,到底是得來了一個隱隱約約的消息:說是宮裏頭的貴人征了去,要在牙行的原址蓋間養幼院。

養幼院這等名字,聞所未聞,聽著倒像是接收孤寡老人、無依兒童的場所,可無緣無故強征良民之商鋪,可謂是天理不容,那大掌櫃馬九銀等了幾天,卻等來了改建的民夫,無奈之下,一紙狀書告進了東都府尹衙門,可那明鏡高懸下的大老爺賈誠章直接駁了回來,不予受理,這衙門裏有一個文書,向來與這牙人交好,將偷偷得來的消息說與他聽:“聽說是宮裏的一位公主娘娘瞧中了你這裏……”

馬九銀雖上告無門,但到底這間牙行領著官府頒發的牙帖,自是有幾分門路,也有幾分背景,馬九銀私下各種活動不提,這養幼院籌備了月餘,竟也轟轟烈烈地開張了。

其時國中孤寡幼弱甚多,官立的接收場所卻並沒有,國中各地慈心人開設了許多私立的慈幼院等,而帝京在天子腳下,一向有不許流民進京的規矩,故而接收孤寡幼弱的場合一概沒有,因而這養幼院一開張,便轟動了整個帝京。

那馬九銀早就私下得知了幕後黑手,手底下又是一群摜是巧舌如簧之人,流言便甚囂塵上。

不知情的便說幾句江都公主高義,慈心愛民,如今天下無國母操心,有公主殿下代母愛民,淑質英才,一片丹心。

有知情人卻幾多不屑:不過是盜名竊譽罷了,強取豪奪良民之商鋪,辦勞什子養濟院,也不知道是圖什麽!

百姓們不知是圖什麽,帝京中的權貴子弟卻心知肚明,看法一致。

圖什麽?自然是圖齊國公府小公爺的青眼啊!

此時此刻,這新開設的養幼院對面的二分明月樓裏,齊國公府的小公爺、殿前司副指揮使江微之,錦衣金甲尚未脫下,襯得他的顏面愈發的白凈,他負手而立,從二樓雅間的窗子裏向下望去。

此時暮色將降,日頭將落不落,二分明月樓的門前點上了燈籠,對面養濟院門前還圍了不少人。

自晨起開張,那養幼院便開始接納孤寡幼弱,門房那裏始終圍了一圈人,到了午間,又在門前施餅,鬧的門前叫叫嚷嚷,不得消停。

長行顧東來甲胄也未脫,推門而來,抱拳回話:……果真是江都公主開辦的養幼院,只是這間肆鋪來的不光彩,乃是強取豪奪而來,一分銀子都沒有給那人牙行。”

江微之將眉頭擰在一處,眸影深深。

服氣,他真的服氣了。

他知道這江都公主自小乖張,期男霸女之事常有聽說,卻從未想到,她還能做出強占他人產業之事。

美其名曰養幼院,實質上不過是為了沽名釣譽罷了。

顧東來猶豫再三,踟躕道:“……銀子倒是其次,關鍵是殿下將這養幼院開辦在東內大街,距離咱們齊國公府僅隔了一條街巷,這其中關竅……”

顧東來言至此,擡頭看了一眼自家殿帥。

江微之自然知曉他的言下之意。

“查問下那牙行掌櫃,若有上告之意,先按下來安撫一番。”

顧東來詫異地看了看江微之,低下頭來應了聲是,又道:“這牙行掌櫃有一個族兄,在大理寺做主簿,似是有些人脈,意圖將此事鬧大,強權不可抗,民心卻可煽動,公主此舉甚是不妥。”

豈止是不妥,簡直是肆意妄為,任性胡鬧。

江微之擺了擺手,沈聲道:“公主事既是陛下事,此事由你經辦,先將那掌櫃請回殿前司查問。”

顧東來領命而去,此時便有明月樓的夥計一一將席面擺上,不多會兒,門簾輕打,一位高壯英挺的男子入內,瞧上去只得二十出頭,乃是侍衛親軍都指揮使姜鯉。

因江微之年輕,雖是姜鯉的上憲,但仍謙遜道:“步帥請落座。”

姜鯉青年英才,如今二十有六已擔綱親軍都指揮使,他堪堪落座,二人寒暄幾句,便又有殿前司都虞侯陸敏、侍衛親軍副指揮使陳碧峰到來。

四人飲罷酒水,吃喝一番,公事說畢,陳碧峰便說起這養幼院來。

“……這養幼院乃是大公主開辦,又是在東內大街,距殿帥府上僅有一街之隔,很難不讓人浮想聯翩。”他擡眼瞧著江微之,見他盯著眼前的一雙筷箸,不置可否,陳碧峰是個極活絡的性子,又是世家勳貴出身,便滔滔不絕起來,“大公主國色天香,同胞兄弟又貴為東宮太子,殿帥日後尚主,可謂是風光無限,只不過駙馬不許參政,也不知陛下對殿帥可另有安排,說不得,陛下就能為殿帥您破個例呢。”

江微之雖年歲尚輕,如今殿前司都指揮使位同虛設,他身為殿前司副都指揮使,位居禁軍首帥,自然有一番城府,此刻,陳碧峰如此言語,他心下厭惡,面上卻並不顯露,只唇畔牽了一絲笑意道:“碧峰兄慎言。公主殿下乃是萬金之身,本帥詮才末學,哪裏配尚主,碧峰兄還是少提罷,萬莫辱沒了殿下。”

陸敏身為江微之的直接下屬,多次得見公主追著江微之跑,他並不知江微之對於江都公主的厭惡,此時便湊趣道:“……公主殿下天真爛漫,仁愛慈心,開辦這養幼院又不知賑濟了多少孤寡,真是我等之楷模,殿帥若真尚了主,咱們殿前司也是與有榮焉。”

姜鯉乃是武人一枚,並不知曉江都公主對江微之的猛烈追求,此時便納罕道:“聽聞先皇後薨逝後,陛下親自撫育江都公主,對其愛甚,只是不知原來選定了殿帥為駙馬。”

江微之性子再穩妥,此時也脫口而出:“並沒有。”見三人齊齊看他,忙緩了聲氣,道,“本帥家中還有些庶務需要操辦,先行一步了。”

三人面面相覷,起身相送。江微之不發一言,出得門去。

上憲離去,三人講話都沒了什麽顧忌,陳碧峰扼腕嘆息,道:“我瞧著殿帥對公主不甚上心呢?難不成是公主一廂情願?”

陸敏搖了搖頭,分析道:“殿下生的這般美,又是陛下心愛,殿帥是腦子糊塗了,才會不上心。”

姜鯉身為侍衛親軍首領,自然不願對上憲多加議論,推說有事,也先行離去,只剩下陸敏與陳碧峰二人,八卦神上身,一邊喝酒一邊議論起來。

而那廂離去的江微之,出了二分明月樓,過了一條街,便進了齊國公府,將馬鞭丟給了一旁的長隨,一路沈著臉往書院而去。

因齊國公江燕安領二哥三哥去了邊塞,家中只餘世子江遇,他此時一人在偏廳用食,見四弟陰沈著臉大踏步而過,放下了筷箸,喝住了他:“遲兒,怎麽了這是?”

江微之腳步不停,黑著臉便路過了偏廳,江遇奇怪,丟下手中的筷箸,回去囑咐了自家夫人閔氏幾句,便差遣她往母親所居住的院子去了。

閔氏如今二十有二,性子活潑爽利,原就是齊國公夫人周氏的幹女兒,與她說話向來隨意,她一進門先給母親周氏行了個禮,這才向著母親道:“娘親,如今父親與二弟三弟都在外,只咱們娘幾個在家中,相公差兒媳來問下四叔的婚事——也沒定親,也不相看,莫不是要四叔孤獨終老?方才相公言說,四叔回到家,陰沈個臉便過去了,都說童男子火氣旺,別再憋壞了身子”

齊國公夫人周氏出自武將世家,性子風風火火,人美性子卻無比暴躁,此時聽了大兒媳婦這般不著調的話,揚手給了她肩膀一巴掌:“你也不盼著點他好。老四這親事難成呢,六歲時因了大公主一句話,便成了三品勳衛,一路這麽升上去,如今竟也成了禁軍首帥,十幾歲上要給他說親,大公主又在那杵著,你爹爹是個忠君愛國的,聖上既這般說了,自家便打算尚公主,只是陛下當年覺得大公主年紀尚小,便耽擱了下來,這麽一耽擱,又是三年,老四的親事也就擱置了。”

閔氏是隱隱約約知曉這些事,此時便道:“兒媳聽聞大殿下一心愛慕老四,只是老四愛搭不理的,也是鬧不明白了——兒媳是見過大殿下的,以兒媳這閱人無數的眼光來看,殿下那長相氣度,比月宮的仙子還要再美上幾分。”

周氏卻是了解自己小兒子的。

那年國公爺欲奏表求尚主,老四跪在國公爺面前,咬牙切齒道:“兒子對大殿下反感至極,深惡痛詆,還望父親不要為兒子求娶公主。”

國公爺愕然,此事才罷了。

思至此,周氏搖頭道:“人都說,性子不同水混油,老四不喜歡她,長成天仙也無甚用。”

閔氏卻有些著急了,她坐在椅上,為母親分析道:“……若是四叔執意不尚主,那便不要再拖著,憑白地給了大殿下期望,不若早些為四叔說一門尚可的親事,省的憋壞了身子。”

周氏聞言又給了兒媳一錘,接著發愁道:“倒不是說不到好親事,只是那大殿下一心要嫁給老四,陛下當年也金口玉言地說了親事,咱家哪裏又能琵琶別抱呢。”她思量了一時,倒有些可惜,“去歲,我與會昌侯府的侯夫人一同在宮中吃冬至酒,見了她那剛滿十五歲的女兒,閨名叫做雲扶的,是個極溫柔文氣的姑娘,哎,若是沒有大殿下在中間杵著,老四什麽好人家說不著?”

閔氏聞言有些讚同,到底是與周氏親厚,便直言不諱道:“娘親,那魏雲扶,兒媳閨中曾與她見過數面,能一句話說明白的事兒,她能同你說上一天,極其地愛兜圈子,若是她成了您的兒媳,您一定能氣死!”

周氏點了一下閔氏的額頭,取笑她:“等不到旁人,你就快將我氣死了。”

閔氏與周氏笑鬧了幾句,便也提議待仙蕙鄉君省親時,再探問探問公主的意思。

轉眼便過了兩日,仙蕙鄉君果真回了齊國公府,先是見了舅母,提及早逝的母親,兩人哭了一場,再與表嫂子促膝長談了一番,待到暮色下降,章璀錯回了宮,與惡名昭彰的江都公主霍枕寧說了半宿。

霍枕寧盯著倆黑眼圈,總結了一個信息點。

江微之想娶會昌侯家的女兒魏雲扶,但是齊國公府上下都與公主同心。

章璀錯聽完霍枕寧的總結,差點沒昏死過去。

學渣就是學渣,連總結都能南轅北轍!

總結出了這樣一條信息的霍枕寧,哪裏還坐得住,日頭剛冒紅,便帶著兩個黑黑的眼圈,往玄武門旁等了一天,終於在老鴉還巢之際,等來了江微之。

江微之錦衣金甲,身姿英挺高大,他背著日光而來,清顏玉骨,無端地令人心慌。

年輕的殿前司副指揮使,自有一番驕矜的氣勢,尤其是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人,眼光中便又多了幾分不耐煩。

霍枕寧黑亮大眼下,掛著兩道青青的印子,她皺著小臉,有些情怯。

察覺到了眼前人有些許的不耐,霍枕寧猶猶豫豫地開口:“我在東內大街,辦了一所養幼院……其內可以接收數百嬰童,日後再擴建,還可接收許許多多的孤寡老弱——你覺得我做的好不好?”

江微之的嗓音在暑氣未散的傍晚,顯得尤其的清朗,敲金嘎玉的,很是漂亮。

“殿下問的奇怪。您愛做什麽便做什麽,自有陛下、太後娘娘誇讚,哪裏輪的到臣來置喙。”他將話說的冷淡,擡起眼來,不再看眼前的少女,“天下孤寡老幼何其多,開一間養幼院不過是望梅止渴罷了,殿下若不是沽名釣譽,那便好好開辦下去,萬莫半途而廢,叫天下人看笑話。”

霍枕寧察覺到了江微之在生氣,她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氣。

“開便開了,我才不會半途而廢,你將我看低,我卻不會看低我自己。你且瞧著吧,我就要將這養幼院開的長長久久,氣死你。”

呵呵,露出驕縱任性的本體了吧?

江微之再度冷淡出言:“開的長長久久?殿下這養幼院如何開起來的,您應該心知肚明吧?”

霍枕寧不明白他的意思,此時腦中卻盤旋了那會昌侯千金魏雲扶一事,出聲打斷了江微之的話。

“你為何帶著氣同我說話?還要同別人成婚?”

江微之訝然,微微低下頭來,看著眼前的少女。

黑發雪膚的少女,睜著一雙璀璨的黑亮大眼,潤紅的唇輕輕抿了抿,倔強地仰頭問他:“別人有什麽好的,有我這麽會惹你生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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