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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進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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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佛寺的靜室是兩進的小院。穿過前院,正屋裏齋飯已經擺上了。清炒蘆蒿、花香藕、金桔姜絲蜜……各式各樣滿滿一桌,賞心悅目。

一個桌子上吃飯,真有點一家人的樣子了。丞相夫人心裏高興,招手叫林梓書坐在自己身邊,笑道:“就等你們了。一下午連口水都沒喝著,餓了吧?”說著,替她夾了一筷子菜到碗裏。

林梓書忙道謝,有點不知所措。她還沒過門的姑娘,丞相夫人已經拿出做娘的架勢,她一下子習慣不起來。

林夫人瞧出女兒不自在,忙引過話頭,拉著謝長庭,和丞相夫人聊起布施的事來。說了一陣,提到下午在大雄寶殿,丞相夫人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我瞧著打功德池前頭過去個人,像是寧朔將軍。聽說前一陣子封疆詔撤了,他大概也回京了吧?”

林夫人應了一聲:“可不是,我也瞧見了,當時還以為看岔了。說來也真是造孽,聽說那苦寒之地,匈奴人個個兒茹毛飲血,一去就是三年!聽說寧朔將軍的婚事現在還沒著落,可不是耽誤人麽!”

她們這邊說著,謝長庭就知道要壞事。還沒來得及打岔,林梓書已經開口了:“那人是寧朔將軍?三夜破匈奴七城那個寧朔將軍?”

“喲,瞧瞧咱們梓娘都知道三夜破七城。”丞相夫人笑起來。

林夫人有些局促:“這丫頭從小就野,不知道坊間哪裏看來的話本子。也是我管教無方,您以後可別慣著她,這丫頭有時候就是欠打……”

丞相夫人不以為意,依舊笑盈盈的,“閨女就該這樣養,我瞧著挺好。”話鋒一轉,又道,“但那些打打殺殺的玩意兒,咱們到底是少看,看多了腦子糊塗。那寧朔將軍會打仗又有什麽用,還不是連媳婦都娶不上,到廟裏燒香拜菩薩來了!”

林梓書聽了不太高興:“這話也不能這麽說,人家不一定是為了這個呀。男子漢大丈夫開疆拓土,求菩薩保佑國泰民安也行啊。”

丞相夫人覺得有一點不對勁。自己家的媳婦兒,總向著別的男人說話是什麽意思。當下臉色稍沈。啜了口茶,還是換上笑容:“瞧瞧這孩子,真有志氣。這性子也直爽,往後見了我們家少初,倆人八成有的聊。少初也說,男子漢舞風弄月不像樣子呢。”

林夫人在一旁聽得冷汗直冒,真有志氣,這是誇人的話嗎?給女兒使眼色,林梓書卻根本沒往她這邊看。反倒點點頭,很讚同這個觀點:“這話對。我看見那些酸人腐儒就牙疼,嫁人就該嫁寧朔將軍這樣的。”

這話一出口,大家臉上都是五顏六色。丞相夫人“啪”一聲放下手裏的茶盞,把林梓書驚得猛一擡頭。

林夫人只恨女兒不成器:“梓娘!你胡說什麽,這麽大的人了口沒遮攔!”

林梓書當眾被母親一罵,心裏又委屈,眼圈立刻紅了。林夫人就有點兒詫異——平時也沒少訓她,以前都不是這麽一說就哭啊。

她卻不知女兒這時候有心事,看女兒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雖然也是心疼,但畢竟是大局要緊。呵斥了她幾句,轉頭對丞相夫人勉強笑道:“孩子不會說話……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她嘴上沒把門兒的,都是些胡言亂語。”

林梓書不妥協,抽噎道:“我沒有胡言亂語……”

“你還不閉嘴!”林夫人氣急了,劈頭就罵。

林梓書一下呆住了,靜了片刻,她突然站起身來,一扭頭跑了出去。

如此林夫人也呆了,幾乎都不敢去看丞相夫人的臉色。唯獨謝長庭還算鎮定,放下漱口的蘭露,溫言勸道:“裏佛寺這麽大,這時候派人去跟著是正經,天黑別走迷了路。”

林夫人完全沒了主意,聽她這麽說,立刻吩咐還在屋子裏戳著的幾個丫鬟:“對,快去跟著小姐!”

“兩位夫人也別著急,梓娘年紀小。一時童言無忌,不用放在心上。”謝長庭說著在琉璃盞內洗過了手,拿著絲縷絹子擦幹,站起身來,“幾個丫頭辦事,也不放心。兩位夫人稍坐,我去勸勸她吧。”

丞相夫人面沈如水,沒說話。林夫人這時候唯一慶幸的是這趟帶了謝長庭一道來,自己忙著安撫親家母,感激地看了謝長庭一眼,示意她快去。

謝長庭轉身出了門。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一間挨一間的靜室門前,暈黃的風燈搖搖晃晃。她走在石徑上,腳步並不快。

找到林梓書不難,天這麽黑,她走不了多遠。

只是她還沒想好,要怎麽和林梓書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實在有些不妙了,如果放任下去,林家和相府的婚事只怕不能成。

她一邊想著,人已經跨進了觀音閣。繞過高大肅穆的羅漢像,遙遙可見香案前一燈如豆,立著頎長一個人影。還沒有走近,對方已經聞聲擡起頭來,是符止。

他一雙鳳眼略略在她身上一掃,也不說話,也不轉開。竟像是個在這兒堵她的架勢。

謝長庭遲疑了片刻,碎步上前來,屈膝一禮:“妾身見過符將軍。”

她語氣恭謹,姿態卑微。仿佛還是在符俊臣的靈堂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那個命比紙薄的未亡人。

可是再也不是了。他現在清楚那根本不是她,只是她自己造出來的一個虛影。和她許許多多的虛影一樣。她仿佛天生具備這種令人嘆為觀止的能力,在不同角色間轉換自如。沒人能看清她的本來面目,他也不能。

謝長庭似乎有些畏懼,在燈下楚楚望著他,裙角絞在手中。

符止到底是和別人不同,不吃她這一套。忽而問她:“聽說你在這觀音閣跪了一下午。謝夫人,膝蓋可還受得住麽?”

自然是受不住的。她的膝蓋傷痕累累,最難以支撐久跪。今天傍晚倘若不是林梓書來扶她,只怕真的是站不起來的。

此時聞言,她卻微笑答道:“妾身沒那麽嬌貴。您這樣關心,可真叫妾身惶恐不安了。”

符止下意識皺了下眉,片刻之後,又舒展開了,淡淡一笑:“指望惹惱了我就不和你計較,沒用。我在這兒堵你,你要是不想見,大可以不出門。既然來了,就別兜圈子——謝夫人,這次你又想幹什麽?”

他指下翻得嘩啦啦作響,謝長庭這才註意到,他方才站在香案邊,是在看布施簿。正停在她布施的那一頁。

你為什麽這麽自作多情,她在心裏道。

在這裏碰到他真是個意外。林梓書那邊的事兒還沒有解決,她實在沒有什麽精力再編一套瞎話。心中略有些不耐煩,臉上還是帶著笑,轉開了話頭:“那您呢?您來裏佛寺做什麽?”

“我自然有我的事。”

她繼續問:“那是什麽事呢?”

這次他遲疑了下,終是沒說出口。她低笑了聲,“您看不如這樣,我不問您,您也別問我。咱們兩不相幹不好麽。”

他扣著桌面,陳年木質發出悶悶的響聲,“謝夫人,我明白問你吧——你就一天也不能消停麽?你接近丞相夫人,費這麽大的心思,接下來打算殺誰?”

她怔了一下,神情在渺茫的光線裏看不清楚,喃喃重覆,“……我殺誰?”

那一瞬間她眼中隱約一絲陰鷙滑過,我現在最想殺了你——她幾乎已經習慣了用這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攏在袖中的指尖下意識微微一動,又被她死死掐進掌心。

“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許久,她才露出個笑容,如隔霧看花,“佛門清凈地……這些打打殺殺的話,還是別提了吧。”

符止有那麽片刻的疑惑,三年戎馬生涯練就了極敏銳的直覺,方才那一瞬,分明有什麽危險的東西稍縱即逝。可再轉回來看她,那一截蒼白纖細的脖頸,他幾乎一手就能夠握碎。

兩人對視著,就在這時,門外忽而響起了一串細碎的腳步聲。

門前似有影子一晃,卻無人進來。再去細看,卻見那門框的影子上,貼了個單薄的人形。符止甚為詫異,將布施簿放回桌上,轉身欲走到門前去看看。謝長庭則是目光略一閃爍,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擰眉回頭望著她——那極明顯是有人在門前聽壁角,她也是挺精明個人,難道看不出來?

而她自然不是看不出來,且她還知那人是誰。如果是這寺院內的沙彌,自然不會是這樣的身形;如果是丫鬟,也不可能在門外偷聽。唯獨在寺裏亂走的林梓書——門前那影子這時又動了動,探頭探腦。似乎是久不聞殿內有聲,顯得有一點急躁。

謝長庭心思稍轉,擡起頭來用極輕的聲音道:“符將軍,眼下您有一件麻煩事。”

“什麽?”這世上難道還有比她更麻煩的事嗎。

她神色奇異地笑了:“是這樣,您這個事情眼下不解決,日後只怕要牽扯出數不清的麻煩。妾身……就幫您個小忙吧。”

他未及再問,忽而一陣蘇合香幽幽竄入鼻端。原是她伸了手過來,那指尖瑩白得不像真的,衣袖間香氣縈然。不知她用什麽法子熏的,這樣濃郁不散。他有一瞬間的恍神,也沒有躲,就是這麽短短猶豫的片刻間,竟是溫香軟玉撞入懷中。

他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就這樣接受了這個猝不及防的擁抱。謝長庭雙手纏上他的脖頸。單薄的衣料滑到手肘,她的手臂涼涼貼著他的後頸,那觸覺滑膩如蛇。

觀音閣的雕花木門猛地彈開,發出刺耳的“啪”一聲,來回搖蕩。一個人影跌跌撞撞沖入夜色中,跑得遠了。

符止這回瞧清楚了,那是個年輕女子的身影。轉回來低頭看著謝長庭,以為她總該有解釋。而她又哪裏是個知道收斂的,巧笑著湊到他耳邊:“您欠妾身一個人情,妾身記著了。”

她的呼吸輕輕吹在耳廓上,柔軟的唇擦過的面頰。他整張臉都幾乎僵硬,牙關緊緊咬著,簡直是強忍著恨不能立刻咬死她的沖動。謝長庭這回才是真正笑起來——他今日在功德池邊上一走、就害她糟心一晚上的事情,也就勉強原諒了吧!

她的手指微涼,慢慢磨蹭著他的皮膚。那一刻符止只覺得身上起了一層栗,心一跳跟著又是陡然一沈。猛地伸手推開了她:“謝長庭,你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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