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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水為佩·江寧謝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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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愛過沈佩之,這實在是非常難說清的一個問題。

甚至連他的模樣到如今記憶也都十分模糊,只記得初見那時,他站在她的馬車外,隔簾笑語的那一句:“今日一見謝家娘子,心中傾慕,輾轉難忘。願他日登門求娶,娘子切莫相辭。”

那一年她十七歲。傳言江寧謝家出美人,謝家的女兒長到及笄,求親之人都要踏破門檻。可氏族間的結姻,往往都帶著點心照不宣的味道,謝家是大族,近年來卻家風萎靡、內蛀中空,早已不覆昔日風光。所以幾個女兒的美貌,更要一點一滴規劃謀算。

至於謝長庭,則是個例外。

她的母親李氏原是謝府的侍女,身份之低,甚至不能載入族譜。被謝興宗收房之後,生了女兒,有過幾年滋潤的日子。但也僅限於那短短幾年——自謝長庭記事以後,她和母親就住在府裏一間偏僻的小院子裏,冬天風吹著殘破的窗紙,屋裏永遠沒有火盆。

和府裏其他的女人相比,李氏毫無手段背景,很快失了寵。那之後李氏開始沈迷於參佛拜像,日日燒香誦經,她的人生已經無望,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女兒身上。謝長庭在這樣昏霭淒迷的誦佛聲中長大,謝家沒有一個人管她,她只有母親,清苦得沒有一件像樣首飾可戴、卻執意要請金鑄佛龕的母親。

她混亂的童年裏,充滿著各樣屈辱與饑寒交迫、同族子弟的侮辱以及下人冰冷的白眼。父親已經將她遺忘,就連及笄禮那天她戴的首飾,都是大姐借給她的。

於是江寧各族都知道,謝家六小姐是個不受寵的庶女。

又過了幾年,彼時母親李氏已經陷入了某種不知名的癲狂,她雖然還未到四十歲,卻像個年邁的老人一樣骨瘦如柴、疑神疑鬼。日夜守著她貴重的金佛像誦經,乞求佛祖垂憐她的女兒,賜下一段好姻緣。

謝長庭的反應卻十分平淡。

在這個冰冷堂皇的家裏,她見過很多東西,早已不再有什麽期望。她看到過嫡出的大姐嫁給安平郡王世子,回門那天穿金戴銀、塗著濃重的脂粉強顏歡笑,回到後宅裏卻悄悄和嫡母哭訴郡王世子竟是個癱子,脾氣極壞,對她動輒打罵。

那時脂粉化在她臉上,原本秀美優雅的大姐像一只醜陋的惡鬼。

在這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謝長庭其實心態多少有些不正常,但是和身邊的人比起來,她好像反倒成了最正常的那個——李氏的精神在長期的折磨之下,開始逐漸崩潰。身體也是每況愈下,整個冬天臥病不起。謝長庭做些零零散散的繡活兒賺錢,勉強給母親治病侍藥。李氏糊塗的時候狀若瘋癲,清醒的時候卻對謝長庭極好。謝長庭十七歲生辰那天,李氏強撐著病體,親自下廚給女兒做了一碗壽面。

“這都是福氣喲,不能咬斷,咬斷了來年要倒黴的伐……”李氏這個時候已經是滿頭銀發。謝長庭望著母親,心中五味雜陳,幾乎是食不知味。

就在這時,院外一陣叮哐的拍門聲響起。母女兩人都是一楞——這個院子已經許久沒有外人踏足過,雖然在謝府裏,卻仿佛與其它地方都隔絕了。開了門,卻是個穿著體面的仆婦站在門外,雙眼朝院子裏一瞥,盡管極力掩飾,卻還是透出幾分鄙夷的神情來。

面上卻還帶著三分笑:“六小姐,老爺請您到前頭花廳去。您快跟奴婢來吧!”

李氏一聽,便是一陣狂喜:“佛祖保佑!當真是觀音菩薩顯靈了!”說著,忙將謝長庭拉進屋裏換衣服,又仔仔細細為她梳洗了一番。面色難得的紅潤,“你父親還是念著你的,平日裏是淡了些,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還記得你的生辰……如今你幾個姐姐都嫁得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想必不會虧待於你……母親沒用,這事也說不上話。前頭去見了你父親好好答對,知道麽?”

李氏又反覆囑咐了許多,才送謝長庭出門。謝興宗只說請謝長庭一人,她竟是沒資格同去的。

門前,仆婦已等得頗不耐煩。謝長庭見她那刻薄的神情,心道此去是好是歹還尚不好說。對母親的殷殷期盼,當真有種難言的沈默。

花廳裏,謝興宗果然在等著她。坐在一旁的卻還有一人,是謝少爺——他是家嫡子、謝長庭的大哥。這人不到三十歲的年紀,卻因沈溺酒色,顯得有一些老態。臉色青白,眼袋微微下垂,時刻看上去是個半睡半醒的樣子。

“六妹來了?”見謝長庭走進來,謝少爺露出個驚喜交加的神情,站起身來走近端詳她。謝長庭和這個大哥沒說過什麽話,遠算不上熟悉,有一點尷尬地沈默著由他看了一會兒。謝少爺似乎很滿意,邊執起她的手拉她坐下,邊一臉關切地責備,“這麽冷的天,六妹穿得也太單薄了……還有這衣裳,年輕的姑娘家,怎麽穿得這樣素凈?”

謝長庭根本沒有什麽像樣的衣裳可穿出來。但此時此刻,父親一語不發坐在一旁,大哥熱情得不像話,她自然不會蠢到在這時候訴苦。只是靜靜一笑,搖了搖頭,並不言語。

謝少爺噎了一下,遲疑地擡頭用目光示意謝興宗。

謝興宗這才放下茶盞,低低咳了一聲,道:“長庭,你年紀也不小了。爹這些年裏——或有忙起來的時候,顧不上你們母女。但你的婚事,爹一直放在心上的。”

謝長庭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不回答。

只聽謝興宗又道,“眼下,爹為你物色了一門親事。咱們江寧郡守韓大人要從本地的幾個大戶裏挑個姑娘成親,這也是難得的好事……若不是你大哥和韓大人有些交情,這門親事,還輪不到咱們家。如今有這機緣,也是你的福分……我著人去給你裁兩件新衣裳、打點像樣的首飾,過兩天叫你大哥帶你郡裏,兩邊見見。倘若沒什麽問題,就把親事定下來吧!”

謝長庭擡頭看著自己的父親,面帶狐疑。倘若有好事,真能輪得到她?

見她有些不相信的神情,謝少爺也急了,在一旁勸道:“六妹猶豫什麽呢?你嫁過去就是郡守夫人,後院的事憑你一個人做主。那些鶯鶯燕燕上不得臺面,以咱們家的勢力,難不成會叫你受了欺負?韓大人又是個會疼人的,虧待不了六妹你……”

她這才聽明白。瞧著大哥急切的臉,冷冷笑了下。

“原來是個烏煙瘴氣的家裏死了正房,要我去給人做續弦麽?”

這是她今天在這裏第一次開口,謝氏父子聽在耳中,皆是一楞。她的嗓音很奇特,不同於一般少女的婉轉清脆,反倒有種別樣的幽沈低啞,帶了種嘲諷的意味。

謝少爺一時沒了詞,隔了一會兒,才訕訕笑道:“六妹這是什麽話?續弦不續弦,說到底和正房夫人是一樣的。大哥給你多貼點嫁妝,叫你嫁得風風光光。你是庶出,能有這樣的機緣也是不易,總比奔個大戶人家作妾要強……再者說,大哥都答應人家的事,你這裏反悔,算是個什麽意思呢?”

這是還沒和她商量就把她給賣了。謝少爺雖然是勸她,話裏話外透著不容商量的意思。他們這種人家的庶女不值錢,做個人情,隨隨便便就能送給人做妾。她之所以能夠一把年紀還留在家裏的原因多半是謝興宗把她忘了。忘了就忘了吧!為什麽這時候偏要想起來呢?

她陡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她還不是二十歲的謝長庭,沒有那麽多的手段與那麽陰毒的心思,這時候,她只是個普通的閨閣女子而已。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左右。

在一段長久而尷尬的沈默之後,她聲音低低地道:“我不嫁,我不願意。”

“你!”謝少爺的臉色有些難看了。謝興宗也面現不虞,豁然起身來,幾步走到她面前,“你不願意?你可知道你大哥要入仕,指望的就是韓大人的舉薦?原本沒答應人家也就罷了,現在既答應了人家,就沒有你反悔的餘地!家裏養你這麽多年,供你吃供你喝,怎麽沒見你說不願意?”

供她吃喝?她的母親病得快要死了的時候,他們在哪裏呢?

她淡淡笑了下,擡頭看著謝興宗。那眼神說不上有多冰冷,卻有種難言的怨恨與絕望在裏面。隔了許久,才聽她輕聲道:“大哥的仕途,不是自己掙來的,而是靠妹妹換來的。這話傳出去要叫人怎麽說,謝家嫡子就是這樣的廢物嗎?”

她字字帶毒,謝少爺惱羞成怒,幾乎要沖上來甩她一個耳光:“謝長庭!你別以為我不敢……”

而就在這時,只聽花廳的隔門發出重重的“砰”一聲!一個華服的老婦人走了進來——她身上是上好的雪青折枝繡花錦緞,卻襯得一張臉更加刻薄如朽木,“孽障,你給我跪下!”

來人是謝家的老夫人。謝少爺一見,忙上前去攙扶,臉上已經瞬間換上了笑容:“祖母慢著點!您當心氣壞了身子……六妹不懂事,父親教訓她便是了,還惹您生氣,這可真是大大的不孝了!”

老夫人年逾花甲,多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她的身體反倒越發孱弱,頭腦陣陣發昏。看著冷著臉坐在對面的謝長庭,又聽了嫡孫的一番話,直氣得全身發抖——這個侍女生的丫頭竟敢阻嫡孫的仕途!她顫顫巍巍走到謝長庭面前,鑲著翠玉的琺瑯護甲指著她的鼻尖:“謝家怎麽養出你這樣個賠錢貨色?竟說你大哥是廢物,你當你自己是什麽?還敢挑三揀四,我告訴你——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否則你和你那個病秧子的娘,一個都別想好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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