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坐在馬車裏，撩起車簾往外隨意地看著。自從成了親，很多規矩她都不必再嚴格遵守，拋頭露面的事情她也沒少做，反正也沒人管她。

一個眼熟的臉一晃而過，芳華楞了下，叫停了馬車，跳了下去，追了幾步後，猶豫地喊道：“茜雪！”

那個婦人打扮的女人站住了，扭頭疑惑地看了過來。兩人對視了半響，茜雪的嘴唇抖了抖，快步走了過來，驚喜道：“這，不是芳華嗎！你這丫頭，也嫁人了！”

芳華看她氣色極好，想必是過得不錯，也開心起來：“是呀，你也嫁人了。”

“當然了，我比你還大兩歲呢！”茜雪笑了起來，看了看她身後的馬車，道，“這是將軍府的吧，真是氣派。我當時是真沒想到，二姑娘能有這麽好的造化呢。”

“嘿嘿，比不得大姑娘，只是夫人好歹還能常打發人回娘家看看。”芳華嘴上謙虛道。

“對了，你出來做什麽，不急的話來我家坐坐，我好不容易才見到過去的姐妹，一肚子話想說呢！”

芳華想了想，道：“我是出來給夫人買蜜餞的，府裏腌的總沒有沁香坊賣的好。反正沁香坊也在前頭，你跟我去趟，我讓人先買了帶回去。”

“也好，我家也就在附近。”

茜雪和芳華索性邊聊邊走過了拐角，芳華先進去挑了幾樣讓人包好了，交給了車夫。

“你先回去吧，夫人問起就說我碰到以前的姐妹茜雪了。回頭我自己回去就成，讓她別管了。”芳華說完，拉著茜雪就走了。

茜雪遲疑了下，道：“二姑娘成了將軍夫人，也還是一樣的好性子，就知道慣著你。”

芳華看了她一眼，了悟地笑了笑：“我如今已經脫了籍，成了良民了，夫人不許我再像以前那樣了。”

茜雪這才跟著笑了：“原來如此，看來你是嫁到了府外。”

“是個校尉，人現在和將軍去郊外訓練了，我就回將軍府住兩天。”

茜雪羨慕道：“你是命好，跟了個好主子。”

芳華猶豫地咬了咬嘴唇，還是忍不住問道：“當時你，到底為什麽被攆出去？”

茜雪在靠街的一個小院子門前停下，拿出鑰匙開了門，拉著芳華進去了。

她一邊給兩人倒茶拿瓜子，一邊用一種諷刺的語氣道：“我當時也是不知道呢，後來還是我娘跟我說，我是礙著某些人的眼了。”

“你是說，襲人？”

茜雪頓了下，道：“看來她那老好人的面具也沒帶很牢實啊。”

“她已經成了寶玉的房裏人，只是賈府裏從上到下沒多少人再提起她。寶玉倒是念舊情，只是二老爺不許他分心，讓人盯著不讓他常去襲人屋裏呢。”

茜雪吃了一驚：“我還以為，她會熬到寶二少奶奶進了門，才會……”

“這也由不得她，據說是趙姨娘在二老爺跟前告的狀，說襲人早就是姨娘待遇了，逼 （0 0）得二太太不得不把人給過了明面。只是我倒好奇了，你當時也不怎麽顯出來，怎麽她就針對你呢？”

茜雪冷笑：“因為我娘曾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她們有人傳，我以後是要給寶玉做小的，所以她才特特地針對了我。不過也好，雖說剛被攆出來時，我覺得丟人，想過輕生，但是我舅舅給我找了個好人家，還給我出了嫁妝。我怎麽說也是侯府裏伺候過主子的，不說我是攆出來的話，外頭也是一堆人求著要娶呢。”

“也是，你也是良民了，不比之前當奴婢好？”芳華點頭。

茜雪看著她，臉色有些怪異：“真是，二姑娘把你寵得太好了。我只問你，你雖嫁了個校尉，但是他家底厚不厚？不厚的話，憑他那俸祿，也就只夠養活你們倆吧？那在家裏，裏裏外外的活不都是你自己做？燒水做飯還好，洗衣拖地，倒馬桶，你可都受得了？在府裏，跟著主子，你想吃什麽廚房不給做？出來了，多買兩肉，都要在心裏算計算計。想當初，在府裏我過得什麽日子，一出來，猛地讓我做這些，我真是接受不了。但是後來，我也想明白了，咱們不是奴婢了，沒有主子肯出錢養著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雙手去掙。”

芳華對著手指，怯生生道：“這個，夫人讓我帶了個小丫頭嫁人。”

芳華都沒敢說許攸做飯的事，但這也足夠讓茜雪瞪大了眼了。

“乖乖，所以我才說，你命好。你看襲人，爭了半天，最後不還什麽都沒落到嗎。”茜雪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芳華道，“對了，你還記得嗎，我被攆前，你送來了個寶玉落在二姑娘那裏的荷包。”

“好像……有這麽個事。”芳華極力回想著。

“我偷偷打開看過，你猜裏面是什麽？”茜雪壓低了聲音道，“是頭發編的同心結！”

“啥？”芳華吃了一驚。

“而且，那荷包壓根不是寶玉的，是襲人的。我還給襲人的時候，她可緊張了呢。我猜，那是她用她和寶玉的頭發編的。呵呵，可笑，她什麽身份，竟然還肖想這些呢！”茜雪滿眼幸災樂禍。

看著茜雪的表情，芳華的話滑到了嘴邊，又咽了下去。

這是古代，森嚴的等級觀念，讓芳華無法反駁茜雪。什麽追求自由、平等的真愛，都是謊話。襲人是真的愛寶玉嗎？她愛的更多的是寶二爺吧。寶玉更不可能真的愛襲人，他愛的是所有年輕、美麗、溫柔的女孩子。

聊了半響，茜雪說她男人要回來了，芳華不好再坐下去，起身告辭了。茜雪不放心她，特地陪她在路上租了輛馬車。

因為是被攆出來的，茜雪出嫁後就和賈家的人都斷了聯系。她只叮囑了芳華，無事常來看她。芳華能看出來，茜雪這樣從高門大戶出來的人，和旁邊市井中婦女，是多麽的格格不入。

饒是嫁了一戶平民，茜雪依舊將屋子裏收拾得整齊利落，放了些精致的擺件。她的一舉一動，依舊帶著貴族家裏才有的規矩的痕跡。她的衣著得體，妝容清淡，說話輕聲細語，手始終保持幹凈，指甲修得整整齊齊。

她有著自己的堅持和虛榮，因為這些與別的普通女人的區別，是她能嫁給她丈夫的唯一籌碼。

繡桔和司棋聽說了茜雪的事情，都一陣唏噓，約好了回頭一同去看她。

這日，鳳姐帶著平兒來看紫薇。

紫薇還沒起身，就聽到鳳姐一疊聲地喊道：“姑奶奶，坐著吧！”

紫薇無奈笑道：“嫂子。”

芳華起身，躬了躬身道：“鏈二奶奶吉祥。”

鳳姐拍了拍芳華的胳膊：“吉祥吉祥，你倒是有心，嫁了人還老跑回來伺候你家夫人。”

“反正我男人也不在，我留家裏也沒意思。夫人這什麽都有，什麽都好，我當然要厚著臉皮回來蹭吃蹭喝啊。”芳華笑嘻嘻道。

“呀，夫人您這還缺人不，我也來討個差事，順便蹭吃蹭喝好了。”鳳姐道。

紫薇道：“好了，你別理她，她就是人來瘋。都坐都坐，司棋，上茶。”

鴛鴦拉著平兒坐到了一旁的矮塌上，司棋和繡桔上了茶和糕點後，也都坐了過去。

鳳姐關心地看著紫薇：“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就是吃得有點多。太醫說最好要控制點，不然孩子太大會難產。”

“也是，我當時懷巧姐時，就養得太過了，最後難產傷了身子，好幾年才恢覆好。”鳳姐道。

紫薇還第一次聽說這個，猶豫了下道：“嫂子如今身子還好嗎？”

“好不好又怎樣，反正也有別人給你哥生兒子呢。”鳳姐語氣酸酸道。

“妾生的，哪比得上你肚子裏生出來的？之前我是未婚姑娘，不好說這些話。但如今，我人也嫁了，孩子也懷了，再說這些嫂子你也不會笑話我了。這府裏的事情，你管了這件，管不了那件，還處處得罪人。但是人精力都是有限的，你放在那上面的多了，放在我哥和子嗣的就少了。你若是好好將養身子給我哥生個繼承人，賈府早晚都是你們的。”紫薇低聲道。

鳳姐楞了下：“果然是當了將軍夫人，這說話就是，一針見血呢。”

“我也是沒法子了。我爹那個樣子，勸也不聽，我怕他沒幾年了。我哥倒還老實，酒色什麽的這幾年也沾的少了，就是沒個兒子。”紫薇頓了下，沖著其他人使了個眼神。

鴛鴦會意地拉著平兒、司棋和繡桔出去了，芳華也從榻上哧溜下來，端著一盤糕點跑了。

“好嫂子，把管家的事推了，高利貸結了，和我哥關起門好好過日子吧，要變天了。”紫薇沈聲道。

鳳姐的手抖了下，她眼神銳利地掃向紫薇，似乎要使勁瞧出什麽來。

紫薇搖頭：“你若不聽，就當我沒說過。反正就算真出了事，我也是保定你們的。”

鳳姐沈默了好半天，消化了下這個消息。

紫薇見她的臉色沒那麽難看了，才指著桌子上的蜜餞道：“這是沁芳坊的，嫂子你嘗嘗。”

鳳姐撚起一個吃了，道：“怪酸的，也就是孕婦愛吃。”

兩個人都當做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閑聊了幾句。

“對了，有個事要和你說下，襲人被打發到江南老宅去了。”鳳姐雲淡風輕道。

“襲人，是寶玉的丫頭，跟我有什麽關系？”紫薇皺了皺眉。

“哼，有的人作死，和誰扯上關系不好，非和你扯上關系，老太太若不是怕事情外洩，早把人發賣了呢。”鳳姐好笑道，“你哥還跟我說，這丫頭出身的，就是眼皮子淺，平時倒是一副賢惠樣，處處考慮周全，其實都是假的。你身邊那芳華，不是曾經和賈萱認識嗎。襲人也不知道為何，跑去和寶玉說，這事早晚要讓邢姑娘知道的，不如讓寶玉先去請罪，和人說明白了，省得回頭邢姑娘自己發現後鬧起來，怪罪賈家和你。幸好湘雲在旁邊聽見了，立刻把人給勸住了。”

湘雲到底是公侯小姐出身，小事上她也許會聽襲人的，被忽悠，但是大事上她可比襲人要看得明白多了。芳華不過是個丫鬟，脫了籍也就是個校尉夫人，把她和邢霜相提並論，對邢霜無異於是個侮辱。若是寶玉真為了芳華而去和邢霜請罪，不就讓邢霜認為她在賈家眼裏，和芳華是一樣的嗎？

邢霜難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從她一開始對芳華的態度就能表明她的立場了。她一點都不在乎、也不想搭理和芳華有關的任何問題，因為她們根本不是一個水平上的人。

這才是芳華能僥幸平安到現在的原因。

“她，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紫薇想不明白。

鳳姐也想不明白，她選擇不去煩惱：“反正人已經遠遠地送走了，還有那個宋婆子，也給送走了。她也鬧得太過了，還指望大太太出面為她指責你。”

鳳姐搖了搖頭：“哎，如今府裏最金貴的，除了宮裏的娘娘，就是你了。你若缺什麽要什麽，不好跟將軍開口的，就讓人來給嫂子帶個話，嫂子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你買回來。”

紫薇好笑道：“留著你的鍋，可不能讓我哥和巧姐餓肚子啊。”

鳳姐佯裝生氣：“難不成我就可以餓肚子了？”

“餓你兩頓，省得成天排揎我。”紫薇道。

兩人又說了半響話，鳳姐才帶著平兒走了。

紫薇將襲人的事情告訴了芳華，芳華也大惑不解，隨即她想到了前不久茜雪說的那些話。

“我知道了，襲人以為我也看過那荷包。她估計以為事情敗露也有我的緣故吧，所以要這麽算計我。”芳華猜測道。

“你為何要去揭露她？你們又沒什麽利害關系。”紫薇道。

“那就是她過得不如意了，所以要拖身邊人下水。這些人的腦回路都比較奇特，你不要想了。”芳華不以為意道。

紫薇嘆了口氣，不由又想到了紅兒。

無論從情感偏向還是切身利益上來講，紫薇無疑都是傾向於鳳姐的。她之前勸鳳姐的那番話，對紅兒來說，是極不公平的。

做妾，懷孕，都不是紅兒所願。紫薇並不真的覺得紅兒生的就比不上鳳姐生的，但是她卻不得不這麽說，才能讓鳳姐心甘情願聽進去她的話。

她知道，在日後，她還會做許多對紅兒不利的事情。她不可能將紅兒和鳳姐的孩子平等相待，她也不會在鳳姐欺負紅兒的時候，出手相助。

因為她和鳳姐，才是一個陣營裏的人，她們有著相同的利益，和其他無數身為正妻的女人一樣的利益。

甚至剛剛嫁為人婦的史湘雲，也出於這個利益，有意或者無意的，借著賈母的手除去了襲人。

紫薇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因為她必須要遵守，這個世界中各種無形的秩序。這個秩序會保護她，也會強迫她違背意願地去做很多事情。

別人總說，她太寵芳華了。

大概是因為，她舍不得芳華變得和自己一樣，被這個世界不斷地改造，最後變得面目全非。

（其實紫薇是孕婦綜合癥，想太多太覆雜，這些想法都是出於對紅兒的愧疚。）

作者有話要說： = =我要開始覆習職稱英語考試，所以更新不定了，請見諒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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