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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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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城無處不飛花。

長安城正午,融融暖陽落在大街小巷,巷口的孩子們笑鬧著、互相追逐從符府院墻外跑過。那一墻之隔以裏,卻是香火裊裊,哭聲切切。

靈堂裏影影憧憧。陽光熾烈,那薄紗似的漆黑幔帳卻仿佛如何也不能照透一般。

“什麽時辰了?”

符府的總管家安福站在門前,問身旁的雜役。那人卻也不知。安福擡目望著房頂,街巷裏高低冥迷的琉璃瓦,反著刺目的光。“再等等吧。”他喃喃說。

終於,轆轆的車轍聲從巷口傳來。搖鈴清越,這午後漫長的沈默終於被打破,蟬聲樹影,都一下子活了起來。那馬車停在了符府門前,走下一個年輕的公子來。

安福忙迎上前去:“昨兒就聽說將軍到了京城,天晚了,也沒來得及去迎您。沒想今天您就來了。”

他口中寒暄著,心裏也算是松了一口氣——他們老爺符俊臣歿了三日,這府裏沒個主事的人,有點亂套。喪事全憑女眷們和下人斟酌著辦。雖說到現在還沒出什麽亂子,可是安福自己已經快要捉襟見肘。

符俊臣在長安沒有什麽親眷,唯獨這位寧朔將軍,算來是他的姑表兄弟。他們父母輩關系比較淡,原本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就是因為兩人同朝為官幾年,才有那麽一分點頭的交情。後來這位寧朔將軍封疆那幾年,來往就斷了。

也虧得朝廷撤了封疆詔,這位寧朔將軍班師還朝。才趕上了符府這一場白事。

幕府前,黑色幔子層層疊疊,勾襯著當中碩大的一個“奠”字。府中仆婦引著吊唁的賓客。內院中隱隱可聞哀切的哭聲。

符止擡眼略一望那黑沈沈的靈堂。他身量修長,劍眉星目,嘴角卻常是微抿著。他這樣的相貌其實看不出征戰沙場留下的痕跡,除了低頭時,那眉梢不自覺帶出的一絲冷峻。

他跨過門檻,隨著安福向府內走去。

“出殯的日子訂下了嗎?”

“是。請慧通寺的禪師給看的,這月初八。”安福一邊答著,一邊將他向靈堂引,“將軍這回離京的日子久,已經有三年了罷?老夫人從家裏捎信的時候,還常問起您來。說您一個人在外,您母親常常跟她念叨您……還問您這婚事什麽時候才有著落?她們也好領著家裏小的,一道上京城來看將軍夫人……”

安福是府裏總管家,何等玲瓏剔透的人。其實一去邊關三年,能有什麽著落。不過是撿點兒親近的話說。

又兀自眼角邊上抹了一把,嘆氣道,“老爺在的時候,也常常盼著封疆詔撤了,您不用在邊關受那樣苦。可沒想這才幾日,您回京了,老爺反倒是一去不返……”

符止聽後,也是隨著喟然一嘆。神色微微悵然,道:“正是了。這些年離家在外,唯有俊臣如我親兄弟手足般。”

聽他這樣說,安福大松了一口氣。既然是“兄弟手足”,那麽這府裏辦喪事,便沒有不管的道理了。其實安福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家——這麽大個爛攤子拋給人,遑論是表兄弟,就是真的骨肉至親,也有些太不見外了。

正想著,便聽他又問:“說起來,俊臣還年輕著。三年前我離京的時候,也不見他有什麽疾病,怎麽會突然就……”

說起這個,安福也是一連搖頭:“別提了。要是得病去的也就罷了。是坐著馬車從山崖墜下去的,我們找著的時候……那模樣太慘,不提也罷!老爺也是福氣淺,這麽年輕輕的,膝下也沒個一子半女,一句話也沒留下就去了……”

亡靈面前,安福絮絮的聲音也便壓了下去。人已經沒了,再說這些也是徒勞。

符止提裾跨進了靈堂。這裏光線晦暗,滿眼能看見的,就只有停棺處幽幽一盞長明燈。就在那燈臺的一側,影影綽綽跪著個人。

聽見腳步聲,她緩緩轉過臉來。

燈光照亮了她半邊面容,五官顯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得出很年輕,但是極度的蒼白,令人心驚。她的身形不在光暈裏,只能隱約看見清瘦的身條。穿著素白的孝服跪在那裏,背挺得很直。

她顯然是哭了很久,眼皮略有一些腫。擡起眼來,兩道目光在半空那麽一對,都是微微一怔。

她斂衽起身走過來,站在符止面前。略一打量他之後,福了福身:“這位想必就是符將軍了。妾身謝氏,見過將軍。”

她聲音沙啞。行禮時低著頭,一綹頭發滑過雪白的脖頸,掩進孝服的領口。

符止怔了一怔,忙叫她起了。他三年前走的時候,符俊臣還尚未成親,這三年間絲毫未聽說京城的消息,這位謝氏是什麽來歷。他瞥了一眼安福,安福會意,忙笑著道:“謝夫人守了這許久,也該去歇陣子了,別哭壞了身子。快請這邊來吧。朱菡——”

那名喚朱菡的丫鬟立刻走上前來,摻了她手臂。她晃了一晃,將半邊身子倚著丫鬟,又挑眼望了一望符止,輕聲道,“符將軍,那麽妾身告退了。”

“夫人不必多禮。”他也隨著喚她夫人。待人出了靈堂,裊裊婷婷去得遠了,才轉回來皺著眉問安福,“這是俊臣的夫人?”

說實話,他這位表兄的名聲是不怎麽好的。以前鬥雞走狗的事情沒少做,勾欄院裏也是常客,以致官拜五品執金都搬令,婚事遲遲沒有著落。門當戶對的人家,哪個也不願意把姑娘嫁給他。如今正經娶上一位夫人,倒叫他有一些驚訝。

安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不是的。這兩日府裏的事,都是謝夫人操持的,人前人後打理得齊全,保全了老爺臉面。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符止這三年都不在京裏,以致完全沒聽說過這位謝氏的奇聞。“……她原本許的沈氏,夫家是丞相府門下,本也是一樁好婚。但誰想兩年前沈大人被牽進了明堂案——那是當時的一樁大案,牽扯了十幾條人命。沈大人也在其中,謝夫人就這麽年輕輕守了望門寡。”

符止為符俊臣續了一截白蠟,拜了拜,隨著安福向外走。淡淡地道:“未過門就克死夫君,那許是她命太硬。”

“將軍可別這麽說!”安福不讚同,“謝夫人是個好人,就是福氣太薄。沈大人一去,沈家留下的產業是她一手撐起來。現在做大了,每年宮裏春會的料子,都是從她店裏進。可就是這麽個人,姻緣路走得磕磕絆絆。太常掌故卓偐卓大人,您可能聽過他——卓大人是沈大人同鄉,沈大人去後,時常照顧她店裏生意。一來二去的,兩個人都年輕,就這麽好上了。可沒兩個月,卓大人也被人告發,卷進了明堂案,一並丟了性命。”

“再之後就是我家老爺。”安福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我家老爺別的不好說,但是官場上的事情,他是懂得個潔身自好的。以前他確實荒唐,但是有了謝夫人之後,老爺也收斂很多。兩個人本就這麽平平安安過下去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前幾日兩人一道出去,又出了這事……”

符止微微垂下眼,忽而問道:“既這麽說,是他們兩人一道在馬車上,墜下山崖後,她怎麽沒事?”

“當時是老爺駕車,謝夫人坐在車廂內。墜崖的時候車廂摔散了,但是裏面有坐墊,恰好人沒事。”安福顯然是想到了當時的情形,面色也很是慘然,“找到的時候謝夫人已經昏了,但是還從車轅底下探出一只手拉著老爺。那手上全是血,早就幹了,怎麽扯也扯不開……”

符止應了一聲,心底卻有些異樣。一個女人能搭上三個朝廷命官,克死了夫君,又先後克死兩個情人,還能叫人提起來時滿口誇讚她,這也不得不說是極其難得的本事了。

安福還要招待來吊唁的賓客,因此說了幾句,就囑咐丫鬟帶符止在府裏安置。符俊臣可以算是橫死,朝廷為表安恤,追封了一個三等中輿爵,並一批賞賜。他這府邸原本就不大,又從沒有經過這樣的麻煩事,各種喪葬、陪葬品堆得到處都是。就連內宅也是一樣,走在其間,難免有種啼笑皆非之感。

“夫人,今晚上的守靈,我和碧荷替您。您好好睡一覺吧。”朱菡扶著謝長庭回到了瓊華閣,對她說道。

謝長庭昨天在靈堂裏守了一夜。雖然已經是四月,但是深夜裏還是難免寒氣迫人。死人陰氣又重,一夜熬下來,誰都不好受。

謝長庭面色蒼白,望著朱菡感激笑了笑:“那真是多謝你了,我這會兒確實是有些撐不住。”

“這有什麽呢。”朱菡安慰她,“您放寬了心。如今符將軍來了,這府裏的事兒您也不用再操心。好好歇著就是了!”

她實在是疲倦,朱菡看出她臉色不好,寬慰幾句就退出來。謝長庭又默然在窗口站了一會兒,望著靈堂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瓊華閣坐落在內宅西南角,隔水和外宅遙遙相望。站在樓上,恰好能望見靈堂隱約的黑幔。

回到房裏,她換過衣裳,打散了頭發躺下。因為是白天,連睡覺都是不安穩的。一閉上眼,她就看到一片寂靜的山谷,壓碎的車轅之下,一只浸滿鮮血的手。符俊臣在看著她,他的眼睛睜得那麽大,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她。

她顫抖著爬過去,緊緊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強迫自己去握住他的手。

他的血液粘稠冰涼,順著她的手腕流下……

一覺醒來竟滿身是冷汗,像是病了一場。謝長庭急促喘了幾口氣,坐起身來。打起了床帳,才發現窗口天光將黑未黑,原來才是傍晚。

門被輕輕拍響,瓊華閣的小丫鬟在外面喚她:“夫人起了麽?符將軍過來了,在樓下等著,說要見您一面呢。”

作者有話要說: 註:“寧朔將軍”這是個封號 就跟“上將軍”“車騎將軍”這種是類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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