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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清月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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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再住上一兩晚, 應該很多事情就都明白了。”葉懷遙微笑著說。

正說著話, 他們旁邊的窗子忽然開了,原來是外面起了大風, 陰雲密布,眼看就要下大雨。

容妄過去將窗戶關上, 而正在此時,葉懷遙忽然聽見那颯颯的風聲當中,裹雜著傳來一陣呢喃般的低語。

“仙骨不存, 天魔降世。”

葉懷遙倏地一怔, 脫口道:“誰?”

耳邊隱隱有聲低嘆, 而後容妄將窗子關嚴,雨聲風聲, 都被阻隔到了外面。

他問葉懷遙:“你剛才說什麽?”

葉懷遙道:“咱們上去說。”

容妄少見他表情這樣嚴肅,點了點頭,兩人回到房中關上門,葉懷遙就將剛才的事跟容妄說了。

“仙骨不存, 天魔降世?”

容妄沈吟道:“這不是上回在棺材裏發現那本冊子上的話嗎?”

葉懷遙道:“不知道那上面的仙骨,跟我身上的這個有沒有關系。”

容妄一直將那本冊子隨身帶著,於是取了出來。

先前他們都沒有把這八個字往葉懷遙的身上想,原因是“仙骨”二字經常用於泛指,有說仙人的遺骸,有說靈獸身體部位制成的法器,甚至還有菜名。

反倒是葉懷遙母族這邊傳下來的特殊體質, 因為不為世人所知,反倒從未在外面聽說過。

不過是一口無意中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棺材而已,又不知道已經埋了多久,誰也不會就將裏面的陪葬物往自己身上聯想。

可是提示令人覺得蹊蹺,葉懷遙將冊子從容妄手裏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看,可怎麽找也只有這八個字,並無其他端倪。

容妄道:“你聽那說話的聲音是否熟悉,能判斷對方的身份嗎?”

葉懷遙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說道:“不好判斷,聲音太小了,當時又夾雜在風聲裏面,能聽清楚就不容易。”

容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下去,只道:“也不知道他有何用心。”

葉懷遙說:“沒法判斷的事先擱到一邊。不過如果‘仙骨’指的真是我身上這根骨頭,那麽‘天魔’所指,又是什麽?”

容妄半開玩笑:“不知道,以前沒聽說過,不過這樣解讀,你我都有可能。”

一說到魔,容妄作為魔君,自然是首先被想到的那個。他因為葉懷遙瀕危而心神大亂,導致血脈覺醒,似乎也能夠與那八個字照應上。

不過葉懷遙也同樣有可能,或許這句話是某個預言,暗示如果他身上的仙骨消失,就會淪入魔道,反正怎麽說怎麽有理。

兩人猜了半天不得章法,最後還是容妄道:“算了,如果這樣判斷的話,整個世上的人都有可能是天魔。我傳個信回去,讓郤鸞他們查查魔族的典籍,或許裏面有記載。”

葉懷遙“嗯”了一聲,道:“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他像是在對容妄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再等一等,或許那個聲音還會出現的。”

容妄似乎看出了葉懷遙的疲憊,當晚也沒有鬧他,兩人早早就歇下了。

葉懷遙閉上眼睛,就做了一個夢,夢中回到當初,他又見到了葉識微。

修真者本來不該輕易陷入夢境,或者與其說葉懷遙是在做夢,倒不如說他陷入到了一段過往的神思當中。

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重新回憶起曾經懷念的一切。

葉識微並非翊王夫婦親生,而是曾經意圖謀逆的皇四子吳王之子,這件事屬於絕對的隱秘。

當初翊王為了將他這個還在繈褓中的嬰兒保下,很是費了一番心思,幾乎沒留下半點把柄,自然也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往這個方向去猜想。

在世人眼中,他是尊貴無比的昌敏郡王,父母疼寵,兄長和善大方,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懷羨慕。

但對於葉識微自己來說,自從七歲那年無意中偷聽見父母的談話之後,卻再也無法當做若無其事一樣享受這份尊榮了。

倒不是跟家人產生了隔閡,只是一旦知道自己並非親生,身份還這樣危險,翊王夫婦和葉懷遙對他越好,他心裏就越是有種內疚不安。

既怕哪天發生了什麽意外會連累家人,又怕自己哪裏做的不好,對不起這份厚愛。

十三歲那年元月,新春氣象,滿城歡騰,皇上下旨要將叛賊吳王的府邸推倒,在廢墟上重新建一座萬花園。

葉識微白日裏路過的時候,正好看見王府早已破敗的匾額被人卸下,工匠們敲敲打打,百姓嬉笑圍觀,紛紛談論這叛賊的惡行,稱讚皇上英明。

葉識微卻覺得自己的心仿佛空了一塊。

雖然從來沒有在這座王府裏面住過,但是到底血脈相連。

他的命是翊王救下的,但也是親生母親拼盡性命,在牢中那樣的條件下將他帶到了世界上。

從七歲到十三,六年的時間,每每路過吳王府,心中已經將那當成了另外一個家,而現在,都沒了。

並且有無數看客為此而興奮喜悅,甚至讓你站在人群中,不應景地露出個笑臉,都覺得不配當個人。

葉識微沒說什麽,回了翊王府,得知大哥又不知道溜到哪裏去玩了,就跟父母一起用了晚膳。

他自小性格老成沈穩,倒更像是兄長一般,雖然話不多,但倒也沒什麽失落的模樣。

翊王和王妃都沒看出來葉識微的異樣,還跟他說天也不晚,也應該出去跑著玩一玩。

葉識微笑著說:“我沒什麽想去的地方,在家陪著父王和母妃不好麽。”

翊王妃笑道:“前兩日你哥哥在外面瘋的,連身上的玉佩都給當了,結果你卻這樣。你們兩個小家夥,一個太鬧騰,一個太老實,要是勻勻就好了,能讓人少操不少心。”

翊王問:“阿遙那塊玉佩不是他去年生辰時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嗎,碧血玉千金難求,怎麽當了,他缺銀子花?”

翊王妃道:“不知道,問了他兩句,人就跑了,成天跟只小皮猴似的,還不如咱們阿微穩重。”

翊王摸了摸葉識微的腦袋,倒是頗為得意:“我可覺得很好。懷山河之遙,襟懷澹蕩,識草木之微,澤心敏慧。這兩個孩子剛剛好,一個像你,一個像我。”

吃過了飯之後,葉識微踩著滿地積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他心情著實不好,為了讓父母放心而吃下去的飯像是塊石頭一樣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於是不耐煩有人跟著,屏退下人,自己提著燈籠轉過長廊回房。

眼見窗紙後面透出朦朧的光暈來,葉識微本來沒太在意,只當是下人過來為他收拾房間。

皺了下眉頭,隨手將門推開,剛要說“你出去罷,不用收拾了”,卻感到一陣暖意夾雜著香氣迎面撲來,頓時將滿身濕涼之意抖落。

一個輕揚而柔軟的聲音帶著笑意吟道:“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1”

葉識微被房中的光明一晃,微微瞇了下眼,就看葉懷遙坐在他的房中,面前擺著一張小方桌,上面放著一個熱氣騰騰的鍋子。

他一手持著酒杯,一手拿著筷子在鍋裏攪,看上去忙忙碌碌,見葉識微回來了也沒起身,頭也不擡地笑道:“坐。”

整個世界一下變得明亮起來,溫暖起來,熱鬧起來。

葉識微向著桌前走去,行動之間,一片不知何時蹭到的梅花瓣從他肩頭飄落,被葉識微接在手裏。

他這才明白葉懷遙方才為何要念那幾句詩,倒是全都應上景了,不由一笑。

他隨手將花瓣夾在一本書中,撩袍子坐在了葉懷遙對面,眼看鍋裏都不剩什麽了,失笑道:“哥,合著你來,是讓我看你吃的啊?”

葉懷遙將手裏的半杯酒遞給葉識微:“喏,還剩個福根,大哥把最好的給你。”

葉識微半笑半無奈,將酒接過來喝了。

葉懷遙起身拿起自己的鬥篷:“好,走罷。”

葉識微一怔:“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

葉懷遙道:“我本來挺早就回來了,想來找你,結果聽過你們已經用上晚膳了,幹脆就邊吃邊等。跟我走吧,哥哥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實際上葉識微的心情並不太好,只想什麽都不管,蒙頭睡上一覺,但他是從來不會拒絕葉懷遙任何要求的,什麽也沒說,笑著答應了。

葉懷遙嫌父母盤問起來麻煩,一個下人都沒帶,領著葉識微去翻墻。

他輕車熟路,先爬到了一棵樹上,而後輕輕一縱,就坐上了墻頭。

葉懷遙觀察片刻情況,又把葉識微給一並拉了出去,兩人從墻上跳下來,連忙一溜小跑,到了王府後面的巷子中,赫然是一輛早就準備好的馬車。

葉識微就算再如何意興闌珊,此時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準備的這麽齊全,你到底想去幹什麽?”

葉懷遙笑道:“最近缺錢花,打算把你給賣了。敢不敢跟我走?”

葉識微含笑看著他:“無所謂,若真能賣個好價錢,也算我給哥哥出了分力。”

話當然是玩笑話,但這大晚上的,上了馬車後,發現竟是一路往京郊走去。

葉識微也真是忍不住好奇起來,不知道葉懷遙到底想幹什麽。

他這個大哥的性格,賣了他不可能,但夜裏一時興起,抓個鬼探個險,他還是能做出來的。

最後,馬車一直到了接近京郊的地方,再遠一點就要出城時,總算停了下來。

葉懷遙從馬車上拿下來兩提東西,一提自己拎著,一提丟給葉識微,笑道:“拿好,走。”

葉識微接過東西,目光四下一轉,只見護城河沿著郭城東壁如帶環繞,這個季節已經結冰。

四下靜寂無人,天下的明月亦像是一輪冰輪,清清冷冷地光輝灑下來,將更遠處那些園林宅邸,映的如同瓊樓玉宇一般。

葉識微知道這是什麽地方了。

此地西面就是城墻,南靠天玉閣、淩雲寺,北臨芙蓉浦、青麟澱,風景秀美,地勢開闊。

若在春夏時節,更有無數煙柳,芙蕖飄香,乃是踏青游玩的勝地,亦不分平民貴族都可前來賞玩。

有不少公卿之家,以及商賈富戶,都在附近購有私宅別院,因為地方寬敞,又有園林草木相隔,互相之間也不會打攪,正是休養的好居所。

不過這個時候是冬季,周圍都是一片光禿禿的,郊外又總比城裏要冷上一些,所以幾乎沒人在這裏居住。

到了這一步,葉識微也就不再多問,任由葉懷遙領著他,踏著清輝雪影繞過江畔,到了最幽僻之處的一座庭院之外。

葉懷遙停住腳,負著手看一眼面前罩著銀輝的青瓦,問葉識微:“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葉識微心念一動,想起晚飯時父母說起兄長缺錢的事來:“別告訴我,這是你新買的宅子。”

葉懷遙微微笑著,說:“這乃是曾經禮部尚書高寧蓋起來的別院,後來高小姐嫁與吳王這院子就成了她的陪嫁。”

——也就是,葉識微親生母親的嫁妝。

葉識微從未想到葉懷遙帶他看的會是這個,一時錯愕。

葉懷遙卻沒解釋更多,拍了拍葉識微的肩膀,上前敲門。

等了好一會,才有一個年老的婦人前來將門打開,身上穿著樸素的布衣,但很是暖和幹凈。

她臉上的皺紋很深,膚色黑黃,看樣子應是窮苦人家出身。

見到葉懷遙之後,老婦人的臉上立刻露出笑容:“公子,您來了。”

葉懷遙笑道:“王嬸,擾著您睡覺了罷?我沒事,就是一時興起,帶弟弟來轉一圈。”

他說著,將從馬車上拎下來的一個紙包遞過去:“這裏面是一些參片和按方子配好的藥,直接給王大哥熬了喝就可以了。”

王嬸滿臉是笑,喃喃地道謝,又忍不住去擦眼睛。葉懷遙將她勸回去了,自己帶著葉識微在院子裏面轉悠。

他緩緩道:“識微,我知道你今天心裏面肯定不好受,你這性格,又不會發脾氣同別人說,有些事總是憋著,會生病的。”

葉識微當年偷聽到了真相這件事,只告訴了葉懷遙一個人。

他道:“哥,我不是覺得家裏人對我不親,我——”

葉懷遙溫和道:“我知道。你不是覺得家裏人對你不親,是對你越親,你越怕連累或者失去我們。更何況血脈相連,哪個人知道自己還有未曾謀面的親生父母,不管他們是什麽樣子的人,都會惦記想念的,換了我也是一樣。”

兩人經過一排黑沈沈的廂房,裏面不知道住著什麽人,大概已經睡了,因而葉懷遙腳步和聲音都放的很輕。

葉識微被他說的嗓子發緊,眼眶一熱。

葉懷遙道:“可惜我現在能做的也有限,跟吳王沾邊的東西肯定是都保不住的,輾轉打聽,得知這裏還有座當年吳王妃陪嫁的宅院,謀逆之事後被賣掉,已經輾轉換了好幾個主人,不會引起別人註意,我就買下來了。”

“喏,當今年生辰的禮物,提前送給你。”

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張房契,遞給葉識微:“你來這裏住,或者當咱家的別院當然也不合適,我就改成了慈幼局,收留一些獨居的老人和孩子,算是跟弟弟借個地方吧。”

葉識微問道:“你……你就是為了這個,把玉佩當了?”

葉懷遙驚笑道:“討厭,誰在你面前揭我老底?不是,我是為了……前幾日惠城地動,和幾位好友買了些糧食衣被送過去,一時沒倒開手。不過一件玩物,也無所謂。”

葉識微卻知道那塊玉佩雕工精美,葉懷遙平素十分鐘愛。

更何況地動時他雖確實捐了不少東西,但堂堂王府世子,還不至於連這都要當掉自己的東西來湊錢。

這宅子如今毫無破敗之氣,很多地方都經過悉心覆原,應該起碼一兩個月之前就被買下來了。

葉懷遙……想替他把家找回來,堵住他心上的一處空缺。

他整日裏笑嘻嘻的,在外面跑來跑去,仿佛日日玩樂,不務正業,卻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花費了多少心血,悄悄做了這件事。

這世上,只有葉懷遙會這樣做,也只有葉懷遙,理解他所有的不安與仿徨。

葉識微將手中的房契攥緊,對面的一處房門卻被吱呀呀打開了。

裏面探出個小腦袋,當看清了葉懷遙之後,立刻歡叫起來,緊接著,房中湧出了七八個孩子。

他們開心地圍在葉懷遙身邊,又好奇和小心地打量著葉識微。

葉識微發現有個孩子的眼睛看不見,一直被其他孩子拉著,小手卻悄悄抓住了葉懷遙的衣袖,顯然對他頗為依戀。

葉懷遙半蹲下來抱了抱他,問道:“這麽晚了,你們幾個怎麽沒有睡覺呀?”

幾個小孩乖乖地說道:“這就睡。”

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興奮道:“因為哥哥來了,睡不著!”

葉懷遙笑著說:“哥哥還領著另一個哥哥來看你們,他帶了糕點和糖果,看看,都在這呢!”

葉識微這才知道葉懷遙給他的一提紙袋裏都裝了什麽。

孩子們聽了歡呼一聲,也明顯因為美食而對葉識微生出了巨大的好感,又放開葉懷遙,往他身邊湊去。

葉懷遙笑道:“小白眼狼。”

葉識微也摸了摸兩個孩子的腦袋。

葉懷遙哄孩子駕輕就熟:“今天太晚了,你們不可以吃,給我好好回去睡覺。明早上就讓爺爺奶奶給大家分,好不好?”

這裏的小孩子們都是被從不同地方撿回來的,每個人都很乖,大聲答了句“好”,一個個聽話地回房。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晉江卡了,我怎麽點都不發表新章,換了好幾個客戶端才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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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杜耒《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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